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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到九十月份的时候,光线转淡,温度也渐渐温柔了起来,弹棉花的时候,那种“ ”的声音,和打铁给听觉带来的硬度,完全不同,它是一种毫无侵略性的节奏感,尤其是在光线清浅的早晨,河流和田野一点点清晰起来,这种声音莫名会使人气定神闲,内心充满澄明的宁静。
孙弹匠和王大孃于他受伤的次年,也就是2020年复了婚。复婚的前几天,王大孃又去找了那个同学算命,其实就是和他求证那句话:“这一辈子,你们是离不脱的,就算分开了,也还是会在一起。”
于是生活又滑回原来的轨道:她清早就过来,打扫好棉花铺,备好棉花。作为一项传统技术,弹棉花和打铁都成了古镇的特色代表项目,并且远近闻名,它的流程一样都不能少。
先用弹花机把旧棉絮或者新棉花打泡(弹松),然后就是弹棉花的重头戏“弹”,背着一个十多斤的弓弦,用木槌有节奏地打击,弓弦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均匀地振动,使棉絮变成飞花后重新组合。孙弹匠八岁就搭着小板凳学习弹棉花。他说:“用的全部是巧劲,一般人未必会。”王大孃一度想学习,但“一天都背着那个对女的来说太重了”,所以很少有女性做弹匠的。
接着两人要将纱布纵横成网状,用以固定棉絮。最后再用木制圆盘或者机器压磨,使之平贴、坚实、牢固。这套流程全部弄完大概需要两个多小时。
作为细致的售后服务,王大孃往往会在包棉絮的袋子表面写上数字:比如“3”表示是三斤的,“6”表示是六斤的。另外也要标识清楚是用于一米五的床还是一米八的床。另外一面有时候也根据客户的需求写上弹棉花的具体时间。
村里人一般嫁女儿置办嫁妆都会弹几床新棉絮。四床或者八床。四床表示“事事如意”,八床表示“处处发”。
弹棉絮如果用的是对方带来的旧棉絮,也就收五十块钱的加工费和一点线的费用;如果需要提供新棉花(他们的棉花都是长期从新疆的哈密购买的),那就是二十块钱一斤,再加上五十块钱的加工费,也就是一床三斤的棉絮需要收一百一十块钱。
除了背不动弹弓,王大孃能操作所有其他的流程。她每天早上不到七点就来棉花铺准备棉花,打扫茶水铺,中午和晚上也自己一个人躲在棉花铺随便弄点东西来吃,她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包身工。
有天孙弹匠搜冰箱,发现了几斤羊肉,原本是王大孃打算买来拿过去(家里)吃的,就没(来得及)跟他说,他就认为是王大孃偷摸买来弄给自己吃的。
于是当天许多在门口摆摊的人都目睹了这个场景,孙弹匠疯子一样追着打王大孃,从茶馆门口一直追到(盐帮客栈门口)广场那棵黄葛树那里,两人跟着那棵树在转,眼看着孙弹匠要挥到一两下,王大孃熟练地躲过去了。孙弹匠气急败坏,一边追一边骂,满嘴都是娼啊婊啊,烂蛇眼儿啊,社区的人跑出来去挡,奈何孙弹匠一定要揍到为止……那些平时小心翼翼看王大孃“脸色”的菜农说:“哎呀,没想到王大姐的日子浪不好过呀。”
这一年,他们都已经63岁了,最大的孙子都上中学了。而不挨打、绝对不担惊受怕的日子,似乎还是一个过于缥缈的幻想……
于是她开始“放开自己”,方式就是小声唱歌。因为被孙弹匠骂,过去几年的资料删掉了,“全民K歌”的app上只剩下了1394首歌曲。她也开始玩抖音,但她不像镇上其他的婆婆孃孃,以为就是把自己和邻居的日常录下来就上传,她可算得上是比较了解其中真谛的。比如,她会用些滤镜把皮肤磨得白皙光滑,哪怕软件给她化上浓妆,套好假发型,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面孔。“孙弹匠才玩不来这些呢!”她得意地笑,完全沉浸于那十几个亲友的点赞中。
她的朋友圈也是转发自己唱的那些歌,她喜欢一条一条翻给别人看,她唱得毫无技巧,但那嗓音中有一种质朴的、无所畏惧的东西,没人能理解她喜欢唱歌的原因,尤其是在这个年龄。而她其实是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机会表达自己啊!
和她聊起那个50岁自驾中国的女人(苏敏),她也流露过羡慕,忍不住一次又一次提起生命中唯一一次远足,多年前她去过一次越南,她在当地买过一瓶治疗蚊虫叮咬的膏药,夏天的时候她都装在随身携带的包包里,给别人用一次就会强调一下:“这是在越南买的,很好用。”
那个家里,大女儿和她关系最亲密,最懂得心疼她,不会动辄就对她呼来喝去,也时刻照顾着她的感受。她也因此很想有机会去成都和她住。
7月份,自贡到成都的高铁刚刚开通,只需要一个小时,仙市古镇开车到高铁站也只需要五分钟。
但即使这么小的心愿,她也说了很久,一直未能实行。走了以后茶馆怎么办?租金会浪费了。小女儿的孩子咋办?最重要的是,王三那个在读职高的大儿子咋办?
她这一辈子从没有过自己的人生规划,她大概就像一朵过轻的棉絮,任何风吹,都既有可能被弹起,也有可能被掸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