荞麦复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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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看起来很古怪,但却实际存在的社会现象,那就是愈常做运动的人通常要比没有任何运动的人有钱。不信的话,你去问问酒楼清洁和垃圾站的工作人员,看他们平常都做些什么运动;要不就去各种健身中心做个调查,瞧瞧里头那些做瑜伽的人是否收入高过香港中位数。当然这只是一般的情况,不表示任何在屋村球场踢球的人都一定很富有。

常识告诉我们,这不是因为收入高的人比较注重身体健康,而是因为他们更有本钱和时间去照顾自己的身体。假如一日三更,为口奔驰,再怎么想做exercise,恐怕也无能

为力。

类似的情形也发生在食物的选择上。吃得清淡,肉少菜多,似乎也是一种身份象征。一般打工仔不是光顾茶餐厅就是帮衬快餐店,想多叫两碟菜健康一下?做梦。更有趣的是许多粗谷杂粮现在竟然卖得比白米还贵,这可都是往日不入流的东西。那年头,一个人没肉吃固然是穷困的表现,家中没有白米等“细粮”就更是穷人中的穷人了。但如今,吃粗粮反而才是注重“有机健康生活”的风尚。

四川大地震的重灾区,汶川、北川和茂县等地恰巧是少数民族羌族的聚居地,一些很有良知的媒体人和学者呼吁大家在救人之余也别忘了羌族文化。他们还组织起来奔赴灾区,一方面搜寻文物,一方面采访幸存老人留个口述记录,力图保存珍稀的羌文化遗产。可是我猜他们一定会很惊讶地发现,许多年过七十的老人对羌文化的认识可能还比不上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因为在几十年前,大半羌人都以为自己是汉人,说汉语着汉服。到了近二十年,下一代才愈来愈觉得自己其实是羌人,拼命复兴羌语等传统文化。从1982年到1987年短短六年之间,北川羌人的数字由该地总人口的1.33%上升到了34.63%!这根本不是一个自然生育的结果,而是很多人突然翻案,认祖归宗。

根据专门研究羌文化的台湾学者王明珂,这是由于中国的民族政策改变了,少数民族不只不再受歧视,甚至还能得到很多政策优惠。例如限生一胎的计划生育就计划不到羌人身上,他们爱怎么生就怎么生。所以当地居民纷纷脱去伪装的汉人面具,恢复(甚至创造)自己的羌人身份。

羌人翻身,连带食物的地位也起了变化。荞麦从前在这一大片山谷地是很受歧视的,因为用它做出来的面团又粗又黑,大家都觉得不如大米小麦那么细致洁白。而且荞麦耐寒,特别适合这种山区地形,一年能收成两次;因此反被视为山上“蛮人”才要吃的主粮。从清朝到20世纪中叶,这里的居民不断汉化。不完全是汉人文化果然高尚,值得学习,更是因为汉化才能避免歧视。既然平地汉人都吃白米,那么住在山沟的居民也只好跟着吃他们根本种不了的白米了。实在负担不起大米小麦,要靠自种荞麦过日子的,只能活该被人看不起。在那漫长岁月里,荞麦是羌人的象征,白米则是汉人的象征;汉人地位高,所以大家要想尽办法用白米去证明自己是汉人。真没有白米的话,种玉米也行,总之不要碰野蛮的荞麦。

孰料荞麦的身份竟然在今天随着羌人复兴,本来已经习惯用玉米去代替荞麦的百姓们一下子都歌颂起荞麦来了。外人到访,他们骄傲地端出荞麦面和荞麦馍馍,并且夸耀“这是我们羌族的传统食物”。过去的缺点现在也成了优点;荞麦的粗,荞麦的黑,原来是“绿色食品”的特质,是富裕中国最需要的健康口粮。食物本无贵贱,只是随人而变。荞麦一向是北川羌人的标志,过去羌人是“蛮子”的年代,它被人贬低;现在羌人是国家重视游客欣赏的少数民族,它就蜕变为伟大的谷物了。

2008.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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