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天的孩子》P428—P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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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几日,人都从镇子那边吃着野草爬回九十九区里。走的时,五十二个人,回来四十三个人。那九个,把命留在路上了。回到区院里,没人再说话。绝然不提走的事。只是有空都朝大路望,希望孩子或上边,兀自出现在路上。

仲春里,路上长野草。偶间有野兔和獾狐,在那路上立着看,悠闲悠闲走。

一日黄昏前,天上有白光。有人从屋里走出来,又朝院外路上望,看见孩子屋外那——铁锁不在了。门是虚掩的。一并门上盘的蛛网也都不在了。惊一阵,朝那屋间还有人处跑。所有的,就从屋里跑出来,站在孩子屋门口。事就这样成下了。人都站立孩子屋门口,一大片,庄严的静。肃穆无声息。孩子被脚步惊醒来,屋门吱呀吱呀打开着。孩子果真出现在了众人前。孩子是午时静里回来的。回来就睡了。他的脸上、腿上、身上没有浮肿只有瘦黄色。太阳光,从他对面射过来。那脸上,显出疲劳、倦怠和兴奋,呈那瘦黄与黝黑,闪着结实的、大家熟悉的、却是成年人的光。孩子长高了。忽然长大了。下巴那唇上,有了黑渣渣的胡。身子单瘦、如是长高了的一棵树。可他头顶上,头发二寸长。蓬蓬乱乱那发里,夹有两根草。

孩子的神情和那眼里的光,它是结实的,肯定的,胸有成事的。学者在前面:「怎么样?」小心问,像试着孩子的心。孩子庄严轻声说:「中南海里果真也有炼钢炉。天安门广场也种过亩产万斤试验田。」人都不言了。作家惊恐的脸,满是灰灰茫茫的迷。这时候,孩子瞇眼看那天,天上有祥云,有着白的光。有一群不知从哪飞来的鸽子飞过去。鸽子飞过后,孩子揉他惺忪的眼,脸上挂了灿烂的笑,轻声说了惊人话:

「你们都可以回家了。」

孩子的话,粗糙结实,完全是成年男人壮嗓门。说着回身去。他到屋里去,取出一个布袋儿,脸上闪着从未有过的、灿烂光明的笑。「你们都不用在这受这饥饿改造了。」他提的布袋叮当当的响,是一片小铁器的撞击声,像音乐,伴着他的话,奏着他的笑。孩子站在门口他的台阶上,从袋里,抓出一把通红的、铁制的、铜元大小的红角星。「你们每人拿一颗铁制的红五星,可以明明光光从大道走到镇子上。每个检査站,见了这真的五星都会放你们。你们想去哪儿去哪儿。到县城、到地区、到省里和北京,走遍国家的任何地方里、回你们家里和单位。」孩子抓一把五星如手里攥着一把火,说着手在空中挥一下,天空画过一道红的光。「回去准备东西吧——」孩子大声道:「今晚好好睡,明晨我把这五星每人一颗发你们,还每人一袋炒黄豆,你们路上做干粮。」孩子他,声如洪钟,和一个多月前那说话怯怯完全不一样。

他没说他这一个多月在京城见了谁,遇了什么事,只是很释然、很肯定地唤:

「都回去准备吧——我也要好好睡一觉。实在太累了。」

孩子说完话,转身回屋去,吱呀叽叽关上门,把厚的、不解的愕然留在门外面。留在学者、作家和所有人的脸上去。

人就继续呆着站一会,疑惑着,回到自己房里去。一夜并无话。并不真信孩子会每人发一颗五星和一袋炒黄豆,让大家,平平白白走离育新区。晚上间,依旧如往日那样睡下来。依旧要睡到自然醒来时。可在来日里,事就不再一样了。喜鹊很早很早伏在窗台上。先是一只两只叫,后来是一群一阵叫。飞到这个窗台上,落到那个窗台上。有人醒过来,趿了鞋,到门外天空之下站一会,又到孩子门前惊着望,看到地下一片红,如漫漫燃的火。抬起头,惊呼着,目向天空去,又朝宿舍那边跑:

