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天的孩子》P427—P433

字数:2767

人都不敢走大道,沿着荒野小路走。朝着外面世界那方向。在下午,日将西天时,都虚汗淋淋了。有人把多余的行李扔在路边上,有鞋、有帽、有衣服。还有多余那的裤。但没人,扔下他们要煮菜蔬那的锅。

黄昏时,走了十里路。有人落在后边有如脱了群的羊。在旷野的一片青草旺茂处,作家让大家,停下来,掐野菜,拾柴禾,等那后边的。虽辛苦,兴奋也弥漫,毕竟是一次集体大逃离。在草地生起火,找来水,煮了野菜吃。晚饭后,人都睡在野地有坑有草那的避风处。望那满天星,有人唱了歌。唱一首耳熟能详的革命歌,又壮怀,又理想,歌名为〈沿着大道朝前方〉。歌词是:「有条道路朝前方,前方是自由和明光,只要你把勇气付出来,人生光明又亮堂。」先是一人唱,后来许多唱。就都唱,不会唱的跟着唱。旷野里,宁静无边的,星月满天的。他们的歌,如波如浪般,把旷野的寂静推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唱累了,歇下来,开始蒙着被子睡。来日太阳出来时,有人发现东西被人偷去了。四处找,査人数,方知少了两个年轻的,一个是大学那讲师,一个副教授,他们是师生,在同一所京城的理工大学里。

「丢了啥?」作家问。

几人把头勾起来:「五角星」

作家沉默着。大家骂了那偷的,便都继续上路去。昼行夜宿的,拄着拐杖走,饿了煮野菜,夜宿就在旷野避风处。昼行夜宿的,晚上没人唱歌了,倒下就睡了。昼行夜宿的,事就这样成了又败了,如花开又落了。五天后,绕过九个育新区,四个自然村,七个检查处,镇子显在面前几里外。远处那大道,像绳子牵着镇子入口处。众人和作家,都知只要能过了镇子去,就算离开育新总部了。再到县城里,搭上通往地区的车,火车就在眼前了。分头登火车,便可各自回家了,见妻子、见孩子,见父母,天伦一盆火。

看见镇子时,人群慢下来。镇的房子都如一堆草,灰在地上高出地面来。阔寂静。死得很。镇上没声音。有炊烟在镇上的人家散散寂寂升上来,孤直举在天空下。是午时,阳光透亮人都睁不开眼。人群停下来,建议派人先到前边看一看。去了两个人,年轻的,贼着去,快步又回来,脸上呈着惨惨的白。问说怎么了?答说三天前,从人群偷了别人五星逃走的,那讲师和那副教授,死在走进镇子的路口处。死尸扔在路边如扔两捆干谷草。说死尸的边围上,到处落着大家有的、孩子发的、那种小花和五星。说在那路口并有两间草房屋,屋门口,靠了岗哨枪,竖了木牌子,木牌上书五个字:

爱国检査站

「人群分开来,天黑从镇的两侧偷过去。」作家思忖思忖说。

分开来,两批两拨儿,分别有人带着队。月亮出来时,分头从镇子这边大路两侧朝着左右走。依然走小路。走不是路的路。有时弯腰走。有时爬在地上走。远了直腰快几步。人都不说话。有的怕落队,被子锅碗扔掉了。天也暗下来,是云遮月的黑,看不见脚下的、近前道路的。来日天亮时,两拨人,在大路外的一个洼处汇合着。以为从镇子这边到了那边了;以为过了「爱国检査站」。却发现,大家汇合处,还是昨夜黄昏前,他们的那个分手处。有人在分手前扔在路边的衣物还在路边上,挂在小树上的一根布条还在小树上。

一整天的气馁后,第二夜,作家把那左和右,东西和南北,精细辨认清楚后,原拨人马又分开,朝着镇子两边走。来日天亮时,汇合在大路外的一个可隐蔽的低洼处,竟然还是昨天、前天那儿的分手处。分手时,扔的衣物还在路边上,挂在小槐树上的布条和裤带,还垂垂挂在小槐上。人都气馁了,迷惑为何走不出这镇子两边的野荒地。决定第三天,派人伏着去野荒地里勘探路。路上插枝做记号。夜间沿着记号摸到镇子对面去。派下几年轻人,躲着伏着走到两侧野荒里,看见镇边远处都是黄河滩地的水沼地。不着边际的水沼地。春天了,黄河那上游,冬冰融开涛涛哗哗流下来,距黄河百里两岸的低处全都蓄满水。距镇子的近处高凸处,又都全是坟地和土堆。坟堆全是上年堆起来的新土坟,一片片,如春雨后的蘑菇般。一片又一片,成千上万的,阔大无边的,连天扯地的,都是饿死的同仁和百姓,还有各个从育新区里逃离死在镇边的。所有的,坟都未及长下草,新坟与素土,闪着黄的光。水面闪白光。草地是绿光。绿光里,许多未及埋的人,泡在水里裸在天底下。有的人,死后没有草席卷,裸在天下被狼、被魔食吃了。白骨堆堆腐烂着。

