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故道》P17—P22

字数:2137

上边要求我写一部《罪人录》,就是要我把他们看不到、听不到的九十九区的同仁的言行全部记下来,条件是我会很快成为新人回家去。我就把我的所见所闻写下来,有的片段留在我的抽屉里,有的片段交上去。交上去的是我在育新中的功绩和忠诚,留下的是我在成为新人后,要写的一部小说的素材和记录。我不知道哪个对我更重要,就像不知道一个作家的生命和他的作品生命哪个更为重要一样。横竖我可以写作了。可以在所有的罪人面前,在他们没有点滴笔墨时,以写一部革命小说的名誉写那准备上交的《罪人录》,也可以在上边面前,以写《罪人录》的名誉,为我未来的那部小说记录素材和思考。我是九十九区孩子最为信任的人,孩子信任我就像信任他的眼耳和手指。

播种开始了。

没有人再说亩产达不到六百斤。没有人再张开读书人的臭嘴巴,说虚报、浮夸、违背科学那样的屁话儿。大家说:「科学就是一泡屎。是屎踩着都嫌脏,最好把它埋在田地里。」

土地被分到了各排间,人均七亩地,每个排都有二百多亩黏土泥沙的混合地。小的地块有几亩,大的几十上百亩,地与地之间是那些因为低洼藏水而形成的水塘、水洼、泊湖和死荒呈白、干涸坚硬的盐碱滩。土地就夹在这湖洼荒野里,十里二十里的没有一个人。为了抢种在一周间,把所有的土地都播种,九十九区的四个排,以七人、八人为一组,由那会耩麦的扶着耧,其余都拉着绳子分在耧两侧。先前亩产二百斤,每亩的种子是半袋大约四十斤。现在要亩产六百斤。种子要稠密,每亩的种子是一袋一百五十斤。荒野的平原上,到了这季节,炎热过去了,冷凉还未从秋中走出来,带着泥土和咸盐涩碱味道的风,从黄河那边朝向这边吹,人的头脸是凉快的,身子因为耩麦拉绳却是热得汗流浃背,像洗过澡没有擦就把衣服穿在身上了。

我们一排在区南的几里处,从一个方圆三里的碱洼走过去,一片五十几亩的三角田地铺,在大地野荒上。地翻了,新土红黄灿烂,在那周围都是灰白的盐沙碱草间,大家播种拉绳,一步一步从田的这头走到那一头,再从那头折回来,循环往复,无休无止,走着动着,却和没走没动样,如一群鸟飞着却似凝在了无边无际的天空下。我是扶耧摇晃的耩播者,是那农民说的把式儿。那活儿并不比写一部小说难,把一排四个的耧刺扎入土地二寸深,让耩耧的辕杆向上仰起三十度,借着人们拉耧的力气把耧柄摇均匀,使麦粒沿着耧眼流进四个入地的耧刺里。耧过去,麦种就播进土地了。我学了两个来回就学回播种了,四个来回就算把式了。看着面前拉绳的人,我就像看着磨道被蒙着眼睛拉磨的驴子了。

赶驴的说:「都累吗?」

他们说;「对呀,五十斤种子能产二百斤,一百五十斤不就可以亩产六百斤了嘛。」

赶驴的说:「渴了就到田头喝些水。」

他们说;「书都收走了,咱们每晚都打扑克吧。」

赶驴的说:「孩子是好人,他没有把书都烧掉。」

他们说:「听说了——听说前几天那边育新区有个教授逃跑被人抓回来,把裤子脱下套在他头上,让他顶着自己的裤子透过裤管去天上数星星。」

从太阳正顶播种到日将西去时,人都累得枯成软的布条或是过冬的草,就都歇息着,席地坐在田中央,把鞋子脱下来,倒着鞋里的土。就从那土中倒出钻进鞋里被踩成泥浆的虫。去看别人肩上拉绳磨出的血泡和水泡,用荆刺尖儿把那血泡、水泡挑开来,挤出血水来,让哎哎哟哟的叫声青青红红响在天地间。

那个主动争着去替孩子找书的年轻人,原是某个大学实验室的实验员,他的导师被定为育新对象后,导师说我年纪大了不能到那育新区,师生一场,你就替我吧。他就眼含热泪去找了校上边。上边说你真的决定要替导师吗?他点了一下头,说师生一场,父子一场,我没有别的办法报答我的导师啊。然后他就到了第九十九区里,到了我们一排里。休息时,实验到田边的一丛荆树后边撒尿去,那丛荆树离这边的田地远,他很走了一程才到那荆丛旁,可他人一到那儿就突然站住了。

突然躲进了另外一丛荆棵间。

突然又从那儿跑回来,气喘吁吁,在田地里跑着像跃在田地间的一只鹿。他回来拉住我,就又朝八百米外的那蓬野荆跑过去。我说:「怎么了?」他说:「有好戏看了呢。」且脸上的光亮红红彤彤如那将要落去的太阳的光。为了跑得快,他把脚上的鞋子脱下来,拿在手里如拿了两只船模型,因为跌倒甩掉了一只去,他把另外一只也索性扔在田地里,把自己如甩出去的鞋样朝着前边冲。

播种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都跟着他跑去,追着他像追着一个贼。就在那跑动中,年轻的实验突然立下脚,似乎猛地想起一桩事,盯住我问了一句话:

「检举一次是奖励回家一月吗?」

我朝他点了一个头:「有人逃走吗?」

他笑了:「比逃走更严重。」然后扭头对着大家声明说:「哎——今天这事是我发现的,是我检举的,你们谁都不要和我争。」

宣布着他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让大家安静下来后,开始轻手轻脚朝前走。已经是夏末初秋了,荒野的刺槐和榆树,以及围着刺槐野榆生长的野荆棵,一蓬一蔟,在滩地如突兀间从地里腾冒出来的一团烟,原本黑乌色,可因了季节的退败和衰落,那乌绿旺密中,有荆叶开始落下来,荆蓬密丛就比先前浅白清淡了。浓烈的绿野气味中,也有了秋天衰落的枯黄味。一人两人高的荆蓬就如站在那儿堆着挤着的一群开会人。大家就跟着实验的脚步朝前走,他快大家快,他慢大家慢,待将到那蓬荆丛前,实验缓缓停下来,抬起脚,示意人群都如他一样将鞋脱下来。大家就都脱了鞋,把鞋提在手里跟着他,光脚朝那荆丛靠过去。

便近了。

都又猫腰猫步地绕着那几间房大的荆丛朝着荆丛那边走过去。可是到那边,什么也没见到,只有荆间的野草被人压倒了一大片。还有被拨下的野草铺在那儿如床被人身压过的印痕和模样,其余就是那野草荆棵间留下的一股草腥怪味儿。实验就站在那铺草面前,脸上是空荡荡的失落和稠密旺茂的遗憾色。他拿脚朝那蓬草上踢一脚,骂着说:「他妈的!」

所有的教授、讲师和别种别类的读书人,就都跟着他骂道:「他妈的!」

也就都把目光朝着远处望过去,看见三排和二排的两张耩耧和两丛育新群,正在落日中播着小麦粒,像两群来回走动的驴或牛。


3.《罪人录》P9(有删节)5.《故道》P22—P32(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