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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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冬的一天晚上,快11点了,手机和门铃同时响起。是程叔打来的,一位病友的父亲,他们就住在我隔壁小区。程叔有浓重的南方口音,平时说话都是慢慢地尽量让别人听懂,但那天电话一接通,他像开了三倍速,快得有点语无伦次。“蔡总,你快去劝劝我儿子!”夫人忙去开门,一看果然是他在门口,外套扣子都没系,一双眼睛通红。

夫人把他让进屋,但他就迈进来一小步,冲我喊:“蔡总,你快去我家,我儿子不行了!”

他儿子小程才39岁,年轻有为,一年前在打球的时候,突然腿一软倒了下去。刚住进北京301医院的时候还能慢慢地走,三周后出院时已经不得不坐轮椅了,病情发展得极快,仅仅五六个月的时间,上下肢就都基本丧失了运动功能,完全不能动弹。到现在发病十几个月,他已经瘫痪在床,需要一直依靠无创呼吸机维持。

两天前去看他明明还很稳定,怎么会突然危重了?

夫人快速给我穿上羽绒服,我鞋都没换,口罩也顾不上戴,就跟程叔往外走,边走边听他说事情的来龙去脉。

从那天下午开始,小程的血氧饱和度就一直往下掉,数次跌到百分之六七十。健康人的血氧饱和度在95%~100%,低于70%就会有生命危险。小程的情况明显说明他的呼吸衰竭加重,无创呼吸机已经不能维持他所需要的氧气量,这时候必须立刻采取气切,不然随时可能窒息而死。

问题是,小程死活不同意气切。

气切就是在喉咙上开一个口,直接插入管子,通过呼吸机来辅助通气。这意味着患者将不能吃饭、不能说话,24小时依靠呼吸机,人彻底丧失了行动自由。渐冻症患者群体的共识是,气切基本就等于最后一步了,所以撑着能不切就不切。喉部插上管子,成了什么都做不了的“废人”,对心高气傲的小程而言,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这场病对小程可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原来意气风发的他,患病后每天醒来就两眼发直地盯着天花板,公司、家里的事不闻不问。尤其是病情发展得如此之快,从商界精英一下子变成失去自理能力的人,他心理上完全不能接受,深深陷入抑郁情绪中。他此前一直表示,绝对不气切,如果到这一步就让他直接死掉。

小程爱人做事也是雷厉风行,跟小程一起打拼多年,大家都叫她刘姐。从发病之初,刘姐就积极地带着爱人寻医问药,在北京安排住处、找护工、找治疗方案,都是她一手操办。她自然不惜一切代价地要救小程,但也正是因为她太了解丈夫了,不忍心看他这么痛苦,所以如果他坚持不气切,她表示尊重他的选择。

程叔不接受儿子这样死去。“蔡总,小程现在就只听你的话了,你一定要劝他赶紧气切!”

我第一次见小程的时候,他坐着轮椅,说话还很清楚。小程夫妇在网上看到我的新闻后,加入了我们病友群,并且联系到我。我们年纪相仿,又都是做企业的,经历相似,所以很聊得来。他对我推动药物研发的努力很认可,一直对我信任有加,所以在北京的临时住处也专门选在了我家附近,以便随时联系。程叔大半夜跑过来找我,60多岁的老人急得眼睛通红,也一定是逼到没招儿了。

夜里路上没什么人,我们一路小跑,几分钟就到了他家。走进去,小程的房间里没什么动静,每个人都手足无措、惊魂未定,空气里仿佛还弥漫着刚才众人绝望的哀求声和哭喊声。刘姐在床头一直盯着呼吸机屏幕上的数字不敢动,护工和另一位阿姨贴在门边,惶惑不安,不知道能做点儿什么。

“小程你干什么?必须气切!不要耽误时间!”我冲到床边,几乎是在对他低吼。呼吸面罩下的小程微睁着眼,听到我的声音后眼皮似乎想努力抬起,但最多也就一秒钟又掉了下去。

“你是单基因型的,最有希望!你相信我!”

