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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白杨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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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N终于考上了戏剧(或电影)学院。她住在学校里,每到星期天才回家。F呢,正在医学院读三年级,也是住在学校里,也是每星期天才回家。就是说,只有到了星期天,他们才可能见面。戏剧(或电影)学院和医学院相距并不远,但是他们很少在校园里见面;那时,大学生谈恋爱是要受处分的,甚至开除学籍。
一个周末,F从学校回到家。那既不是画家Z的隆冬的周末,也不是诗人L的盛夏的周末,而是大学生F的深秋的周末。[16]院墙上攀爬植物的叶子都变成了紫色和褐色。梧桐树宽大的叶子正随风掉落,离开树枝时发出一阵阵感叹,掉进草丛里悄悄地不作声响。草地上还有一片片流连不去的绿色,草都及时地结籽了。秋光正好,院子里却不见一个人。石子路上的落叶不可避免地被踩破了,细听那破裂的声音其实很复杂。廊柱的影子长长地倒在台阶上,折断了的样子,人的影子也是一样。
家里人都不在。这样的情况不多,但对F来说,父母不在意味着轻松和自由,没有什么害处。他到处搜寻了一阵,然后站在厨房里把一听罐头、半条红烧鱼和三个馒头往胃里装。(少年Z猜错了,在这座美丽如梦的房子里也是要有馒头的。)他一边吃一边摇晃着身体,眼睛望着窗外正在低落的太阳,两只脚轮流在地上踏出节拍,似乎那样可以让食物通过得更流畅,更迅速。要是母亲在,又要骂他整天神不守舍,干什么都像是在做梦了。他想马上出去,去找N,中间不必再回来吃晚饭了,一直和她待到必须回家睡觉的时候——这便是轻松和自由的主要价值。看来母亲说得实在不错,至少有半个F是在做着梦——他希望打开的是一听午餐肉,而实际打开的是一听番茄酱;因此整个进食的过程中他总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直到三个馒头都已通过食道,他才看见那听午餐肉还在橱架上享受着安详的秋阳。
但是N家里也没有人。按了门铃但没人应,推一下门,开了。
满地都是书。
一万本书,像山倒下来似的铺满在地上。所有的房门都开着,但是没有人。窗也都开着,风,翻看着一本本写满了字的稿纸。风把零散的稿纸吹起来,让它们像蝴蝶那样飞来飞去,在一座座书的山丘上掠过,在山巅上招展并发出欢笑,或又滚下山谷去沉睡。那只猫像张望一群鸟儿那样地张望飞舞的稿纸,转着头仰视它们,或扑向它们,或被它们惊得逃窜,躲在山洼里依然保持着对它们的欲望。
F叫着N的名字,在那只猫的陪伴下走遍所有的房间。但是没人应,哪儿都没有人。他想给家里打个电话,报告这儿的情况,问问父母知不知道N家出了什么事。但电话里什么声音都没有,电话被掐断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F坐在书山上,抱着那只惊魂未定的猫,一直等到阳光退出窗外,N还是没回来,N的父母也没回来。他把窗一一关上,把门一一关上,在倾倒的书山中推开一条路。他把门厅里的壁灯扭亮,给N留下一张字条插在壁灯上:我来过了。不知出了什么事。猫先跟我去,它饥肠辘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