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故道》P392—P400

字数:3531

之后孩子就很少再来这沙土陵堆了。远得很,来回富足三十里。初春悄然而至而又转瞬即失着。先还觉得麦苗和碱荒地里只是透着绿色和腥气,可在三朝两日间,在没有任何预兆的那一夜,我一觉醒来后,庵子里塞满了仲春浓烈的清新和温润。空气是湿的,眼前是绿的。因为鼻子突然遇到这醒通,使我在铺上打了几个透彻的响喷嚏,又在铺上懒一会,起了床,在庵头沙地光着身子洒泡尿,忽然看见原来光秃秃的沙土坡上一片绿色了,绿色中开了许多黄的、白的、蓝的和紫的小碎花。再抬头朝着远处看,那碱洼地已经没有枯灰碱白了,厚极的绿色把碱地盖得严严实实着。荒野中虽然没有一棵树,可那些大小树桩上,都发了丫枝举在半空里。

太阳升起来,东边红成一片如去冬黄河岸边连成一片的火。黄河故道上一望无际的沙漠平原,在那日光下,绿草野花都闪着耀眼柔润的光。我迎着日出、踏着野草跑过去,渴望自己一个箭步可以跑到那东天下太阳滩流在平原上的金水里。从嘴里「啊——啊——」出粗野的狂叫声,穿堂风样冲出口后砰砰砰地散落在荒野上。我一口气跑了几十步的远,直到我每天去东南挑水的那池泉水旁,才发现自己是赤裸着身子的。

我有些羞愧地看看自己的下半身,又看看空旷无人田野外。有几只黄鹤在空中啁啾鸣叫地飞过去,投下的影子如一闪而失的黑石子。泉边上,水湿的凉气扑过来,像一件水淋淋的湿布盖了我全身。我要写作了。我必须写作了。我已经为我那部真正的书取好了名字和想好开头了。应该说,是因为昨儿夜里我彻夜不眠,直到我最终确定了书名和开头后,春天才开始开花、大地才一片浓绿的。

我确定我的书名为《故道》。

我站在泉水边,裸伏在那有筛口大的泉坑撩水洗了脸,开始转身往庵屋那边回去了。随仲春,可晨时的天气还挂着冬未的寒。因为一丝不挂地在这荒野里跑,因为我在那泉边站久了,我浑身冻出了一层紫绿色的鸡皮疙瘩来。尽管有些冷,我还是不慌不忙地走,以便拉长我在遍地开花的这个晨时的清醒和兴奋。然快到庵屋时,我又突然把步子加快了,走进庵屋三下两下就穿了衬衣和衬裤。我忽然意识到,我必须尽快把那本《故道》的开头写出来,以免时过境迁会灵感消失样。把用木板钉的半高的书桌往庵子门口的亮处拉了拉,把小凳从门后拿过来,我从床头拿来了上边要求我学习阅读的旧报纸。将报纸铺在桌子上,坐下来,闭上嘴,让自己有些过分速跳的心脏安静一会儿,待情绪慢趋平静后,我知道那庄严肃穆的一刻到来了。

我哆嗦着手,在我的稿纸上写出这样一段开头的话:

「育新区是这个国家最为独有的风光和历史,就像一棵老树上的疤,最后成为了望着世界的眼。」

《故道》这部书的开头就这样写下了。我又把开头情绪浓烈的文字默默念一遍,长长舒口气,扩展一下胸臂后,开始接着穿衣服,穿袜子,趿着鞋,出来站到了沙土陵的最顶端。

我感到那时我像一个巨人样,一场最艰辛战役的开端被我拿下了。东边日出后,旷地上流液的红色没有了。沙地平原上泛滥着刺眼黄亮的光。太阳已经升有一竿那么高。一夜间泛绿开花的荒野中,开始有说不出的各种滋润细碎的声响传过来,彷佛一场小雨的声响弥漫在我周围。有麻雀从哪飞过来,落在土坡上;群的欢叫声,把那细碎挤走了。朝着那麻雀望过去,才知道那群麻雀原是都落在我的麦田里。急忙朝着我的麦田走下去,待我近了时,那麻雀群起而飞,消失在了广袤无限的天空里。我站在麦田头上看着我的麦,它们已经适宜这块土地了,一棵一撮,都绿里藏黑,行距五寸远,间距五寸远,畅足地享受着肥土和光亮。在正常的大田麦地里,每一堆麦苗都因密集连成了一条线,只有行距间留着锄地的落脚处。可在我这儿,他们每一株都像一棵稀珍的树苗样,这一棵和那一棵都有距离拉开着。

