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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孃的五叔前些天给了她一张照片,那是他们夫妇年轻时候的合影。王大孃那时皮肤白净,白衬衫掖进长裤里面,踩着低跟鞋,显得挺拔、有力。孙弹匠斜靠着她,两个人都没有笑,一副局促不安的表情——那个时候他们互相爱慕,这张照片也表明,他们曾经有过美好的时间。

如今她的皮肤已经被岁月磨损了,眼袋暗沉,脸部线条下垂,她喜欢穿着色彩鲜艳的衣服,搭配长款的珍珠项链,身材不胖不瘦,没有必要她从不伸出右手,她的食指被梳棉花的机器齿轮削走一点皮肉,大拇指曾经失去整个指甲盖,总之这是一双干活的手,比那张脸还要饱经沧桑。

她曾经热爱跳舞,还教过下乡来的知青,打谷子之前空闲的周末,她跳舞、转圈、抬手,就有异性的目光注视着她。

只要换上干净的裙子,她就能充满活力,外表就能胜过“好看”二字,但她一辈子都对这一无所知。王大孃说,她管不了孙弹匠,但是只要别人谈起她,她不是那种人就够了。她们那一辈的人,一辈子不就活这么个“名声”?

偶尔她也会想起娘家那种安逸宁静的氛围,长那么大,爸爸就动手打过妈一回,妈妈也不生气也不急,把手头的娃儿拿给他抱着,冲上去也打他。有的时候湾子里面能听到别家父母气急败坏骂孩子,只有王家从来没有,父母亲之间的尊重,对她的疼爱都藏在平静的岁月之中。

和孙弹匠结婚之后,尤其是生下第一个女儿后,孙弹匠的妈妈天天骂这个儿媳妇,她不会骂人,只好哭,一回两回之后跟她依样还回去,这样才慢慢学会骂人的。

大女儿13岁的时候,王大孃觉得人生毫无意义,想着放弃这个家庭、这段婚姻,甚至是生命。张医生的妈妈——她觉得的镇上少有的真正为她着想的人——劝慰王大孃说:“你就当他死了,他至少在弹棉絮,在赚钱,帮你把两个娃儿盘大,哪里有好的,都差不多。”

这话从此成为她抵御命运重击的人生哲学。她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好人。“所以孃孃活到了92岁走的。”不像镇口大部分的人,巴不得她的家散了,等着看她(离婚)的笑话。

2021年9月17日,高铁站有个清洁工自杀了,传言说她是捡了几根高铁站的钢筋,被派出所带去问话,第二天又叫去问话,也不让家人陪同,送回去的时候派出所的人半路上把她放下,那个女人就跳堰塘自杀了。

“他们几个村的人把尸体抬到派出所,说是闹了一晚上都没有解决。”

一个小时之内,这个消息就连新街最上面的菜市场都在讨论了,那两天四处都可以看见有人在窃窃私语,很快,女人五十几岁,一儿一女,老公身体不太好,就主要靠她这个劳动力,来自于芭茅村等细节,已经人尽皆知。

在古镇靠近新街的十字路口,也就是镇上人所说的“车站”的位置有一棵巨大的黄葛树,枝叶繁茂,老年人尤其是妇女喜欢坐在那个位置,再加上一排排好事之人,她们讨论着那个家庭的各种不幸,眼睛还盯着不远处的派出所路口,看看有没有再闹的可能性。

大多数的人只是用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口吻讨论着这个新闻,也有一个男人表示不可理解:“她的心胸怎么这么狭窄。”

王大孃表达了她照例的同情,但是她认为太不值得。“凭啥子。”她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就应该活给他们看,无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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