“蔡总,”小程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让我死了吧……气切就不能说话了……”他还没说完就开始大口地喘气。我知道那句被淹没的话是:“不能说话了还有什么尊严?”

“先保住命!活着就能等到药!你不气切就什么都没了!”

小程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气喘急促,喉咙里的痰液因为和气流摩擦发出隆隆的闷响。那是最危险的信号。渐冻症患者后期普遍会呼吸肌受累,胸壁肌肉力量下降,导致痰液咳不出来。如果不能及时排痰,让痰越积越多,人随时可能窒息而死。但吸痰需要摘下呼吸面罩,眼下小程的血氧饱和度这么低,摘下呼吸面罩没法保证不发生意外。这样耗着,他可能撑不过今晚。

“药已经在研发了!你不能送死,赶紧去医院!再不听话,直接拉你去,由不得你!”看着血氧机上的数字还在不停地往下掉,我的声音已经控制不住地在打战。虽然“死亡”是生病以来我们最不陌生的字眼,病友群里几乎每天都有人去世,但当你真的离它如此之近,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好兄弟就在你面前要放弃自己,你还是不能接受。我感觉有一只手紧紧攥住了我的心脏,明明周围都是空气,我却无法呼吸。

看到我哭了,小程明显安静了三秒钟。他知道我得病以来没为自己哭过,而今天竟然哭着请他不要放弃生命,估计也愣住了。他说:“蔡总,我听你的……”

程叔和刘姐一边胡乱地抹着眼泪,一边招呼护工马上收拾去医院。

这样兵荒马乱的夜晚,几乎每个患者家庭都会经历,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有选择的机会。有些病友本来病情很平稳,甚至还能正常走路,也还没上呼吸机,但一口痰卡住喘不上来气,来不及抢救就去世了,前后不到一两个小时。

在渐冻症后期,患者的呼吸系统脆弱不堪,一口痰、一个小感冒对我们来说都有可能致命,更别说专门攻击上呼吸道的新冠病毒。2022年年底,疫情管控放开后的那一个多礼拜,我们有上百位病友去世,其中不乏许多病情本来并不重的中期病友。后来我无数次地反思,尽管反复提醒大家不要轻视呼吸和吞咽问题,不要抱任何侥幸心理,但大部分病友还是不够重视气切。真到了那一刻,就什么都晚了。

那天半夜,刘姐发来信息:“蔡总,幸亏您让小程来医院,到医院才发现他已经肺部感染了,医生说再晚个一两天就会有生命危险。现在我们正在ICU(重症监护室)紧急处理肺炎并监控病情,感谢您又救他了一命!”

她说的“又”指的是我正在推动一条针对SOD1单基因的药物管线。渐冻症不到10%是基因致病的,其他都是散发的。小程正好属于那“不到10%”,而且就是最典型的SOD1基因突变致病型。从原理上讲,只要将突变的基因沉默或修改,渐冻症的症状就会有所缓解,甚至完全恢复。目前我在跟进的数条药物管线中,有一条就是这个方向。

推动这款药物虽然不能救我自己,但有希望治好包括小程在内的一小部分病友。

能救一个是一个。

还有一个小伙子小杨,也是渐冻症单基因患者,才32岁。发病后仅仅一年半就已经四肢瘫痪,说话困难,24小时离不开呼吸机。有一天我收到他的信息:“蔡总,现在能跟您通个视频吗?非常着急。”

接通了视频,他的声音含糊不清,充满了焦灼:“蔡总,我现在人在欧洲,后天就要执行安乐死。但是我不甘心,我想活下来。”

我吓了一跳。几个月前,小杨曾告诉我说他要去欧洲,我以为他是去旅游放松心情,原来他一直在策划安乐死。年迈的父母在国内悲痛欲绝,但是谁都拦不住他。

我告诉他:“你一定要回来!你这么年轻,还有美好的前程,还有孝敬父母、为他们养老送终的责任!”

“但是我怕我身体等不了了。到底是多长时间?如果是三五年,我等不了,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煎熬。”

“我和科学家一直在加快沟通和推进,正在全力以赴用最快的时间把药用到我们病人的身上。你是FUS单基因型的,很有希望。赶紧回国,好好活下去!”