站在畦地前,我看见第二层畦地中间有两株麦苗的颜色有些黄。小心地走过去,不仅发现那两株苗的黄,还看见那苗下接根的麦叶开始干起来。以为是麦苗的根部生了虫,我爬在地上扒着苗根周围的土,可畦里埋的剌针扎了我的手,血像泉样涌出来。我慌忙捏着手指头,止了血,又用左手扒那苗根的土。在那苗土里,没有虫,只见那麦苗把根朝着地下深扎时,地土没有了,深处是那原本灰黄的沙。沙不保墒,我该给这两株麦苗单独浇些水。从庵后烧饭的小灶棚下提来半桶水,拿来我的吃饭碗,用碗舀着浇水时,我把右手食指上捏着血口的拇指顺便拿开来,让刚刚凝住的血口再次张开嘴,血滴再一次涌在指尖上,滴在水碗里。每一碗水里我都滴入两到三滴血,每一株干叶的麦苗我都浇了两碗带血的水。血滴在清水碗里时,先是殷红一珠,随后又迅速浸染开来,成丝成线地化在水里边,那碗清水便有了微沉的红,有了微轻微轻的血腥气。我把这血水倒在麦苗周围的浇坑里,待水渗下去,用土把那浇坑盖起来,并用手把浮土拍实稳,使旷风直接吹不到麦苗根部去,麦苗又可以透过那土的缝隙呼气和吸气。

第二天,再去观察那两株麦苗棵,黄叶干叶没有了。那两株麦苗的肥壮黑绿比别的土质好的麦苗更为厚实和鲜明,且它的麦叶似乎也有些狂起来,硬起来。别的麦叶都含着隐黑弓状地顺在地面上,可它们,有几片叶子如不肯倒下的铁片剌剌地直在半空间。我知道它们接血了,那血生力了。我就这样侍奉供养着我的麦,该锄草了锄草,该浇水了浇水。仲春间到了必施追肥时,我并不住地里施追肥。我把我的那些小麦编成号,用刀削出一百二十个小木牌,在那木牌上写上「一、二、三」,直至第「一二〇」号,把这些木牌由西向东依着顺序在每棵麦前插上属于它的号,看哪棵麦有些泛黄偏瘦、地力不足了,我就在早上我的血液最足时,用针扎破手指头,把那血滴在水碗里,瘦轻的麦棵滴几滴,瘦重的滴上十几滴,再把血水浇在瘦麦最根部,使那麦苗在一夜之间后,它就黄去黑来了,瘦消肥壮了。

