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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南方,母亲——Z的母亲或者WR的母亲,或者不限于他们的母亲,走进当年的那座老宅院。[22]荒草满院,虫声唧唧,老屋的飞檐上一轮清白的月亮。

母亲拾阶而上,敲一敲门。

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老头,同母亲一样鬓发斑白。

“您找谁?”

“几十年前,我是这座房子的主人。”母亲说,“您认不出我了?”

“噢噢……对不起,您老了。”

“不用对不起。您也是,也老了。”

母亲进到老屋,绕一圈,看它的每一根梁柱。老屋也只是更老了,格局未变。

老头跟在后边,愣愣地望着母亲,像是惊诧于一个无比艰深的问题。

“您还记得我托过您的事吗?”母亲问。

“当然。记得。”老头混浊的眼珠缓缓转动,目光从母亲的白发移向一片虚空,很久才又开口:“这么说,真的是有几十年丢失了?”

“是呀,几十年,”母亲坐下说,“几十年就好像根本没有过。”

老头一声不响,仿佛仍被那个艰深的问题纠缠着。

“这几十年,”母亲问,“可有人到这儿来找过他的妻子和儿子吗?”

“没有。”老头说,“不,我不知道。不过这儿有您的一些信。”

老头拎过一只麻袋,那里面全是写给母亲的信。母亲认出信封上的字体,那正是她盼望了多年的。

“您为什么早不寄给我?”

“我也是才回来。我回来,看见门下堆满了这些信,看见屋里的地上,到处撒满了这些给您的信。”

“您,到哪儿去了?”母亲问。

“大山里,我只记得是在没有人的大山里,就像昨天。”老头闭上眼睛。很可能这时,几十年时光试图回来,但被恐惧阻挡着还是找不到归路。

母亲一封封地看那些信,寄出的年月不一,最早的和最近的相隔了几十年。她看那封最近的,其中的一段话是:

……一个非常偶然的缘故,使我曾经没有上那条船。那条船早已沉没了,而我活着,一直活到了给你们写这最后一封信的时候。我活着,唯一的心愿就是还能见到你们。可我不知道你们是否活着。如果你们活着,也许你们终于能够看到这封信,但那时我肯定已不在人间。这样,那个偶然的缘故就等于零了——我曾经还是上了那条船……

母亲收好所有的信,见那老头呆坐在书桌前。母亲走近他。

“您在写什么?”

“我要写下昨天。”

书桌上堆满了稿纸。母亲环顾四周:到处都是一摞摞的稿纸,像是山峦叠嶂,几千几万页稿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母亲走近去细看:却没有一个字是中文,也没有一个字像是这个星球上有过的字。

母亲谢过那老头,抱着那些信出来。黎明的青光中,她听见树上或是荒藤遮掩的地方,仍有儿子小时候害怕的那种小东西在叫,“呜哇——呜哇——”一声声叫得天不能亮似的。母亲在那叫声中坐下,芭蕉叶子上的露水滴落下来打湿了她的衣裳,她再把刚才那封信看一遍,心里对她思念的人说:不,你说错了,当我看到了这封信时,那个偶然的缘故才发生,才使你没有上那条船,才使你仍然活着,而在此之前你已葬身海底几十年。母亲把那封信叠起来,按照原来的叠法叠好,揣进怀里,可能就是在这时候她想:我得离婚了。

这个母亲,当然,可能是Z的母亲,也可能是WR的母亲,但并不限于他们的母亲,她可以是那段历史中的很多母亲。


15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