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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阴雨绵绵,有天晓清和弟弟看到梁六儿端个碗在家门口望,眼睛直勾勾地,饭都忘了吃,也走到门口看过去。

晓清阿公、爸爸,还有幺叔三家的房子挨在一起,梁六儿看去的那个方向是他家房子和隔壁阿公房子的交界处,坝子边缘有个堡坎,坎下面有几级梯梯,可以走到猪圈。阿公可能从那里滑倒了,上半身在坎坎上,下半身在梯子上。他想抓住个东西,借个力起来,起不来,手在那里无助地抓挠。

看到阿公摔在那里,晓清反应过来:“你端个碗望那边干啥子?赶紧把他牵起来。”梁六儿头都不回:“我就想看他自己起来得到不?”“我说好,以后等你哪天摔斗了,我也望斗你,等你自己爬起来。”晓清边说边赶忙去扶阿公,梁六儿这才也跟着一起去扶阿公。

晓清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了解梁六儿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之间彼此生疏,互相直呼其名,连动物之间基本的偎温都没有。

小学一年级退学时,梁六儿曾煞有介事地跟她说:“不读书的话,给你买一朵很大的花戴,还给你买漂亮的衣服。”然而她从未穿过合身的衣服,换季的时候,实在要买,也总是很长很大的衣服,为的是长高不用再买,结果不但衣服永远不合身,长高了以后那衣服也过时了。

买鞋也是如此,鞋底比脚还要长出去一截,边上的鞋襻扣不住,就用针线把它缝死。穿的时候很痛,所以晓清宁愿打光脚。有一次踩到了刺,梁六儿就用力地一把捏住脚,生生把刺拔出来。

为了鞋的事,余五姐和梁六儿吵了起来,结果又导致了余五姐被打。没办法,别人家是靠努力赚钱生活,梁六儿是靠把现有的钱节省下来过活。他把钱死死捏在手上,每一分每一毫都要有出处。他不信任银行,觉得所有银行都会倒闭,一张张破旧的票子就用一个塑料袋包起来,偷偷藏在装米的缸子里。

梁六儿倒是也相信因果报应:最早房子修起来的时候顶上只盖了薄薄的一层瓦,有次梁六儿夏天睡在那里,感觉肚子上一沉,睁眼一看,一条硕大的菜花蛇,大概是从房顶的哪个缝儿掉下来的,他也不打也不杀,就顺手一扔。家里不得已让他杀鸡杀鸭的时候,他也会念念有词:“下辈子你不要变畜生了,你跟阎王说一声,如果要报仇,也不要找我。”他不祭祖却只是因为舍不得鞭炮、蜡烛那点钱,阿公偶尔一次也会心疼这个儿子,说:“我买了多的火炮、纸钱、蜡烛,你拿去烧吧。”梁六儿这才破天荒地去祭一次祖。

他有他自己的价值观和人生理论,“晓、晓、晓清……”,晓清知道他也不是要和人辩论,他没有那个能力,他只是以一己之力反对,再固执地坚持下去。

梁六儿一辈子以“自己不花钱,家里人更不许花钱”为人生准则,为了省钱,把热水开关拧到最紧,让它一滴一滴地滴下来,以为这样电表和水表就可以不走字,结果烧坏了两个热水器。

有一次有个孃孃到晓清店里来,说村里有个老人要走(死)了,让梁六儿赶紧去理个发。晓清连忙打电话,把位置告诉了梁六儿。过了好一会儿,孃孃急着去店里,发现晓清不在,就让店里帮忙的小幺妹短信转告晓清,梁六儿怎么还没到,就怕对方等得都要断气了。

晓清心知肚明是咋回事,马上拨通梁六儿的电话:“你是不是在路上?”“是啊是啊……”“你是不是还在慢慢走路?”“是啊是啊……”从这里走到姚坝下面的村并不近,她马上命令梁六儿:“你赶紧找一个中巴车赶过去,不然以后人家到我店里问起,我再也不会帮你传达了!”

晓清老公尝试过和老丈人沟通:“爸爸你作为一个男人,儿子还这么小,还是应该适当负起家庭的责任。”

梁六儿冷冷地回答:“和你比,至少我没有欠债。”

“他一直以来的理论都觉得自己不偷不抢,还给家里修了个房子,已经很好了。”

刚刚懂事一点的时候,晓清有一次问梁六儿:“你这样的人为啥子要结婚?”她又接着说:“你就应该像村里的那些老单身汉一样的,哪有人结了婚,却对婆娘、娃儿一点都不负责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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