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故道》P386—P391
我独自离开那区院、离开和我一样的那些罪人们,到九十九区西北的一个沙土堆那儿搭下庵棚住下了。那沙土堆有两层楼的高,占地超过一亩大,和古时帝王留下的坟陵样。也许它果真是哪朝哪代的一个王陵呢,因为那沙土堆上有十几棵直径二尺的柏树桩,不是王陵哪能有十几棵古柏长在土堆上?刚好国家大炼钢铁了,那些树被伐掉烧火了,给我留出了这沙土堆上的一片好田地。
在土堆朝阳的一面里,因为多少年都是古木参天的树,年年枯落的枝叶腐在树下沙土间,日复一日地把那沙土改造了,使那原本灰白沙地的薄土变成了松软黑腐的肥沃了。我用三天时间绕着九十九区小麦地的外围走,最终选定在王陵土堆这儿住下来。东南方几里外是区里连天扯地的小麦田,西南那儿有几块麦田和一片片的碱洼坑,朝着东北和西北的方向去,除了碱洼就是一望无际的荒芜了。春天里,荒芜的碱地中,耐碱的蒿草和塔头草,开始泛出了嫩绿和青黑,原先碱地里浓烈而带有硫磺味的碱味和咸味,开始被野草的腥鲜所取代。站在那个土堆上,东南方向的麦田面上是绸缎般的光滑和润亮。西北这边的野荒凸凹错落,还没有被绿色彻底覆盖的荒白,彷佛盖了一冬该洗未洗的被褥铺在大地上。我在沙土堆东南坡上开垦出一片荒地来,有一分那么大的正方形,又把那一分坡地瘩嶙平整,弄出四层梯田地——八畦平如镜面的席铺田,然后把土堆上陈年的枯叶积土都挖到八畦田地里,把那如粪肥一样的草木枯叶土,翻埋在田畦下,在畦边畦头整出笔直的埂,便于下雨和浇地用,又从碱洼地里捡来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把错落成四层八畦的田边的三层梯田埂坝都用石头砌起来,预防畦梯的垮塌毁了我的八畦地,最后我就开始往这八畦地里移栽小麦了。
播种小麦的季节已经过去了几个月,我当然不会拿小麦种子朝那畦地里撒。我朝着东南方向走,到几里外区里的小麦田,挑选叶黑叶旺的苗棵儿,把那些又旺又黑的麦苗挖出来,移栽到我的四层八畦田地里。为了使那些麦苗在移栽中不受伤,每棵麦苗的根上我都让它带,来一把土。每移栽一棵苗,我又在新地的苗坑浇上几碗水。移够一畦儿,又挑水把那畦儿灌一遍。两天后,我的八畦小麦种上了,浇灌一遍了。沙土堆的东南方,有了一片黑土中一行行的绿。那绿在移栽后的第一天,它耷着脑袋现出焉状儿,到了第二、第三天,苗根和那黑土结在一块儿,从那黑土中吸了水分和养分,它就开始醒转过来,把软在地里的麦叶,不觉间弓着擎在半空里,如出土的韮菜般,开始用自己的叶面迎着日光和细风,长得意得志满,随风摆动,呢喃絮语了。
一周后,八畦地里已经旺着了一层深黑和深绿。
我的庵棚没有搭在东南朝阳的坡地里。我绝不会让九十九区的人们锄地时,发现他们的对面远处沙土堆下有庵棚种着一分小麦地。我把庵棚依着坡势搭在西北方,面对着辽远无际的碱洼地。
我一生中最为自得清寂的一段人生就这样开始了。侍弄那一分八畦的地,锄草、浇水,坐在阳坡的畦地头上盯着麦苗看不见的生长和变化。闲下时,绕着那沙土堆走走和转转。早晨站在土堆顶上看日出,黄昏坐在沙土坡上看日落。有时候躺在阳坡晒太阳,晒得头上冒汗时,到背阳的一面躺下来,让旷野的风吹着,目不转晴地盯着天空中云的变幻和夜里月移星动的脚步和声响。我想要写作了。躺在那八畦的小麦田地边,我经常因为想要握笔写作而使双手急出一层湿热的汗。为了平息那想要写作的冲动,我不得不借以去地上紧紧抓起那冷凉的沙土,使我因急于握笔而热烫微抖的手,可以安静下来如被人捉住的两只兔。
