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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自学的日子一点都不清闲。梁六儿性格固执多疑,人情世故淡漠,大概由于说话轻微结巴,轻易不开口,余五姐则活泼外向,待人友善真诚,两人靠近一米之内,必定像雷暴后的空气,紧张干燥、一点即着。
余五姐一生当中都未品尝过爱情的甘美,她和梁六儿是一个村里的,家里人觉得她人太矮小(一米四六,不到九十斤),而梁六儿个子高大(身高超过一米七),能干力气活儿,就非要他们在一起。余五姐家规很严,她不愿意,妈妈就说:“小心你老汉要去吃药(耗子药)。”
余五姐有见过父母恩爱的场景吗?她说,印象中他们一辈子都在干活。而她自己呢?很多年以后,晓清问梁六儿:“爸爸你以后赚到钱给妈妈买个礼物,戒指什么的吧?”他回答说:“整勒些干啥子哦,扯根草草环起就可以了。”
梁晓清印象中第一次看到妈妈挨打,是八九岁的时候。有一年打完谷子,天刚擦黑,他俩吵着吵着就动手了。人高马大的梁六儿轻而易举就把余五姐掼在了地上打,一拳又一拳。隔壁的邻居就喊她:“晓清你赶紧把你老汉拖开啊。”
“我自己都是个小孩呀,我根本拖不动,他是个大人,他为什么不帮着拖?”晓清就在那里尖叫,嗓子都喊哑了也无济于事。
从那个时候开始,晓清就觉得妈妈太过可怜。她每天都在琢磨,如果妈妈回来看见家里面脏,心里会烦躁,爸爸听不惯就要吵架,吵凶了就要动手,所以她从撒谷子、栽、管理(扯草草)到收谷子、晒谷子,全程参与。除了挑粪桶和挑谷子实在干不动,什么都干,大人只需要忙外面,而家里全被晓清承包了。
余五姐回来以后,看到地上扫得干干净净,桌子也很干净,柜子底下也很干净,就连要洗的衣服也都泡好了,还是按颜色分好来泡的,就很欣慰。
讨好妈妈,成为晓清一生的使命。六岁就开始在小锅中熬稀饭,七岁的时候,妈妈去田里,她学着在蜂窝煤上炒藤藤菜。
梁晓清也会对农村中女人的地位有过疑问:堂哥上学去了,家里还要给他留菜,本来一共就没有多少菜,大部分精华都给他夹到碗里了。看见晓清在面前,阿公有时候还要故意叨叨说:“哎呀给我家梁超留点,他是儿娃子,以后要是挑个水喊他都会跑得更快。”晓清并不抬头,慢悠悠地说:“那我就等着看他给你挑水,看他给你挑几挑水。”
村里有个神奇的女人。他们在背后叫她“坐台女”,她也就二十几岁,晓清总是看见婆婆孃孃们动不动就在后面指着她的脊背,用各种鄙夷的语气嘲笑她在外面卖。
农忙季节到了,那个女人开始忙里忙外,她独自一人,下种子、挑粪、收谷子,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儿。她的男人就像是把土地包租出去的大地主,非但一次都没有在地里出现过,还时常抄着手,叼根烟,像个二流子一样从村里这头晃到那头。
晓清看到过这女人光洁的妆容,也看到过她蓬头垢面下田劳作的样子。那个女人家里修了湾子里最好的一栋房子,不用猜都知道是女人寄过来的钱,还买了立体声的音响,男人专挑深夜显摆,破锣嗓子传到很远——有钱真是好啊,尽管那种嗓音让她想起杀猪。
后来那个女人又出钱开店,两人经营了一阵子,店子倒闭,便又以女人继续外出打工结束。
他用那些钱用得理所应当,她那么辛苦,他却那么安逸,而且他还要打她,打完之后她还继续赚钱给他花……晓清就在想:“为什么,凭什么?”那大概就是晓清最早对男女不平等的疑问。她不懂男女之间的关系,如同她也不懂,“妈妈为什么不能离开家里那个姓梁的。”
