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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生意的时候,黄欣怡语调清晰,嗓音里有种不容置疑的东西。但她一旦称呼人,又能第一时间切换成婉转、亲切的腔调,比如她对着一位头发染成稻草色、叼着烟的女孩介绍我是她“姑妈”。有一瞬间我也几乎想要慈祥地搂着她的肩膀,带她去吃个麦当劳。

我曾问黄欣怡做这行的“商业机密”是什么,她没有理解这个问题。读到职高一年级就退学,并不只是因为通告里面的“抽烟、喝酒、打架、造成极其恶劣的环境影响”,也是因为她骗一个同班女同学去做幺妹。黄二哥对她大发雷霆,她觉得莫名其妙,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还不是因为那个女生单纯,好骗。”

这大概就是黄欣怡和其他女孩的区别。“主要为了赚钱。”为此无论做什么事情,丝毫没有负疚感。她当然不是没有是非观,也曾将手头的零钱全部送给街上的流浪汉,还念念不忘走丢的宠物。她觉得自己是个有善心的人,将来肯定可以上天堂。

她倒是很认真地透露过,比如抢幺妹,(背后的大哥)认得到的就不收,认不到的就收,大不了干一架,哪个打赢了就哪个收。“你出来混社会,都是靠你的脾气和实力,不然你就会被欺负。”

甜甜解释说,在富顺这边的这个圈子,靠的全部都是武力。“在自贡有关系就可以带。在富顺得认一个哥,大一点的。你去带幺妹,肯定会和对面的人发生冲突,赢了,对面的幺妹就变成你的。所有的幺妹都是打赢抢过来的。”

甜甜经常目睹许多人被打大打出手,伤得很重。他们一般用拳头、甩棍。有一次两个男的牙齿都打掉了,满嘴都是血还在打,“就为了抢一个幺妹。”

甚至丑的也可以弄起来卖,带一个幺妹一天一百块钱,一个月就是三千块钱。如果有一个新来的幺妹,马上就会有人去问她是哪个带的,“快点去抢,这是三千块钱哦。”

一个幺妹可以创造出很多幺妹,因为一个幺妹可以把她的闺蜜带过来,那就意味着更多收入。

都是为了钱,“富顺的人为了钱啥子都干得出来。”

前不久,黄欣怡难得回一趟镇上去拿衣服,走的时候黄欣怡的爸爸喊住她:“你去我后备厢拿把刀走。”

“我拿那个干吗?”

“如果有人欺负你,你随时还击,有什么后果我来承担,你不用管。”

“神经病。”

黄二哥对自己的女儿几乎是百依百顺,就是坚决不同意黄欣怡交往这个男朋友。他的要求是,必须找一个做正经工作的,而她浑身文身的男友看上去就是一副混社会的样子。

2021年7月份甜甜打了一个KTV老板的幺妹,就逃走了。对方一路追查,查到黄欣怡男朋友在“水云间”打牌,找过来逼他说出下落,不说就打。黄欣怡男朋友回头喊了二十几个人提刀过来反杀……这件事被定义为比较恶劣的案件,他直接被警方逮捕。

黄欣怡整整两周都躺在床上,不想吃也不想喝,眼泪不停从脸上滑落,直到男朋友从看守所寄过来第一封信:

亲爱的小欣:

当你看到这封信,也许我出来不到了。我也不知道我判多久。你在外面听话,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等我,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对不起你,我欠你一个未来,这是我认真给你写的。幺儿,在外面听话,给你写这封信,我边写边哭,我希望你在外面听话。等我出来幺儿,我在里面很想你,每天晚上乱想。在外面注意安全,特别是我不在,没有人当你避风港。也许别人来代替我当避风港,我真的很爱你,我也希望你好好听话,乖乖地等我出来。我真的不知道你是否等我,你写封信来告诉我,我想知道你说的是真心话。疫情来了,你应该寄不进来,只能我给你写,但不管进不进来,还是寄封信给我,幺儿,一定要等我。

