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黑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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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城」这个地方,位于北京以北的沙河镇,离城里约四十五公里,大概是六〇年苏联援建而成。在毛主席生前,主要是关国民党高级战犯;从文革开始,国民党高级战犯,一个个释放、优待;共产党高级干部一个个关押、严惩,共产党的老干部去秦城「接防」了。八一年我离开秦城时,监狱长和我谈话时开玩笑说:「想开一点,就当这里是高干疗养院。」我当时心里一怔,我们的党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你在台上,他去秦城「疗养」;他在台上,你又去秦城「疗养」。

一九六五年十二月上海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之后,以叶剑英元帅为首成立了「首都工作小组」,由杨成武牵头,对首都的要地进行实地勘察,我参加了这一工作。城里的许多高层建筑物,如邮电大楼、电视大楼、中南海周围的建筑物、城外的玉泉山、西山、秦城等地都查看过。参加勘察的有:杨成武、王尚荣、李静(作战部副部长)、万里(北京副市长)和我等人。我们去秦城是一天下午四时左右,因为时间晚了,对整个监狱就没有全面观察过,只在办公室听监狱的负责人汇报情况。我还同王尚荣两人到监区的门口去望了一眼,我同王尚荣开玩笑说:「你看这么仔细干什么?是不是来为自己看房子的!」王尚荣说:「我这辈子是不会来住的,这点是肯定有把握的!」他说得对,名副其实的老革命,身上又无半个反革命「细胞」,哪里会去想要进「自己」的监狱呢?没想到跟着共产党打了一辈子反革命,最后自己竟成了共产党的「反革命」,关进了「自己」的监狱,真是千古奇闻!

监狱区一律是按一个图纸建造的三层楼房。楼房的结构都是「冂」型的。北、东、西三面是楼房,南面是敞口。监房都是一面走廊,一面是牢房。每一层监楼之内,有十一个监房,每个监房约有九平方米,其中,不到四分之一的地方安装了一个抽水马桶和一个小水池;不到四分之三的地方放了一张地铺一样的单人矮床,其余的就什么也没有了,即使有也没有空间了。房子要比一般房子高很多,窗户是毛玻璃,窗台很高。里面看不到外面。我在监狱期间转过几十个监房,大体都是一样的。

我关进监狱之初是「三九」天。室内的暖气几乎没有,冻得全身疼痛,只有钻在被子里过日子。关进监狱的第三天下午,那位军官来问我说:「你怕不怕冷?」我回答说:「又怕又不怕。落到这个地步,就什么也不怕!」他没有再说话,就领我走到楼底下的院子去散步。这是我进监狱后第一次见天地。在整个院子里,除了看到很高的围墙和电网之外,就看到了一排一排没有屋顶的房子。对那种「房子」,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是干什么用的,一年半之后,我光顾那「房子」时,才知道是囚徒的放风场。所谓放风,就是让你从牢房里出来透透气,时间半小时。每个放风圈约有十米见方,囚徒在里面活动。监狱对放风的规矩很多,刮大风、下雨不放,天太冷不放,监管人员有事不放,星期天照例不放,监管人员不高兴不放。总之一个月平均能放十次风就很好了。有一次,我有二十多天没有放过风,走出监楼的时候,立即感到眼睛被阳光照得很难受。放风是囚徒的享受之一,囚徒在放风场里放风,彼此可以听到咳嗽的声音,但见不到人。放风场围墙上面有警卫走动,只要看到你不「规矩」,就会马上被制止。

在秦城度过了将近五年的时间,过的是真正的饥寒交迫的囚徒生活。所谓囚徒生活,就是同猪狗无异。吃什么、吃多少在狱方看来都是监狱「施舍」的。在卫戍区是愁吃不了,在秦城是愁吃不饱,而且吃得太差。在战争年代,我得了严重肠胃病;在文化革命期间,我被造反派打成重伤,因此,我是很怕吃冷食的,受凉就浑身痛。我并不讲究吃什么,穿什么,中心问题是保护肚子,不至于天天拉肚子,但恰恰相反,我在监狱里住的是寒室,吃的是冷食、粗食,这对我的身体是严重的伤害。

每次饭来了,我用手一摸,只要冷的我就不吃了,吃了就拉肚子。这样持续了有三、四个月。大约是七七年四月间,监管员突然问我:「打来的饭,你为什么不吃?」「太凉了,我不能吃冷的,我进监狱之初,卫戍区的医生不是向你们介绍过,我吃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吃冷的。因为我在战争年代得的肠胃病,一直没治好。」「这里就是这样的伙食,要别的没有!」听到监管员的话,我就冒火了!我大声地说:「给我吃什么,是你们的权力。我决不吃冷的猪狗食!这是我的权利。」囚徒的死活,监狱是根本不在乎的。

为了解决不吃冷食的问题,每天早晨送饭时,我有时就要两个馒头,吃一个,留到中午吃一个,泡点开水就可以吃下去。有一次,我放风去了,回来一看,我被子里的馒头给没收了。这下我可愤怒了!当天,晚饭我也没有吃。这样,他们心里倒有些着急,晚上,一个没有见过面的人,提来了一饭盒热气腾腾的面条。他一进门就说:「饭很热,快吃点吧!」我也很「知趣」,一句话没说就吃开了,因为我的肚子已经饿得相当难受了!对我们这些人,政治上压迫我们,生活上总不该受虐待吧!?但上面态度恶劣,不把我们当人看,下面就胡作非为。