1994年,余五姐不小心又怀上了,计划生育抓得最严的年代,被逮住了,就会强行引产。余五姐躲去了外地。
整整三个月,没有了妈妈,家里安静得如同地狱:梁六儿每天早出晚归,就像躲着她,回到家也好不到哪里去。幽暗的堂屋,隔着吱吱嘎嘎的饭桌,都能闻到梁六儿身上的汗臭味,还能听见自己肠胃咕咕的声音。饭菜还得自己来做,不只是给自己,还要给那个老汉。
梁六儿回到家,总是往那里一坐,等着晓清给他煮饭,煮完后得给他放在桌子上让他吃。夜深了晓清把水烧好在那儿洗脚,他也跟着来洗脚。
阿公和两个儿子是邻居,但隔壁阿婆偶尔想起来了,才会问一下晓清吃了没有,说没有才说让她去吃饭。住在另外一头的叔娘,从来没有叫过晓清吃一次饭。
“没有妈妈的日子太可怕了。”人生中晓清单独和梁六儿相处的这一次,深切地体会到了自己对妈妈的依赖,也第一次体会了所谓的人情冷暖。
弟弟生下来,七岁多的梁晓清成了全职保姆。弟弟满月之后,她就把弟弟放进背篼里,一路带大。有时候和小伙伴一起玩,弟弟尿湿了,就带他回家洗,再折返回去继续玩。
过了三年,也才十岁,她突然发现自己的想法变了。从前她不明白,为啥子大家都嫌弃她,就因为她没读书?她以为对所有人都顺从,就能换回别人对她的喜欢,然而许多事情告诉她并不是如此。她开始变得“叛逆”,时常一个人坐在堂屋的门槛上想事情,让思绪在脑子里碰撞,也去尝试不再顺从每个人。
有一天梁六儿又跟余五姐打了起来,晓清根本拉不住,情急之下扔了一个凳子过去,接下来一次打架,她扔过去一把手电筒,准确无误地把梁六儿的头砸出了一个包,鲜血汩汩地流出来。梁六儿的脸垂下来,怒不可遏地冲了过来想打晓清,妈妈一把抱住晓清,用背挡着梁六儿,伤心地哭了。
若干年以后,当晓清刚刚成年,在富顺的一个厂工作,听说可以申请一家人住的宿舍时,晓清小跑回家,开心地让妈妈收拾东西跟她走。但是妈妈又哭了,她说这样子走了,两姐弟还会吃苦。
晓清知道,妈妈那个年纪的人经历过很多,从懂事开始,每次看到妈妈和爸爸吵架、打架,她就劝妈妈离婚。但是妈妈生病特别严重的时候,梁六儿也会背着她去医院。两个人又好像不能分开。
对于余五姐来说,她的世界也并不宽广,那个年代没有人离婚,村里只有一对离婚的夫妻,男的和她差不多年纪,女的略小几岁。女的很能出去找钱,队里的人就说闲话,说那个女的是干啥子的……她觉得自己承受不起这样的流言蜚语。“人家会笑你,这一嫁都没有嫁好,下一嫁会嫁好啊?那个时候的女的背的罪更多。”
还好她还有晓清。而晓清说她再也不愿意离开家,她怕离远了妈妈就会受委屈,不能让妈妈一个人在家,既然让她离开这个家她也不愿意,那么就让她来一直陪伴她、守护她。
2014年的一天,晓清回到家,平时余五姐都会很开心地和她打招呼,那次她只顾埋着头切菜,都没抬头看她一眼,晓清转了一圈,余五姐还是没理她,就问:“妈妈你咋了?”余五姐的眼泪一下就滚出来:“你爸爸又打了我。”
晓清把手里的东西一掼,冲到梁六儿的房间。
“你啥子意思?你打我妈咋子?”
梁六儿不以为然:“以我以前的脾气,都不知道把她打成啥样了,哼!”
晓清说:“就算她有一万个不对,你都不该动手,你动手就是你的错。娃儿这么大了,你不要再做这种事,有什么你好好地说,这是最后一次,当然我也不会对你做啥子,因为你不值得。这是最后一次跟你说:要是再敢对妈做点啥,我就把妈妈接走,再也不会管你了。”
那是晓清成年后对梁六儿最凶的一次,此后梁六儿再也没敢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