回九十九区去领我的粮食时,孩子问我记没记我在那边种麦的言行来,说上边的人总在催他要。于是间,我每天就把那一百二十棵麦苗的长势、变化也记在稿子上,等着孩子催到急处时,预备把那些流水文字交出去,而把我竭虑而写的《故道》的文字留下来,藏在枕头下。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着,每隔三朝或两日,我都用针刺破或用小刀割破手指头,在碗里滴上血,去浇那该施追肥的麦。今天割破这个手指尖,明天割破那个手肚儿,轮番一次是二十、三十天,刚好那第一个破的指尖将好时,又轮到去破这个手指皮肉了。就这样到了四月底,天气大暖后,除了晨晚,白天完全可以穿单时,我的那些小麦到了分岔分棵间,有天夜里我躺在庵里的地铺上,听见了来自地面碎细吱吱的响,以为那是来自大地和田野夜间必有的声息和细语,尤其在星星高挂、月亮当空、万籁俱静的子夜中,月光和星光落在地面的游移会有那水流似的响,还有这荒野间草长花开在夜时的神秘声响和语音。这些声音夜夜的到来让我疏忽了小麦拔节分岔的那种声音了。我没有去分辨小麦拨节的声音和来自大地春夜的声息有什么不一样。在地铺上翻个身,我就又去想我的《故道》明天要写的一段话。我必须要在晚上把明天要写的《故道》的情节、细节烂熟于心后,才可以安心睡入梦境里。我已经把《故道》写有几十页,将近两万字,它们齐齐整整摆在我的床头上,散发着的墨气在庵里混合着油腻腻的血味和来自铺下沙土深处的泥黄味。我不知道我的这部书可以写出多少字,但在写完这六十几页后,那本《故道》的故事已经在我脑里轮廓清晰了。就是在这种清晰分明最终完全到来时,那一夜我听到了和往日不一样的地音与月息。我不知道这是上半月还是下半月,也没有注意庵外是上弦月还是下弦月。在我准备睡着时,隐隐细细地听到我的枕头下有蛐蛐爬动的声响走进我的耳朵里。抬起头,那个声音没有了。枕下去,那个声音又水漫水流地回到我的耳朵里。我把枕头拿到一边去,剥开床头地铺上的草,直接把耳朵对在地面上,我听到来自麦田那边麦棵和草根在沙土地下跑动的脚步声,似乎还有你争我夺的扯拽和不安,彷佛那些麦苗、草根在地下打架样。穿上衣服从庵里走出来,我轻声轻脚过去蹲在我的麦田边,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响,再一次爬着把耳朵对在麦苗的行间里,就听到麦根麦棵在地面下的扭动和扯拽,似乎是有什么要挣着身子朝着地上钻,那青紫尖细的叽呢声,和静夜竹笋要从石缝挤出地面的叽吱叽呢样。

我不明白小麦为何会发出这样的响,坐在田头上想着盯着看,直到东方泛白时,荒野在晨里先是灰白朦胧,后是悄然到来的一瞬间的暗黑过去后,田野突然之间明亮起来,和黄昏到来前会有一瞬间的寂静和亮白如昼的光明样。一瞬间的灰暗如一片云影掠过后,我看见那些凡是我用血浇过的麦棵都已不再是一棵独苗儿,而是分岔拨节成了几棵和分不清棵株的一撮儿,如分不清主干的一蓬荆。可那些还没有太多吸我血水去浇的,它们还是一棵,棵竖在那,虽不瘦黄,却在相比中显出势单力薄了。

我感到我有些对不住那些单棵单株的独苗儿。我在它们的生长中有些厚此薄彼了。这一天,我用小刀划破了我四个手指头,让血水成股大滴地落进了水桶里,给多次浇过血滴的麦棵视情而定浇了半碗或一碗,而给那些喝我血水少的独苗一□气浇上两碗或三碗。到晚间,再次夜深人静时,根据麦棵的编号我挑选了十几棵,有的是白天喝我半碗血水的,有的是喝我一碗的,还有是喝我两碗、三碗的。我在这十几棵编号麦上都盖了旧报纸,把报纸的四边用沙或石头压起来,待着子夜再次到来后,我站在麦田边,听到那报纸下的声音吱吱喳喳如虫蛾、小雀在纸下挣着身子要往纸外飞。至来日,天亮时再去看那些旧报纸,原来都是塌着盖在麦苗上,可现在全都如伞样被麦棵撑鼓起来了。那些喝了两碗、三碗血水的麦,不仅把报纸撑成伞状鼓起来,还有麦叶、苗尖扎破报纸钻到纸外边,碧绿碧绿如竹叶一样又硬又厚地傲在日光下。掀开那些报纸后,那些独苗的麦,已经不是单棵独枝了,和别的一样都分岔拨节成了一蓬野荆似的一丛一簇了。


2.《故道》P386—P3914.《故道》P401—P4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