一片片,有腥腥烈烈臭白气。

探路的,在那坟墓阵中走半天,走出坟阵了,又沿着树枝走回来,惊恐擦着汗,回到人群瘫在人群里。到另外一向探路的,他也走回来,擦着汗,惊恐着,虚脱蹲在人群里。「全都是坟地。」一个说,「许多死人压根就没埋,烂在坟间草地里。」另个说:「坟堆多得如同鹅卵后,和沙子一样多,我们原来连续两夜都是走在死人堆的坟阵里。」

人就面面相觑着。

都看作家脸。

「坟阵也要走。」作家说:「死人堆里也要走,过去坟阵死人堆,就都回家啦。」然后吃野菜,找那田鼠的窝。把田鼠挖出来,吃了存下力气准备夜里绕过镇子走过漫漫无际的坟阵死人区。这一夜,云彩尽退了,月亮升上来。光华满天地上明亮时,众人集合在一起,朝着两个方向走。到坟地全都手拉手,沿着白天插的路标朝那镇子那边走。作家和插树枝的走在前,一行队伍屏声静气贼状偷偷的。原来那,漫无边际水沼地,在月光下面泛着光。天光和水色,把人众脚下映亮了。能看见,坟阵、死尸和那路标小树枝。并不害怕坟阵和死尸,众人都是死过的。就都沿着路标树枝走。终于走出了坟阵死尸群,到了镇子两侧的,片平整宽阔的野荒地。知是走出了坟阵死人群,松开拉的手,有人叫着朝前冲,跌下去,起来改为快步地走,兴奋地说着话。粗口的,嘴里有那「他娘的!」、「他娘的!」莫名其妙的骂。作家在前边,回身压着嗓子唤:「小声点——小声点——都还一个一个拉起手。」没人再听作家的指派和命令。快走小跑向前冲。穿过一片荒野后,前边的,忽然停下来,发现荒野的这边仍是一片死的坟阵和死尸,月光下,清晰明白地扔着和堆着。一望无际的,蘑菇草捆的。人都聚起来,又跟在作家身后走。作家站在最大的一个坟堆上,望望左,望望右,望望身后远处模糊下的镇子和总部、月光下的房,最终确准方向后,又让大家手拉手,走沼泽,过坟阵,朝那镇子前边的大道走。

天亮后,众人发现重又回到了原来镇子后边的大道上。原来扔在路边那衣物,还在路边上,挂在小槐上的布条和皮带,还在路边那棵一人高的、指头粗的小槐上。

太阳从东出来了,光华晒下来,明亮把大家压在低洼野荒间。人都绝望着。绝望弥漫着。目光里,都是死的光。有人索性睡下来,说死在脚下也不再从坟阵穿过了。大都瘫在草地间,脸色铁青的、蜡黄的,有许多怨恨漫在人群里。有人去质问作家说:「为什么把人领到镇子后边走不到镇子对边去?」口水喷浸漫了作家脸。

「难道就不能从这大道设法过去吗?不能过你领着大家逃什么?」

作家决定亲自去那检查站里交涉去。

人们都把怀里、兜里藏的红花、五星交出来,以备作家被盘问,可以保全他的命。阳光里,每个手里都有从孩子那儿挣的十几、几十朵的小花、中花和纸剪五角星,一片红,递到作家面前去。作家摇了头,谢了大家的好,从自己口袋取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来,露出十几粒暗红的、比豆子还大、如花生一样的小麦粒。「我是去给上边献这血麦种,这麦种一亩地就可生产几千、上万斤——条件是,让我从这带着大家到县城。」

作家就走了。大摇大摆的,手里拄了一根远途走累的棍。人都伏在草地隐蔽处,朝那镇口望,期望作家那血种,可把大家带过这关卡。带到镇子大道那边上。带到县城汽车站。能看见,作家到那镇口检査处,哨兵拦了他,又把他带向那屋里。

时间慢得很,一秒似一年。人都伏在地上等,拨开草棵朝着镇口望。作家终于从那屋里出来了,朝着这边路上走回来。

「不光是这儿有这爱国检査站,全国到处有。」作家说:「最最上边规定了,大饥荒的困境里,任何人,都只能留在原村、原地不能到处走,不能外传自己那儿饿死多少人。」

人都不言了。

作家还又说:「能来回走动的,只有两种人。一是他有上边证明信;二是他必须有一枚真的军人帽上的铁的红五星,或是五颗大的纸五星。可那大纸星,后边还要盖有上边给孩子发的小印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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