听见没,我想你了,也后悔了,以前的事,我真的对不起你。

这是我谢老三给你写的,要知道我谢老三很爱你。钱那些你存好,出来了我说过会像信里写的一样对你,要吃啥子就买,让之讷的、乘年的等我,你在外面的事伐都知道,还有听桃的话。如果彬彬不在,自己坚强一点遇见事情不要哭,也不要信别人的话,我也担心你,更何况我不在。最后,我手机卡每个月充值。我怕我以后出来了,你不在,我手机有你的照片和故事,我也不想我出来以后你不再是我的爱人了。我怕你爱上别人,听见没有黄欣怡,我想你一辈子都爱我,看到信回我。

不管等不等我,也要给我写信,我不想失去你,我爱你幺儿。

一定要等我 我爱你黄欣怡

要常给我写信 寄点照书进来(不能塑封)

8月3日

我8月底转仓

注意安全

疫情来了

回信

要乖乖的,我给你一个未来,你要乖乖地等我出来。

黄欣怡把男朋友的这封信反复读,每天晚上号啕大哭,夜不能寐。群芬知道她男朋友的事,一直在唠叨。黄欣怡有一天突然爆发了,她拿起菜刀,就砍向妈妈,“你再念你再念。”看到妈妈摸着自己的背,蹲在地上,黄欣怡才反应过来,赶紧送她去四医院,缝了五针。

那是黄欣怡人生中最后悔的一件事情。

去年赚到了钱之后,妈妈过生日的那天,黄欣怡在朋友圈发了张跟妈妈的对话截图:“出生那天,我在天上挑妈妈,一眼就看中了现在这个妈妈。”给妈妈发了一个大大的生日红包。

几个月之后,她睡不着觉的状况演变到了更严重的地步。有一天在逛街的群芬接到通知,说女儿在32楼准备跳楼,她赶过去的时候,消防车、警车都在,而黄欣怡回忆说,她迷迷糊糊,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走到那里去的,也感受不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高兴的事情。

黄欣怡在五医院住了两个多月。五医院是自贡当地的精神病医院,六楼和七楼专门治疗抑郁症患者,她就住在六楼。

群芬以为黄欣怡撞到了不干净的东西,她放学回来,在客厅里耍手机,妈妈就莫名其妙在黄欣怡背上撒米。妈妈还让爷爷晚上八点在房子的北边烧纸,一路骂一路走回来。后来她才知道,妈妈去找了当地的仙婆,仙婆说黄欣怡是遇见了不干净的东西。

妈妈也带着黄欣怡去看心理医生,走遍了绵阳、泸州、成都。

黄欣怡以前以为,所谓催眠只是电视上的桥段,没想到却是真的。她隐约记得医生催眠前问她,你是不是有时候不正常?她就开始哭了起来……

醒来之后,绵阳的心理医生就判断说黄欣怡有双重人格,“对你不利的时候,第二人格就会出来。”“什么是不利的时候?”“比如打架的时候。”

这个论断把黄欣怡吓坏了。

其他地方的心理医生都说是抑郁症。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有时候有些事完全记不住。去年爷爷喝了百草枯,等到晚上没有等到黄欣怡,妈妈、舅舅,所有人轮番给她打电话,电话响了几十次,甜甜无论怎么喊她,她都像死去了一样醒不过来。之前也发生过睡觉前穿的是睡衣,而一觉醒来发现穿的是正常衣服的事情。唯一的印象是朋友打电话喊她去喝酒。看监控发现是凌晨。“那是第一次让我害怕的事情,我妈就给我药吃,说是维生素,其实是抑郁症的药。”

群芬从来没有因为被女儿伤害怪罪过她,也不曾因为女儿从职高退学骂她,她和女儿亲如姐妹,无话不谈。从医院回来,她哭了,黄欣怡听见她和黄二哥说:“都不知道我们黄欣怡小小年纪,经历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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