我不知道我要写什么,但我知道我不开始写作,我会坐卧不宁、彻夜失眠的。我已经坐卧不宁、彻夜失眠了。离开九十九区时,孩子赠给了我半瓶蓝墨水,一本红色横格的白信纸,让我把我每天的言行都写在信纸上,每七天回去一次把我记下的言行交给他,再由他交到上边去。我不想用那仅有的墨汁,流水账样记载我的吃饭、睡觉和种地。不想再为孩子和上边去写任何的东西了,哪怕半页纸、几行字。我要用这稿纸和墨水,写我真正要写的东西来。我要在这段独自种地的日子里,写一本真真正正的书。我不知道那本真正的书是什么,可我却固执地想要写出一本真正的书。
在我到这距九十九区十几里外沙土堆旁独自种地的半月后,孩子在某一天里出现了。那时候我正在那八畦地里锄着草,把那小如针尖、刚刚可以看到的草芽锄下来,或者用手拨下来,孩子从远处晃晃悠悠走来了。九十九区里,除了孩子没人知道我住在这儿要为孩子种出穗子比谷穗还大的小麦来。他们以为孩子允许我离开区里去哪种地,是因为不想让有人再在我的床铺上屙屎和尿尿,或写上「王八」两个字。相信我答应孩子要种出可能比谷穗还大的麦穗来,无非是想求得孩子的同意离开区里那些人,至于是否能真的种出谷穗大的麦穗来,那就如要用沙子蒸出一笼馒头来。没人相信我,但孩子相信我。孩子是第一次到这八畦肥田里来,他远远晃过来,从沙土堆那边转到我身边。我慌忙笑着走出麦畦迎上他,他却朝着四周转着身子望了望,又蹲在地头看看那还稀疏显乱的麦棵儿,蹲下来,用手轻捋了一下麦叶儿,直起身,用疑虑的目光盯着我。
「说过的——你要种不出比谷穗还大的麦穗来,你就一枪把我崩在这,把我埋在这。」他又一次转着身子朝向四周看了看,声音里有些抖动的兴奋和哆嗦:「就埋在你平整出的这块麦地里,把我的坟头对着东。」
我朝东方看了看。太阳在头顶,东边是一片白的光。「我能种出来,你放心。」很肯定地说了句,又去孩子的脸上打量着,看见他的脸上面对白光,泛出的肤色光亮柔和里有着奇怪的硬,彷佛柔软的面团在时日中结了一层壳。他的唇上边,还光得是一层乳白的毛,可他的额门上,却有几道很明显的痕,如几条终日荡动着的水波纹。他样儿老相,如年龄不大,却终日劳累的乡村孩子样。可是说到底,他的眼里还是那种执着单纯的光,望着我,也望着眼前麦畦里如种瓜点豆般,方圆五寸才栽一棵的小麦苗,沉郁了许久说:
「这苗不稀吗?」
「要的是穗大,不能种太密。」
「真的可以长出比谷穗还大的麦穗来?」
「到了麦天你就知道了。我保准你可以在麦熟后带着这麦穗到上边见省长,省长可以带着你和麦穗进京去献礼。逛北京,见世面,住进紫禁城,和国家最最上边的上边合影做纪念。」
孩子看着我,在午时的太阳下,慢慢的他脸上的光亮开始闪着透明的金黄色,如镀金的佛神塑像从庙里搬到了天底下。为了肯定我说的话,我咬了一下嘴唇儿,用很低的声音补充道:「种不出那样的麦,你让我年年月月头戴高帽子,胸挂罪恶牌,让所有的人们每天都在我头上拉屎和尿尿。种出来,你再一次发给我五颗大的星,神鬼不知地安排我离开这,离开这个罪人窝。」孩子似乎不敢相信我的话,他又一次蹲下看看那麦棵,起来后脸上仍是闪着疑惑不安的光。但毕竟我的话让他满怀希望了,让他感到可能了,不像别的人,他必须端着托盘里的星和枪,才能从他们嘴里逼出一句来:「只要别人说能亩产一万斤,我就相信能种出亩产万斤的实验田。」我是唯一主动去找孩子保证能种出比谷穗还大的麦穗的人,并且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为自己下着毒誓痛咒的。我不容孩子怀疑我。可孩子他仍然多多少少怀疑我。孩子抬头半信半疑看我大半天,最后走时又加码说了那样的话:「种不出来了,你从我前面开枪崩了我,让我朝着前面倒。我死了你就把我埋在这,让我的坟头朝着东。——另外的,你是作家你写书,我死了你再把我的故事写成一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