我迅速地给他讲了关于FUS基因异常型渐冻症的药物研发进展,而且国际上已有FUS型病友的病情得到控制的案例。

“蔡总,我听你的,我回国。”

类似的故事还有好多。不少病友因为相信努力和拼搏可以带来奇迹而放弃选择死亡,但同时,也有很多人无法坚持下来。有人为了不拖累家人而绝食,也有数位病友被家人放弃。曾有一位病友,三四天联系不上,后来重新出现在群里,她发信息说,家人把她的眼控仪拔了,没有眼控仪她就无法跟别人交流,当时病友们群情激奋。没过几天,她的家人在群里开始售卖二手呼吸机了。

那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信号,这意味着她已经死亡。

希望,失望,绝望,希望——渐冻人的生活,基本都是在两“望”中颠簸、翻滚和折返。马丁·路德·金说,我们必须接受有限的失望,但是千万不可失去无限的希望。所以,我经常会出现在病友群里,鼓励大家或是汇报药物研发的最新进展,想给大家更多的希望。就像有位病友说的:“‘希望’不是说这个药必须出来、一定有效,而是你看到有人在推动这件事情,它在发展,它不是静止的,这个就是希望。”

这位病友46岁,患病三年,现在只有左手大拇指还可以动。她中年离异,原来是70多岁的母亲照顾她,现在母亲的身体状况也不足以照顾她了,上个月不得不将她送进了养老院。她和我说,原来靠在厨房给人切菜,一个月挣3000元,患病之后失去了这份工作,彻底没了收入。她没有钱做治疗,只能喝一些便宜的、疗效不明确的药剂,聊以慰藉。每天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她就躺在床上用那根大拇指刷手机,刷的最多的是我们病友群,这里仿佛是她绝望生活里唯一的一点变量。她清楚即使有突破,自己也没有钱治疗,但还是想要看到一些好事情发生,“有一点点盼头”。

很多病友把最后的希望押在了我身上。群里经常有人对我说:“蔡总加油!”“蔡总,你是我们的救星!”也有人会回复这些病友:“他(指蔡磊)也是病人,不要给他那么大压力。”

的确,面对一句句“加油”,我压力巨大。有时候病友们一边催促药物,一边行动上又消极不配合,也会让我焦躁甚至生气。一些病友始终不愿意填数据,他们认为“我现在四肢都不能动了,上传这些数据有什么用”。我在群里为此还发了一段很严肃的话:

有些病友只会问‘药什么时候出来’。但其实,让药出来很艰难,一个项目能启动,从调研、搭建各种各样的资源和平台,到处联络科学家、药物专家,写业务计划书、谈融资……无数细节,我和团队每次都是干到半夜。我希望我们病友主动搭把手,不要一味地抱怨和不满,好像这些科学家和社会各界的机构都欠我们的,就应该为我们玩命研发,这没有道理。关键是我们要为自己做点儿什么。如果我们自己都不积极、不配合、不推一把,我们只会被拯救得更慢。

不配合,并不是让我最难过的。曾有病友截图给我,有人在其他患者群里发信息:“蔡磊就是个大骗子,他骗你们的数据去卖钱!大家都上当了!”后边数条更是直接破口大骂,不堪入目,下面还有好几个人附和。

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受到非议,我和团队多次在其他机构和个人发起的渐冻症患者群里遭到围攻,被踢出群。他们私下告诉病友:“蔡磊所谓的‘药物研发’都是骗人的,根本不可能有药!”

