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分裂的前奏
外戚与宦官的斗争,双方壁垒分明,名流初期拥护宦官对抗外戚,是基于不知底蕴,以为是忠于王室,反对揽权的外戚,不知隐匿在皇帝幕后的是宦官。至梁冀被杀,宦官由于政治斗争经验增多与多年培植党羽的结果,势力强大,气焰嚣张,名流始转而与外戚合作,陈蕃、窦武合作失败,仍是失败在洛阳中央军事受宦官控制。到灵帝崩(189),外戚何进与名流袁绍、袁术兄弟合谋诛宦官,乃召当时以悍勇著名的并州刺史董卓率兵来洛阳。董卓的兵未到,宦官侦悉何进等人的计划,先发制人,何进被杀。袁绍及何进部属合攻宫廷,袁术放火烧南宫,袁绍入北宫逮捕诸宦者,无论少长均杀之,凡两千余人。宦官领袖张让等挟少帝(189年四月至八月在位)逃出宫,为尚书卢植所逼,悉投水死,后汉的宦官至此被彻底清除,外戚亦因何进之死而被消灭。此时董卓已率兵入洛阳,旋即废少帝,另立少帝的同父异母弟、年仅九岁的陈留王为献帝(190—220在位),从此后汉名存实亡地维持了三十一年。外戚、宦官、名流持续斗争近百年的局面结束,名流与军阀争夺天下的局面开启,名流也必需拥兵自持,因此名流与军阀也就泾渭难分了。
自董卓入洛阳到隋文帝一统天下(189—589),整整四百年,中国重新陷入分崩离析的状况中,与周平王东迁到秦始皇统一(前770—前221)的五百五十年相差无几,这算得上是中国的第二次大分裂。第二次大分裂的因素与发展,较春秋战国时期要复杂得多,关于这些,容后叙述,我们现在要分析造成这种形势的原因。
第一是后汉地方官权力很大。郡守的地位很高,秩两千石,与九卿地位相等,政绩好声望高,可得征召入京为丞相,中央政府的高官,亦可出任为郡太守。郡太守可独自选任属吏,不受中央管制,所属低级官吏,限用本郡人,高级职员则不受籍贯限制,所以郡守可以笼络天下人才。前汉有郡尉主军事,后汉地方军不受军事专业训练,故郡尉被取消,地方武力直接受太守控制。太守主持全郡军政自不待言,财政亦由其自由支配,郡守只每年派人到丞相府提出报告而已,任期也无限制。事实上,他们俨如一个独立王国的国王,只差不能世袭而已。
郡之上有州牧,由武帝时的刺史演变而来。武帝设刺史只秩六百石,为皇帝耳目,权力虽大,但职位低,做刺史九年而善尽职守者,才可迁升为郡太守或国相。后汉改秩两千石,地位提高,同时有治所。灵帝时因地方不靖,乃改刺史为州牧,主管该州所辖各郡。全国共有十三州、郡国一百有余,每州辖七八郡不等,州牧便成为雄踞一方的势力。
第二是由于后汉士风重名节,对恩主报恩的观念深入士大夫阶层,士大夫们逐渐形成以个人为中心的道义集团。郡守可自任属吏,又可选举孝廉,孝廉要向恩主报恩,属吏对主官,竟比之为君臣关系,属吏要忠于他们的所谓的“君”。有一位太守贪赃枉法被下狱,朝廷拷问他的属吏以求罪证,属吏竟以“臣不能谤君,子不能责父”作答。有一位县令闻知他的恩主要经过县境,乃去迎候,因稍迟未得见面,遂弃其官守,追见其恩主。这一类事例很多。因此,在后汉的士人心目中,没有一个中央政府的观念,只有效忠于个人的“热忱”,这种政治上的离心力是分裂的原动力。
第三是后汉以门第与士族为中心的分裂情势。察举孝廉与报恩两件事交互影响,使得后汉的门第形成。按郡太守察举孝廉并无客观标准,全由自己主观决定。太守为了向当初举他为孝廉的恩主报恩,最佳的回报是也举恩主的子弟为孝廉,如果其人在本郡,是极简单的,如果其人不在本郡,也可辗转请托以求达到目的。于是有地位的人家,其地位越来越高,声势越来越大,有如滚雪球一般,仕途遂逐渐为一个个大家族所垄断。这些大家族成为门第,门第也就是政治权势的重心所在。门第相当多,又有大小之分,互相也可声气相通,结成一股一股的力量,成为政治上的离心力。
上述三种因素互相激荡,再加上黄巾军起兵与军阀董卓将中央政府彻底摧毁,分裂的情势自然便出现了。董卓之乱是中国大分裂的前奏曲。
董卓是陇西(甘肃东部)临洮人,他的父亲曾任地方军官。他“性粗猛有谋”,少年时交游羌人,与其将领交结后归乡务农,又交结各方豪杰;且董卓孔武有力,长于骑射,颇为边境羌人所惧。他于桓帝末年从军,破叛羌,拜郎中,得赐缣九千匹。但他并没有将皇帝的赏赐据为己有,而是将之悉数分与部下,所以甚得士卒拥戴。灵帝十七年(184),黄巾军起兵,西北边疆亦乱,董卓有战功,数年之间,手握兵权,其所辖之域俨然汉室西北重镇。灵帝二十二年(189),灵帝已病重,调升董卓为并州牧,嘱其将兵权交与皇甫嵩,为卓所拒。他说士卒“恋臣畜养之恩,为臣奋一日之命”,不愿被调走,于是驻兵河东,“以观时变”,盖已野心勃勃矣。待何进召他入京,他闻命立即率兵入洛阳。时宦官已全部被杀尽,董卓在郊区迎得少帝,旋即废之,立献帝,杀何太后(灵帝之后,少帝之母,何进之妹)。董卓废帝弑后的专横行径破两汉历史纪录,是军阀横行的第一声。