「快呀——快看孩子呀!」

「快呀——快看孩子呀!」

他的唤,响彻九十九区和故道。响彻一世界。

人都起床来,揉着眼,朝着大门那——孩子住屋的门前跑。脚步碎乱唤声有一片。到那儿,都猛地闸下脚,低头看地上。看脚下那大地。将头轰隆仰向天空去,脖子拉长凝那浩瀚那天空。有日光,天空是紫云。喜鹊一片片,跟来落在孩子的窗台和九十九区院墙上。人就都看见,有白云变成天使的形象从远处朝着这边天空飘。都看见,在天使云的、紫色云的下,天空明亮白透,没有一丝风。在这白亮紫粉的天空下,孩子屋门前,九十九区大门内,高高的竖起了一个十字架。十字架的那底部,牢牢插进挖好的土坑里。而孩子,那数百朵的红花和奖状,全都铺在十字架的下。别在十字架的竖杆上。地上一片红,如漫卷那火光。大花、小花、绸花、缎花和绢花,铺的挂的红满院落映着大地的亮。高高的十字架,竖在那花间,如高高桅杆竖在晨时、夕时阔的红海上。而孩子,穿了手织的、腰里束了布带的土蓝大长褂,被钉在十字架的正上边。十字架下的土,还散着新挖开的腥鲜和湿润,在花里红成血色红成花红色。有白的绿的草根浮在土上边,如花茎,在那花中间。十字架,它是有碗粗的方木制成的,一丈多、近有两丈高。孩子为了自己能爬上十字架,他在十字架的背边钉了稀的细木条。在那刚从东升的日光里,被自己钉在十字架上的孩子那脸上,有忍了剧疼满意浅浅的笑,发着红的光。孩子他是天亮后,日出正时铺满红花自己把自己钉上的。没人知道孩子在京城一个月,见了什么、遇了什么、生发了什么事。他回来后的第一桩,是自己把自己钉上铺满红花的十字架。为预防自己忍不住疼痛从那架上落下来,他还把,自己在十字架上捆几圈,然后先用长钉把自己的双脚钉在竖木上,又用右手和三颗大钉子,把自己的左手钉在横木上。最后剩下的——右手它,无法把右手钉下时,他预先,把长钉钳入右边横木梁,钉的利尖向外面,挥起胳膊和那右手背,向后用力猛地甩,右手掌,刚好被那三颗大钉穿透钉在木梁上。

就把自己钉下了。事就这样成下了。

孩子像耶稣一样把自己钉在铺满红花的十字架。

手上、脚脖的血,都还沿着十字架的木头朝着下边滴,如春花艳在白木上。那血滴,在花上如水落大海里。滴在土里如黄土融大地。而孩子他的脸,没有苦痛和曲扭,安详的、如意的,有着浅浅满意的笑,如巨大硕满的红花开在天空开在十字架的顶。

在那十字架的下,一片红花前,迎着日出正东那地方,摆了一片一个袋儿、一个袋儿的干粮袋。每个袋儿上,又都别了一个让每人可以自由走去的红的铁的五角星,如亮的闪的晶花蕊。

一片红的光,散那炒豆的味。

人们都惊愕。站在十字架的下,低头看那一片红花、一片炒豆、一片五角星。抬头望那十字架上的孩子时,血正从十字架上朝下滴。阳光明透,金光四射,血从天降似粒粒红宝珠。一团团麻雀、喜鹊飞过来。紫云在荒野空旷的天上飘。紫色的、青白的、形如天使的云彩从远处飘到十字架的上空时,所有的喜鹊都在墙上、窗上、房上和院里,仰头耸肩地叫,唱着人们似懂非懂的歌。

这时候,孩子最后睁开眼,说了最后几句话:

「是我自己把自己钉在这儿的——你们都走吧,一人一袋干粮和一颗红的星,从我的下边走过去——想去哪儿去哪儿。」说到这儿时,孩子又打量十字架下的花和人,如点了人的数。「你们四十四个人,可我只有四十三颗星。有一人,他不能离开这,我只有四十三颗星。」孩子喊着说,用最后的力气道:「都到我的屋里去,把你们有用的书,也都带回去。离开我——我只求你们一桩事,就是你们谁都不要把我从十字架上卸下来。要让日光暴晒我——一定一定要记住。记住我的话——要让日光暴晒我!」