从关进监狱起,到七七年的九月,饭食是直接送到我的牢房里的小桌上,后来突然把房门关了。监房门的下端有一个约二十公分见方的小洞,和我的家乡狗进出的洞一样。监管员送饭来的时候,一定要我自己把碗从洞里送出去,这是新的送饭方式。第一次是一个女监管员,她在外面叫唤:「拿碗来打饭。」我根本置之不理。她提着饭盒就走了。不久,换来一个男的又把饭送来,在外面照样叫唤,我还是不理。后来,他打开门把饭送到我的桌子上,并且说:「监狱就是这个规矩……」我当时很气,即说:「我永远不从狗洞里要饭吃!」此后,他们送饭照样送到我的桌子上。自从进了监狱,伙食总是一个样。主食就是馒头、窝头、米饭,米饭里沙子还特别多,副食就是水煮白菜、水煮土豆,有时里面有几片肥肉。

十月一日的晚饭,监管员送来了两饭盒饺子,提进牢房来时还冒热气,心里当然有几分欢喜。不过,我高兴得太早了,饺子是羊肉馅。我向来不吃羊肉,可是馋得很,就决心勉强吃下去,但事不由人,吃了两三个之后,就反胃了,全都吐了。不久,监管员来了,他一看没有吃就不高兴地说:「为什么不吃?」「我不吃羊肉。」他提着饭盒就走,过了一回儿,监管员送来两个冷冷的窝窝头,我把冷窝窝头用开水泡了一个,由于吃了冷窝窝头,引起肠胃病,上吐下泻。但国庆放假,没有医生,这就是我的国庆节。回想起四九年开国大典时,在毛主席「将革命进行到底」的号召下,我们正在进行衡宝战役,并取得了歼灭白崇禧钢七军的决定性胜利,我在《红旗飘飘》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向新中国献礼》。江山都打下来了,万万没有想到,二十多年后的国庆节是在秦城监狱这样过的。

公审以后,从八一年一月二十五日中午起,我的伙食标准更囚徒化了。监狱对我有三条明显的变化:一是伙食变得更糟了。主食,每顿早饭是稀饭和馒头,中午是窝窝头,晚上是粗米饭。副食,就是大白菜帮子加白水,别的什么也没有。这种伙食,实在是苦呀;二是无论如何不给安眠药了;三是房子更冷了。冻得实在睡不着,我就起来在房子里踱步,走累了又睡。

关进秦城近五年时间,起初我的衣服和用品还是够用的,到七八年底,我的用品就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除了还有一套破棉衣、破罩衣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连背心、裤头等都没有了。从七七年秋天起,我就想到了冬天的穿著问题,我曾经无数次提出要衣物。监管员从来也不说给或不给,就是不予解决。

「为什么我自己存在监狱的衣服都不给我穿?」我直截了当问他。

「自己的?还有什么东西是你自己的?你是糊涂了?」他也是直截了当地回答。

「又没有宣布没收我的用品,为什么不是我自己的?你们也太残忍了吧?」

「残忍!对你们几个比对别人还好十倍呢!」

天快冷了,为了解决肚子受冻的问题,我把所有破烂共有大、小十余块从床头柜里拿了出来,试图做条「围巾」,能够围在肚子上护着肚子就行了。我向监管员借来针、线,连续好几天才拼缝在一起。我有生以来从没用过针线,在缝制的过程中,多次刺破指头,鲜血直流,并且还常把破烂和褥子缝在一起,缝了又拆,拆了又缝,自己既心酸,又苦笑。但经过艰苦劳动,终于把「围巾」缝成了,我感到很满意,护肚子的问题解决了。围巾缝好后狱方知道了,他们认为有长度的物品是危险品,就向我严厉指出:「把你的长布条交出来!」我坚决拒绝。就在争执、互相扯起来的时候,布条被扯断了。那天晚上,我把床单子撕下来了一半,睡觉时围在肚子上。第二天上午,来了两个监管员气势汹汹地向我耍起威风来了。

「你把床单撕下来干什么?」

「我有胃病,你们连个背心都不给我穿,肚子着凉就得病。围在肚子上就好多了。」

「你这是破坏公物。」

「什么破坏公物!?你们是迫害!」

七八年的十一月底,监狱让我出去放风,我赤着脚就走了。因为我从卫戍区穿去的一双棉鞋穿透底了,袜子根本没有。我走到监楼门,监管员看到我赤着脚就一把我拉回去。那位监管员看了一下我的棉鞋破得实在不像样子,就给我拿来了一双旧鞋垫,我就靠着那双鞋垫子过了一个冬天。七九年冬天,监狱待我似乎稍微为好了一点,给我发了一双旧棉鞋和一双线袜子,解决了冻脚的问题。

在监狱得病是最苦的,我的肠胃病和腰痛病根本得不到治疗,我是长期服用安眠药的,但狱方根本拒绝提供安眠药。睡不着觉的苦楚,不失眠的人是根本不理解的。有个男医生,对我要安眠药,总用侮辱的语言给予拒绝。例如他说:「安眠药不治病,是高贵人图舒服的!我们监狱供不起安眠药。」

我的腰和肩胛骨在文革中被造反派打成重伤,一直未好,一着凉或不小心,就发作,疼痛难忍。我要求治疗,狱方理都不理。我的肠胃病也经常发作,黄连素对我的病效果比较好。关进监狱之初,还给过几次黄连素,以后不给了。如果我要的次数多了,医生就会说:「这种药不便宜……」其实黄连素是最便宜、最普通的药。

监狱每半月洗一次澡,但有几次都是下午洗操,水是冷的,我只好不洗穿起衣服又回来了。一次值班的问我:「为什么那么快就洗完了?」,我回答说:「水冷了,没有洗。」他对我说:「是监管员先洗之后,才叫你洗的。水当然冷了。」我听到他的话,真是火冒三丈,我心想,囚徒的「福利」本来就很有限,现在连仅有的一点福利都被剥夺了。


老干部的归宿监狱里的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