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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岁那年,梁六儿觉得对晓清的“义务教育”已经结束,由着她在家里做家务活打发时间。在这种乡下地方,人和人的去向大同小异,晓清隐隐约约感受到,如果一个不慎,她的人生就有可能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滑落下去。

2001年,在深圳的一个远房亲戚,说招理发店的学徒。晓清很奇怪,为啥招学徒要来老家找?她还说要找自己屋头的人才信得过。晓清又想:“为啥只有屋头的人才信得过?”不过她没有问出口,反正梁六儿也不让她去,就翻篇了。

亲戚其后撺掇了另外一个阿公的孙女,那个晓清叫作堂妹的小姑娘跟着走了。几年过去了,传言说那位姐姐和姐夫开的店有点不对劲,来来往往只有成年男人,据说还让那个堂妹提供所谓的特殊服务。

后来某日,余五姐和堂妹的妈妈聊天,她这才说:“你以为那个远房亲戚是个好人啊,把我家幺妹喊过去,逼她接客,一开头不愿意,后来没有钱租房啥的,也不得不从。”余五姐听得后背出汗。堂妹在发廊认识了一个老男人,很快结了婚生了孩子,又迅速离了以后,孩子送给了别人,也找不到什么好工作,生活得十分艰难。

晓清长大的村落,只有过一个同龄的女孩不用做家务,不用受苦,那是她的远房侄女,两个人一块长大,又都是性格直率、有一说一的人,所以一向聊得来。

侄女的爸爸对她无比溺爱,做了错事也不舍得动她一个指头,妈妈有时候觉得她不对,要打的时候,她爸爸就在旁边维护。

她家条件一向都比晓清家更好,最让晓清羡慕的就是,侄女跟她爸爸要钱,都是四五十地给她。

她长得像洋娃娃一样,眼睛很大,睫毛也长。像这种长得漂亮的女生,很多小男生整天围着她转悠,从初中开始,她就不想读书,整天跟那些男生到处晃荡,有时候晚上还赶到自贡去通宵玩,第二天凌晨才赶车子(公共汽车)回来读书。

有一次她问晓清:“长大了有啥子理想,想去上啥子班?”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她们都只有十二三岁,晓清才生平第一次考虑这个问题。“我说我不晓得,我说我以后长大点才晓得嘛。我说你有啥子理想啊?难道都想好去上啥子班吗?”她回答说想到迪吧去上班。迪吧?晓清偶尔看电影电视也看到过,那是一个小女孩想都没敢想的地方,“为啥子喜欢在迪吧去上班呢?”她就说:“那里的服务员穿的衣服很好看。”

小侄女实在太贪玩了,天天去市里玩,仙市有条中巴车路线是到市里的,车上的售票员对她印象深刻,因为她太引人注目了。“玩了通宵,早晨(从自贡下来的)车都到了仙市,她不晓得下车,还在蒙头睡觉。”婆婆孃孃在背后传得啧啧有声。

后来小侄女又和理发店的几个混社会的伙在一起,那些人私下商量要把她弄去卖,她被蒙在鼓里,以为是去上班。万幸她爸爸知道后,第一时间报了警,和警察一路追到了云南,差点儿出境了。

回家之后,才发现她已经沾上了毒品。她爸爸把她留在家,她妈过来喊晓清陪她玩,其实两人长大了,大家的爱好、接触的人都不一样,日渐疏远。晓清没有找到她,原来就趁她妈出来的这一会儿工夫,她跟奶奶说,想吃甘蔗,出去就上了马路,钻进早就停着的一辆车子,又跑到自贡去和那些狐朋狗友玩在了一起。

再后来,她在自贡的某个酒吧坐台,然后又听说,她被送去了戒毒所戒毒。很久之后晓清见到过她一次,她变得很瘦,打了个招呼,聊天话题已经不多,两人尴尬地坐了一会,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见过面。

到现在,和晓清同龄的她依然没结婚,最后一次听说她的消息是在卖房子做销售,似乎过着一种居无定所的生活,之后就再也不知道了。

晓清觉得无比可惜,这是她生命中最好看的一个女孩,人很聪明,正常学习、长大,在这样一个靠脸吃饭的社会,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无声无息、无着无落。