说完这些话,孩子的头,微微朝下倒。头发也如被风吹的草样倒。

天使形的白云和紫云,凝在了孩子头顶天空上。紫色的云,镶在天使云的边围上,照在一片红花上。

喜鹊们都在引颈唱着歌。

人们都急忙,到那十字架的下,每人抢了一袋上路离开的干粮和一枚,还有香漆味的红五星。虽然抢,都小心不去踩那花。没有弄脏弄乱花。那花齐整一片,红在十字架的下。人都鱼贯着,从花旁十字架下朝孩子屋里走进去。看那孩子屋里那墙上、床上、席棚和床头,留着孩子挂过花和奖状的痕,如被砍过树的坑。孩子那床上,摆着十几本孩子后来最爱看的小人书,多是《圣经》故事的连环画。屋里边,地上有孩子做十字架刨下的锯花和锯末。木香味,漫满全屋子。里边的屋,从一个门里走进去,拉开土织布的黑窗帘,让光亮透进去。都看见,有两面墙下站着两排孩子做的、粗糙的、结实的木条大书架。书架上,摆满所有人的书。有的书,没有封皮后,孩子用那牛皮纸,把封面包起来。人都立在光里、书架下,明白着,孩子冬天烤火撕的书,都是架上有两本、三本以上重复的。人都凝视那书架,沉默着。屋子落满灰。可那书架上,齐整齐整,纤尘不染,有刚刚擦过的抹痕儿,还有清晰的一股灰白色的潮纸味。

人都从那书架找到自己来时带的书。找到自己一直想读没有找到的。

至午时,太阳开始毒照时,人们排开一字儿,提着行李、书籍和干粮,每人胸前别了一枚五角星,要从花旁十字架下面离开了。到此时,都知学者没去抢那五角星。别人去抢时,他直直站着望人们——望那读书人——同仁们。学者没有挤进屋里抢那书,一直站着望人们——读书人——同仁们。他们去屋里抱书时,学者站在十字架的下,把被人抢时带乱的红花又替孩子摆规整。又把落的几朵花,挂到十字架的竖梁上。都从屋里抱著书捆走出来,学者平静立在那。人都要走了,学者没有五角星。他立在阳光下,十字架的下,一堆花边上,和大家挥手告别时,给同仁送行说:「请把你们抱的——有关佛的、禅的书,全都留给,我——你们都走吧。」

人就站下来,把有关佛的、禅的书,全都放在阳光下,十字架的下、花旁学者面前去。人从孩子的身下过去时,大家抬起头,看见天空紫云和雪白的天使云,还有无数无数的喜鹊鸟,全都不在了。比往日炎炎的日光从天空射下来,孩子的手上、脚上和十字架上的血,凝固成了深黑色。而孩子,他的额门、脸上,有油晒出来,嘴唇干裂有皮翘起来。

学者望著作家唤:「一定要把大家带出去!」

作家朝学者点了头:「把孩子卸下吧。」

学者想了想:「你们都走吧。我会记住孩子的话,等卸下耶稣的时辰到了卸下他。」

就让孩子钉着挂在那,日光下的一片花的十字架上面,一个一个人,从他身下、十字架的下,默默慢慢过去了。

留那日光暴晒他。

学者独自陪着十字架。

上了通往外面宽敞宽敞那大道。走啊走,光明地走,过了一个爱国检査站,又过一个爱国检査站。黄昏时,在一岔路口,他们从大道朝那黄河漫滩外面走。忽然间,见着无数的、成百上千的——百姓挑着担子拉着车,从外面朝着里面来。烟尘四起,脚声一片片,每户人家那车上、担上都有被褥和锅碗,还有插着牌子和牌子上贴的、别的纸的、铁的五角星。走在最前那一户,主人三十余岁或者四十岁的样,精瘦、瘸腿、用力拉了车。他的妻子、父母和锅碗,高高堆在车子上。一家人,领着百姓从另外一条岔道朝着黄河漫滩育新区的里边走。他拉那车上,插了一块木牌子,牌上贴了一行早已色褪、模糊的五角星。车上人,老人、孩子和女人,胸上也都别有五角星。他们朝着里边来,长途跋涉那的疲惫和灰尘,在他们脸上如布蒙的灰。作家和众人,背对落日向外走,远远看那往里走的一家人。这一家,带着众人迎着落日朝向里边走,也在远远扭头看他们。在路口,擦肩而过后,扯开离了很远后,作家突然收住脚,惊惊呼呼说:「哎——那不是去年冬天大炼钢,找到黑沙、挣了五颗星后离开的实验嘛!」

人都立下来,醒悟那——走将过去的,确凿是实验,都把手,喇叭在嘴上,大声地唤着实验的名,问他为何从外边朝向里边走。他却拉着一家和行囊,迎着落日走远了。整个整个的,一家都溶在落日里,像几根,枯草飘失在了秋野般。倒是后边跟来的,人群人众说:「听说这儿地广人稀,春季间万物花开,有吃不完的东西啊。」

人群朝里去,作家领着人众向外走。


3.《天的孩子》P427—P433第十六章 书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