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故道》P381—P3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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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时,九十九区从黄河岸边撤回了。因为该要锄麦施肥了。因为孩子又去上边开了一个会,上边要求去年种麦时上报的亩产数量一定要在夏季兑现和收获。从上边回到九十九区后,孩子把他的手枪拿出来,擦了油,在日光下边晒一晒,把那子弹装进弹匣里,用一个盖了布的盘子托着那枝枪,由宗教端着托盘跟在他身后。他们一间一间房子走,每见到一个人,孩子就问道:

「亩产万斤你有信心吗?」那人愕然着。

「没信心你就开枪把我打死吧,我只求子弹从我的前胸穿过去,能让我死时朝着前面倒。」

那人望着孩子,望着宗教端的托盘中放的真的油光呈亮的剥壳枪,朝孩子点个头:「只要别人有信心,我也一定有。」孩子满意地笑一笑,从托盘的布下取出一枚大如小掌铜钱的油纸剪的的五星奖给那人了。孩子不再发那小红花,孩子现在直接给人们奖五星。也依然是谁有了五颗五星谁就可以自由回家去。人们不再像在黄河岸边炼钢烧铁时候疯狂的渴念获求那些小花和五星。可也没有一人说不要那大的五角星,或接了大的星,随意把他撕了或扔掉。人们一边矜持地接了那五星,又一边表面满不在乎,实际上却又谨慎小心地把它夹在某一本可以公开读的书里边。我知道,很多人——如学者、医生和掌握了黑沙炼铁术的烧匠专家们,他们当众很轻蔑地接了这枚大五星,很随意地把那枚五星扔在桌上或床头,可等身边没人时,他们又都谨小慎微地,把那枚五星藏在除了他自己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去。

孩子就这样奖着五星说着那样的话:

「你说我们能种出亩产万斤的试验田吗?——如果不能,你就开枪把我毙了吧,我只求子弹从我前胸穿过去,还让我朝着前面倒。」

所有的人都说能,都说跟着孩子努把力,不要说一万斤,也许能种出亩产一万五千斤的实验田。就都每人领了一枚大五星,开始下田锄地了。开始施肥浇水了。我没有对孩子说九十九区一定能种出亩产万斤的小麦实验田,也没有领取孩子奖赏的那枚我曾经有过五枚手掌大的星。孩子和宗教端着托盘和手枪一间一间屋子问着时,轮到我们的屋子我躲将出去了。到了夜里我又独自从屋里走出来。春三月的夜晚,黄河故道的旷野上,虽然凉,却可以感到草木复苏的气息在夜风中,医院的苏打气息样,醒鼻醒心在漫无边际的四周铺散着。明明到处都没树,可不知从哪飞来的几花柳絮却如期而至的钻进鼻孔里。人们都睡了,几排房屋里,除了学者在用紫色的药水写着什么亮着灯,其余都熄灯溶在月光里。区的院外有草木生发时那绿吱吱的响,有如夜虫在远处的鸣叫隐隐约约传过来。我踏着那声音,到区门口朝外看了看,看见落在地上的月光水面一样平静着,有光色轻微的摆动和涟漪。远处麦田从冬眠中醒春的小麦苗,在银色的月光下,闪着轻浅白亮的光。

我去敲了孩子的门。孩子正在屋里看他的连环画——连环画上是革命的游击战争和故事。白天放在盖布托盘中的手枪还摆在托盘里,放在他的桌子上,像那枪和托盘从屋外回来放在桌上就没有再动过。可子弹已经从那枪里退将出来了,如一粒蚕蛹滚在枪身下。没有发完的五星都艳在托盘内,有的五星角儿盖住枪,有的角儿被压在手枪的枪柄下,那景象让我想起国家成立时,有位画家为祖国和上边献的一张他殚精竭虑画的大油画。屋子还是原来那样儿,有床、桌、凳子和孩子自己钉的洗脸架,从床头通往里间屋的木门还关着,可那门上,钉了几个木钉儿,那木钉正可以挂孩子的衣服和袋儿。彷佛屋子比先前拥挤了,可又看不出孩子屋里添置了一些啥。我有些犹豫的站在门口上,孩子瞟了一眼说:「你有事?你已经两个月没交你写的东西啦,镇上总部的上边催你了。」说话时,孩子的目光又回到了他的连环画页上。

我朝孩子笑了笑:「他们不让我写了。他们骂我是奸贼。我每写几页无论放到哪,他们都会找出来烧掉或在我的手稿上撒泡尿。」

孩子又一次停住手里连环画,扭头盯着我,脸上满是疑虑和猜测:「是真的?」我说道:「我能种出一片穗子比谷穗还大的小麦来,和玉米穗儿样,可你得相信我,让我一个人离开这,到很远的地方住下来,独自耕种和施肥,独自在那烧饭和吃饭。不然我种出那样的小麦来,会被嫉妒的罪人把麦子拔掉或烧掉。」

孩子的眼睛睁大了,瞳光在马灯下清澈如水,如两盘月光凝在屋子里。

「昨天都去锄地时,有人不光尿到了我床上,还在我的床上拉了一泡屎。」我对孩子说:「你放心,只要让我离开这些人,我一定给你种出三十穗到五十穗比谷穗还大的麦穗来。你可以拿着这些麦穗进京去献礼,坐火车,逛京城,住进中南海,和国家最最上边的上边合影做纪念。反正你不发给我五颗大的星,我有十条腿也跑不出这育新区。跑出去没有那五星,别人不把我送回到这儿也会把我送进监狱去。」

我对孩子说:「麦熟时我要种不出几十穗谷穗一样大的麦穗来,你就让我三天三夜、六天六夜、九天九夜、日日夜夜让我和学者在炼钢炼铁时一样头戴高帽子,胸挂罪恶牌,跪在一个地方让九十九区所有的人,男男女女,都朝着我头上、脸上尿尿和拉屎。」

屋里的空气有些因为欢快稀薄了。孩子的脸色似乎是因为兴奋有些抽搐的样。他把手里的连环画一下扔在桌子上,呼地站起来,用目光欢欢快快逼着我:「你真的能种出比谷穗还大的麦穗来?」孩子急切地说:「那就好——我就放你离开这区院。方圆二十里,你想去那里种地都可以。你要种出了比谷穗还大的麦穗来,我给你一张油光纸,给你一把剪,你想剪多大的五星你就剪多大,想剪多少你就剪多少——有了那些星,满世界你想自由到哪都可以——可你要种不出谷穗一样大的麦穗来,」孩子把目光落在桌角托盘里的手枪上,看一眼,又扭过头半冷盯着我:「种不出你不仅得开枪一枪崩了我,让子弹从我前胸穿过去,让我朝前匍匐着倒下去,还要把我埋在这九十九区哪儿的高处朝阳那一边,让我躺在坟墓里头是向着东。」说完这些后,孩子咬着他的嘴唇看着我,等着我的允诺和回声。

我想了一会儿,朝孩子庄重庄重点了一个头,极用力地说了一个字:「行!」


第十二章 种植2.《故道》P386—P3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