董卓以边区豪强立军功而坐大,暴戾恣睢成性,一朝得势,横行无忌。他任令士兵烧杀淫掠,无所不用其极,“淫掠妇女,剽掳资物……人情崩恐,不保朝夕”。他甚至发掘刚葬不久的灵帝皇陵,以掠取殉葬宝物;更奸淫公主,以屠杀百姓为乐。承平了一百六十余年的洛阳人在董卓和他的凉州兵的肆虐下,如同堕入鬼蜮。董卓的暴行骇人听闻,“废帝弑后”等事立刻传遍天下,于是各地纷纷起兵讨贼。董卓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废帝弘农王杀掉,放弃洛阳,驱“洛阳人数百万口于长安”,因长安接近他的根据地凉州。他离开洛阳前放火烧毁所有宫室、宗庙、官府及住宅,并令吕布发掘历代皇陵及公卿以下坟墓,掠劫墓中财物,使洛阳“二百里内无复孑遗”。董卓对洛阳的暴行,只有项羽当年在咸阳的行为可比拟。自光武帝以来一百六十余年,洛阳已成为天下重心,当时遭此破坏,重心失去,遂使重建中央政府的困难增加了一层。
董卓西迁到长安,自以为十分安全,气焰更嚣张,服饰已类似皇帝,一家老小,俱为显贵,髫龄儿童,均获封侯。他自筑“万岁坞”于长安城外,高厚七丈,储粮三十年,自云:“如事成,则可雄踞天下;不成,守此亦足以终老。”董卓曾于宴饮时杀数百人,先断其舌,次斩其手足,次挖其眼睛,再用镬煮之,使其慢慢死去,而他“饮食自若”。百余年后五胡乱华时期,胡人的残忍堪与董卓相比拟。董卓如是横暴两年余,天下群雄纷纷揭起讨董义师的旗帜,各自招兵买马,扩张一己势力,彼此之间,尔虞我诈,对于“董贼”,却未动分毫。董卓之败,败在身在虎穴的若干人的谋略下。
原来董卓也知道表面尊重名流,以收揽人心。他“素闻天下同疾宦官诛杀忠良”,所以“忍性矫情,擢用群士”,对于“幽滞之士,多所显拔”,一时间朝廷的高官中名流很多,如吏部尚书周珌、侍中伍琼、长史何颙、尚书令王允等,皆名重一时的清流。董卓鸩杀弘农王欲西迁,周珌、伍琼“固谏”,为董卓所杀。至于王允,年少即露头角,被郭林宗赞为“王佐才也”,中年为官,亦以敢与宦官对抗著名,数次濒于被处死边缘,均大义凛然,为天下所景仰。灵帝崩,何进召王允入京,合谋诛宦官,任尚书令。董卓欲迁都长安,王允悉收政府典籍及图书运到长安备用。初迁都时,董卓尚留洛阳,长安之事悉由王允做主。史称王允“矫情屈意”,“故得扶持王室于危乱之中”,及见董卓之毒祸日深,篡逆之迹已显,乃设法诛之,暗中筹划,阴结董卓心腹吕布,刺杀董卓于宫门。“长安中士女卖其珠玉衣装市酒肉相庆者,填满街市”。长安人的狂欢,自可想象,但问题没有根本解决,更大的灾难接踵而至。
初董卓命其女婿牛辅率部将李傕、郭氾等统兵在今河南一带作战,董卓被诛后,牛辅亦为部下攴胡赤儿所杀,攴胡赤儿斩其首到长安报功。李、郭二人以王允系并州人,尽杀军中数百名并州人。牛辅被诛后,二人恐惧,遣人至长安求赦免,王允以一年内不能大赦两次,拒之。二人乃铤而走险,率兵数千,直奔长安,沿途乱民和之,至长安时已有众十余万人。长安破后,吕布率兵逃走,王允被杀,李、郭二人均任要职,操纵朝政。二人纯粹董卓部将,剽悍横暴。在他们统治下,“长安中盗贼不禁,白日掳掠,……而其子弟纵横,侵暴百姓。是时,谷一斛五十万,豆麦二十万,人相食啖,白骨委积,臭秽满路”。193年,李傕以兵围皇宫,虏献帝至兵营,乱兵入宫洗劫,放火焚毁宫殿、官府及大宅。李、郭二人复互相火并,战斗不休,死者无数。献帝恳求东迁洛阳,请求十次后,李傕乃许。东迁途中,险阻丛生,至大阳时,只余数十人,献帝饥饿不堪,幸得太守张杨接济,乃得乘牛车到安邑,遂以为都城。护驾有功的,纷纷求官,献帝有求必应,因为刻官印来不及,乃“锥画”之以代印信。献帝辗转再逃,终抵洛阳,大权落入韩暹手中。韩暹的政敌密召兖州牧曹操入卫,曹操“以洛阳残荒”,移帝至许昌,从此刘家的皇帝成为曹操的傀儡者二十四年,三国鼎立的局面由是逐渐形成。是年郭氾为部将所杀,两年后李傕亦被诛。
董卓迁献帝到长安时,户口尚有数十万人,经李、郭之乱,“强者四散,羸者相食,二三年间,关中复无人迹”,可见凄凉之甚。军阀带来的人吃人的悲惨世界,结束了后汉的政争,也熄灭了照耀全国的两颗灿烂明灯——洛阳与长安的辉,万方景仰的政治文化中心已随军阀的狂飙而逝,中国到处都可以成为“国都”了。中华世界长期分裂的前奏已弹完,长期分裂的序幕即将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