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故道》P22—P32(有删节)
实验直到天黑都心神不宁,为没有在那荆丛里抓到他该抓的通奸犯,懊恼厚在脸上如一块城砖砌在半空里。后半晌他总是灰着脸,低着头,拉着耩麦的绳子一拱一拱向前用力气,把麦耧拽得一抖一抖,要从田里跳起来。
第二天,还在那田里播种时,他不时地要跑到那丛荆里去撒尿。到了那荆丛前,又总是蹑手蹑脚,小心小胆地朝着荆的深处去,期望可以逮到他昨天看到的那一幕。
然而他却总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回。
有个中年教授问:「你到底看到什么了?」
他不语。
中年教授就急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啊?不就是有人在那通奸嘛!」
实验瞪大眼睛道:「这可是我最先发现的。」
「你发现在哪儿?捉奸捉双,检举证据你有吗?」中年教授冷笑笑:「你在那丛荆里发
现有人通奸了,旁人也可以在别的荆丛发现通奸啊。」说着话,教授朝东边的荆丛走过去,磊落光明,大大方方,走几步还又回头唤:「我要发现举报了,今年春节我就可以回家过年啦!」
人就忽然散开来,朝着四面八方的荆丛走过来。忽然都把播种的耧和种子麦袋留给我,谁也不再拉耧播种了,都朝着某个方向的荆丛、洼地、沟道里走,样子是解散去拉屎和尿尿,其实都是去捉奸,希望自己去的那儿正有一对育新的男女脱了衣服躺在草地上,或躲着人们在那野处搂抱着。这时候,他就如期而至了,轰地站在那对男女前,嘴上惊异地唤着大叫着:「天呀——我们到这是来改造的,你们竟还敢这样偷鸡摸狗、男盗女娼啊!」然后就命令那一对男女穿好衣服,跟着他走。他就把这对吓得脸色苍白、浑身哆嗦的男女带去交给孩子了。
他就在孩子面前立功了。
春节前几日,他就可以获奖回家过年了,与自己的妻儿团聚了。
人就这样散开来,到这丛荆里走一走,到那处洼地转一转,再到其他三个排播种的田地周围去寻找。一去大半天,到了日将正顶时,所有的人又陆续从四面八方走回来,彼此碰面后,谁也不问谁到底看见什么了,发现什么了,都是脸上挂着失落讪讪的笑。
一个教授无话找话说:「屙完了?」
另一个教授笑一笑:「我有些拉肚子。」
另外一个就对大伙说:「今天喝多了水,总是想要尿。」
就又开始不言不语拉着绳子播麦种,再也没有耍滑偷赖的,没有东张西望不使力气的。
这样到了第六天,终于谁也没有找到那对通奸犯,然分给我们的那二百多亩必须播种小麦的田地竟是比别的排快着一步将要播完了。快完了,人也都累得如瘫在地上的泥,回到区里就都倒在床上去。我也是这样,因为播种要把那麦耧摇得颠荡不止,匀晃匀进,两条胳膊在我身上麻木成两根不再属于我柴棒儿。我拿手去我的胳膊肉上掐,如掐两段猪腿狗臂一样没知觉。就是这时候,夜里我睡到深处如死了一般时,实验把我摇醒后,爬在我耳朵上急急切切说:「快起来,我发现四排有五个女的没有回去睡。」
我一怔,从床上坐起来,借着从窗口透进的月光趿上鞋,就把实验拉到了屋外边,站在门前的一棵树影里,听他说他每次晚饭间,在所有的育新都从田里回到食堂时,他就观察有哪个男的和女的吃饭在一块,彼此亲热到超出常人的样。他说他最少抓住了十对男女每次吃饭不是坐在一块儿,就是蹲在一块儿,还见到男的给女的夹菜吃,女的把吃不完或舍不得吃的馒头放到男的碗里去。说为了证实这十对罪男罪女的关系非比寻常的亲,他今晚匆匆丢下饭晚后,躲在女宿前边的一个墙角里,观察有哪个女的没有回宿舍,或回了宿舍又从宿舍出来了。
「共五个,」实验轻声对我说:「现在已经半夜了,一共二十七个女罪人,却只有二十二个在屋里。」
夜已经深到如同枯井般。月光在头顶凉白凉白,彷佛结在天空的冰。从房里传来累极的鼻鼾声,泥泞泥黄,如雨天滞在土道上的浆。我就在那夜中盯着实验的脸,像盯着一张因没有画完而轮廓模糊的画。
「你怎么不到外边去抓呢?」
「大半夜,我一个人抓到他们,他们要硬说没有通奸是我陷害呢?你也去,你可做证人。」
我想想:「那我们举报以后算谁的?」
「我都想过了」。他说道:「抓住一对算我两个的功。捉住两对各一半。捉住三对我们的功劳四六开。你四成,我六成,毕竟这事谁都没有我下得功夫大。」
他是公平的。我没有再犹豫,略一思忖就和他一道朝区院外边走去了。路过大门口,看见孩子睡的屋里灯光还亮着,屋里有木锯拉动那样的吱啦声,似乎是孩子在屋里做什么。我们当然不会惊动他。我们踮着脚尖从他门口、窗下出去了。
在区院的东边围墙下,我俩看到了窝在那儿的一对人,蹑脚过去把一柱灯光突然射出去,看到的却是我们排的另外一对男育新,也猫在那儿去捉别人的奸。我们朝围墙后边走,又看到了墙下有人影在晃动,把灯光射过去,竟又看到了三排有个男罪伏在草地上,问说干哨儿?答说听说区里有奸情,希望自己捉到可以立个功。我们三个人一道朝着前边一片树林走过去,人还未到树林边,有四柱灯光同时射过来,在那光里同时都说了一句话;
「怎么又是一堆男罪啊。」
那一夜,到月落星稀时,人都有些冷,觉得天将亮了应该回去了。大家就都两手空空朝着区里回,才发现出来捉奸的男罪共有六十几个人,占九十九区一半还要多,最大的六十二岁,最小的二十几,排在一起,队伍长长,如一条游在夜野的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