除了这些,污蔑诋毁的事情也时有发生。他们这么做也不难理解。绝大部分患者认可我们倡导的患者互助团结的理念,尤其认同我和团队为群体四处奔走、不计回报的行为,有了他们的认可和信任,我们才形成了世界上最大的渐冻症科研数据平台和患者群体链接。在此基础上,我们完全可以实现从医药研发的公益事业,到患者服务、药械销售的完美商业闭环。但这恰恰让一些人产生了担忧和抵触,认为这挡了他们的财路,影响他们的生意。

如果说到赚钱,我们爱斯康医疗科技公司和渐愈互助之家平台,链接超万名患者,的确很容易赚钱。这也是之前诸多投资人纷纷要为我推荐CEO的原因。他们觉得用户群是现成的,产品是现成的,只要经营一些患者必需的器械、药品、工具,立刻就能赢利。他们说得没错,但我都一一拒绝了。病友都是基于信任加入我们的,在这里获取的关于治疗、护理、用药等方面的一切信息,都应该是客观真实的。而一旦走商业路径,整个平台的公信力必然会受影响。

我不是不要挣钱,何况我现在还天天为了钱四处奔走,但我现在不要挣这个钱。2022年,为了筹钱支持“破冰”事业,我选择做直播电商,销售的都是大众商品,大部分都是生活必需品,比如米面粮油、日用百货等,尽量不涉及任何医疗药械的相关产品。

对我义愤填膺的还有各种“大师”,准确地说是“大师”们的弟子(因为“大师”是不能轻易抛头露面的)。群里常会看见这样的消息:“患者找姓蔡的是没有希望的,他说会为患者尽一切努力,他真的尽力了吗?那么多人用事实告诉他中医能治,他都无动于衷。命要掌握在自己手里,不要寄托于他人,大家一定要找个好中医。”

“命掌握在自己手里”,这句话我很认同,否则我也不会拖着每况愈下的身体开启最后一次创业。中医的治疗之路,我从来没停止过尝试。几年来,我持续努力地去探索中医等传统医学,2022年下半年又携手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北京市中医管理局、首都医科大学、首都医科大学中医药学院、京东健康、北京爱薇欧公益基金会等机构,搭建了“渐冻症中医研究与会诊中心”,一起持续关注和研究渐冻症,并通过数万人真实的治疗实践和数据,去调研传统医学在渐冻症治疗方面的有效性。

“大师”们的弟子“义愤填膺”的也许只是我没有去尝试和支持他们家,因为紧接着他们有人就在群里发了一个机构名字,以及一些似是而非的“患者”视频,说这些都是被治好的案例,让大家一定要去找他们救命。

很多病友为我抱不平,去跟他们吵。我感谢病友们的支持,也提醒大家,不要在无谓的人身上浪费时间,我们还有太多事情要做。

时间不够用,这是我每天最强烈的感受。和我同期住院的北医三院病友大都已经全身瘫痪了。有一次我给老朱发微信,让他去推拿一下,他回:“去不了啦,瘫在床上啦。”声音已经含糊不清。我的手机里有20多个病友群,每个群500人,每天都有病友逝世的消息。有时候,死讯来自家属们安静而简单的一句传达:“我母亲今天早上去了。”“我爱人去世了。”有时候,死讯来自一些更无声的举动,家属直接退了群,或者,群里出现了二手呼吸机或是二手轮椅转售的信息。

大部分渐冻症患者会在5年之内抵达生命的尽头。生命的尽头,却不一定是痛苦的尽头。

二群里的小陈是较早加入我们病友群的病友家属,他一直积极照顾患渐冻症的妈妈。2021年4月,他发了条信息:“我妈妈去世了。”他妈妈也是SOD1基因型,我很心痛她没能等到新药。然而更让我心痛的是,两个月后,我又收到了小陈的消息。

“蔡总,我自己也确诊了。”

“确诊什么?”

“渐冻症。”

他对渐冻症的症状太熟悉了,所以当腿部出现肉跳时,他第一时间去做了检查。

我心里几乎哀号了一声。这世上的事常常让人怀疑老天的居心,小陈才28岁,大学毕业时妈妈发病,现在妈妈刚走就又轮到自己。20多岁,青春年华,不该承受这双倍的苦难。

我有时候觉得这世界荒唐无稽,有时候又不得不强逼迫自己不去想这些悲观的现实。老天的剧本谁能猜得到呢?喜剧的,悲剧的,魔幻的,现实的。我能做的唯有打起精神,继续去对接更多的药厂和科学家,在绝境中寻找一线渺茫的希望。


第七章 重新定义希望 “活着本身就有意义。”撞破门,砸开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