那时候梁晓清不知道多么羡慕侄女有那样的爸爸和家庭。环顾四周,梁家的这个房子,五十几平方米的总面积,堂屋就占了一大半。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窗户,是她人生中见过的最小尺寸的窗户,框住了全部的外部风景。如果想要拥有一点能见度就需要开灯,但为了省电,卧室里的灯泡只有15瓦,堂屋里的瓦数也才25瓦。

那点朦朦胧胧的光,在晓清头顶盘旋了很多年。

不读书的日子,晓清生活得十分充实:凌晨六点起床,随便喝口稀饭,就得去附近的水井挑水,一天要挑七八担,挑到家里储备着;挑完水有时候紧接着就背蜂窝煤,一个蜂窝煤五斤,从二十个慢慢加码到后来的四十个。这还是在她年仅十一二岁的时候,她的身高仅有一米三,十几分钟的路程,要走半个小时。

晓清六岁学会煮饭,七岁炒菜,十三岁就能搞定两桌人的菜,梁六儿后来不让她读书,她连和小伙伴玩,背篼里都背着一个弟弟,然后煮饭、洗衣服,负责力气活之外的所有活。

每天干完活,就是最期盼的时间了:晓清会自己在本子上乱画,看到一个卡通很好看,头身比有多大,就照着那个比例临摹下来。她可以半天时间都待在家里,直到把那幅画画好。

晓清最喜欢雨天,因为不用做什么家务事,只需要坐在那里画画。妈妈愧疚女儿没读到什么书,特别支持她画画,什么水彩她都会买来。

晓清画好了以后就贴在墙上,亲戚朋友过来都能看到,边看边称赞。梁六儿时常连那盏昏昏欲睡的灯都不愿意开,房间太暗了,晓清记得她要抬起头,屋顶上有两块玻璃瓦,只有那里能透出一丁点光线来。

退学之后,梁六儿买了毕业生的语文、数学课本,教晓清学,她觉得那些例题看完,一下子就能领会同类型的题。

有次学到减法里面的借位,因为一遍没学会,还被暴怒的梁六儿打了一顿,没两遍她立刻就掌握了要领。有时候去找同年龄的小伙伴玩,看他们写作业,遇到不会的题,晓清都会。

还有一次,闲得无聊跟着小伙伴去三年级的教室玩,老师也没赶她走,还当众问了她一道加减乘除,其他同学还没算出来,她就答对了。过了几天老师去晓清家做家访,劝她妈妈让她读书,“妈妈可能为了这件事,背地里哭了很多场。”

妈妈只能哭,一说到读书需要学费,梁六儿就一直摇头。

十四五岁,梁晓清又发现了一个好去处,跳上为郊区开辟的公交车,半个小时的摇摇晃晃就能抵达自贡图书馆。那里面有各种各样的书,类似《十万个为什么》《99个生活小窍门》《植物大全》等,有许多做人的道理和生活中的一些难题的解答,她好像进入了一个小天地,从前梁六儿所不愿意给予的,余五姐没有能力给予的,那里应有尽有。

让晓清在图书馆流连忘返的还有那里的冷气,有次不知不觉看到四五点,出门的时候在袭来的热浪里差点晕厥。多年以后晓清都对其中一个故事念念不忘,至今依然能够复述出来每个细节,故事叫作《没有伞的孩子,必须努力奔跑》。

故事讲的是一个孩子家庭条件很差,很努力地考上了高中,为了读书,他爸爸东家借、西家借,交完学费就没剩下几毛钱了,只够一两个月的生活费,只能吃咸菜、馒头。不过他并没有坐以待毙,而是努力想办法,比如帮同学代买东西,赚点零钱。他随后很有魄力地用这点钱买了个手机,在学校的布告栏发了个广告,说可以承接各种单子,生意越来越好,还结交了和他经济状况差不多的同学,并且组建成了一个团队,一直做到他大学毕业的时候。他不仅顺利完成学业,还赚了相当一部分钱。

“当时没大看懂。”梁晓清说,“但就是一直念念不忘,感觉很有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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