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边境的情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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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武帝二十二年(前119),汉军大破匈奴,大漠以南的匈奴逐渐全部投降,大漠以北的匈奴直到后汉和帝元年(89)窦宪越漠远征,始被迫向西迁徙,匈奴对中国所造成的边患始告结束。但投降后的匈奴在西北边境一带散居,两三百年后掀起一阵阵狂飙,给中国内部造成大混变,使中华文化濒临被毁灭的边缘。匈奴由中国的外患转变成中国的内乱,其间经过如下:

汉御匈奴,成功的因素殊多,最主要的是屯田政策。骑兵进击,匈奴逃走后,即实行军屯,军屯有余粮,乃征发各地罪人、游民、“恶少年”等赴新获得的土地垦殖,步步为营,能够保持战果,扩大战果。投降的匈奴仍居住在边境原有的地方,在单于的统治下,单于向汉称臣。如汉元帝十六年(前33)呼韩邪单于请入朝见天子,汉室赏赐十分丰厚。呼韩邪单于又“愿婿汉氏以自亲”,元帝以宫女王昭君“赐单于,单于欢喜”。昭君为单于生一子,封“右日逐王”。呼韩邪单于死后,昭君为继任单于妻子,又生了两个女儿。单于可以封其子为王,我们便可想见汉对投降后的匈奴人并没有直接控制权,投降后的南匈奴仍然保持着其独立的王国与统治权。呼韩邪单于请汉撤销边境的“备边塞吏卒”,自愿替汉守边。元帝命群臣讨论,大家都赞成,只有“习边事”的郎中侯应提出十条理由反对而罢。主要的理由仍是“匈奴暴桀”,极不可靠。哀帝时单于请入朝(前3),朝臣以赏赐“虚费府帑,可且勿许”,黄门郎扬雄以为不可因小失大,宜行羁縻之策。哀帝乃许其入朝。王莽不省此理,欲改“玺”为“章”,改王为侯,匈奴遂叛。由上述史事,我们知道匈奴在前汉的所谓归顺,只是名义上的归顺,实际上是在无力侵边的情势下所采取的不得已的权宜之计,何况入朝之赏赐(贿赂)很丰厚,何乐而不为。

后汉初,匈奴又开始寇边,光武帝无力征讨,任其杀掠掳劫。直到光武帝二十六年(50),匈奴内乱,始向汉称臣,遣子入朝。光武帝赏赐丰厚,除黄金、锦绣、乐车、鼓车等贵重珍品外,还有米两万五千斛、牛羊三万六千头。时南北匈奴间战争频仍,南匈奴为北匈奴所逼,汉廷乃准其众徙居今甘肃、陕西、山西北部一带,并设官治理,“而不输贡赋”。日后匈奴人口日渐增加,“转难禁制”。曹操分匈奴为五部,选汉人为司马(后改为都尉)以监督之。当时散居在今山西、陕西北部一带的匈奴人,据记载已超过三万户。到晋武帝时,长城以北的匈奴因水灾,两万余户请内附,均与汉人杂居。晋武帝七年(271),杂居的匈奴人刘猛自称“单于”叛乱,为何桢所平定。刘猛被杀后,匈奴镇服,不敢复反,但与官府积怨日深,甚至“杀害长吏,渐为边患”。九年后(280),晋武帝灭吴统一中国,侍御史郭钦主张徙戎,他说:

戎狄强犷,历古为患。魏初民少,西北诸郡皆为戎居。……今虽服从,若百年之后有风尘之警,胡骑自平阳、上党(今山西临汾一带),不三日而至孟津,北地、西河、太原、冯翊、安定、上郡尽为狄庭矣。宜及平吴之威,谋臣猛将之略,出北地、西河、安定,复上郡,实冯翊,于平阳以北诸县募取死罪,徙三河、三魏见士四万家以充之。裔不乱华,渐徙平阳、弘农、魏郡、京兆、上党杂胡,峻四夷出入之防,明先王荒服之制,万世之长策也。

郭钦的主旨在于将长城以南的“杂胡”徙出,移汉人居其地,并严禁胡人返回。他预料“百年之后”,是不敢危言耸听,恐因此招祸的说法,实际上二十余年后他的预言成真,所谓“风尘之警”即“八王之乱”。晋武帝不仅不采纳郭钦之言,反而在此后数年间再收容十余万口匈奴于北疆杂居。这些人“皆勇健,好反叛”。晋武帝死后数年,不待刘渊起兵,匈奴人郝散叛攻上党,入上郡,郝散之弟郝度元亦攻略两郡矣。这些居住塞内的匈奴人,莫不积怨愤恨,伺机而动。

当时西晋西北的外族除匈奴外,还有西羌。羌人散居在今甘肃西南、青海、西藏及四川一带,部族名称很多,故曰“诸羌”。羌人是一个“以战死为吉利,视病终为不祥”的好战民族,汉初曾归降于匈奴。汉武帝置河西四郡,主要鹄的在于隔绝羌、胡(匈奴),但羌仍与匈奴联合攻汉。汉武帝派将军李息率兵十余万讨平之,设置护羌校尉以统领之,部分羌人逃走,汉乃移民实之。汉宣帝时诸羌再叛,由赵充国将兵六万击平之(前61),并屯田于临羌(今青海境内)。王莽末年,西羌再寇陇西。光武帝九年(33),班彪有几句分析羌人的话:“今凉州部皆有降羌,羌胡被发左衽,而与汉人杂处,习俗既异,言语不通,数为小吏黠人所侵夺,穷恚无聊,故致反叛。”这种情况越演越烈,自此之后羌乱时有所闻。至后汉章帝十二年(87),羌人叛乱的规模扩大,连年战争不息。汉室对战败归附的羌人,均徙居西北各地。以顺帝十九年(144)为例,诸羌三万余户投降后,被汉室安置于凉州;桓帝二年(148),“斩首招降(羌人)二十万”,可见杂居羌人之众多。后汉虽以重兵屯边,但多步兵,而羌人皆骑兵。后汉常以步卒数万追击数千羌人而不能得,劳师靡饷,旷日无功。据统计,后汉对羌用兵耗费近四百亿钱,使国力损耗甚巨。至桓帝二十一年(167)“破羌将军”段颎大胜羌人,“余悉降散”为止,前后历时近百年,羌人大规模、有组织的寇边才终止,但杂居羌人零星的叛乱,自黄巾军起兵起便不时发生。那些与汉人杂居并受汉吏治理的羌人,是西晋边境的定时炸弹。

以今河北、内蒙古、辽宁等地为中心的“东胡”分为乌桓、鲜卑两部,是“贵少而贱老……怒则杀父兄”的游牧部族,汉初为匈奴冒顿单于所征服。汉武帝为击匈奴,故先征服乌桓,于塞外置辽东、辽西等五郡,“为汉侦察匈奴动静”。其领袖称“大人”,每年入朝一次。汉设乌桓都尉以监领之,“使不得与匈奴交通”。王莽时乌桓叛变,光武帝时乌桓竟与匈奴联合侵边。光武帝二十一年(45),朝廷遣马援出兵征讨,乌桓闻讯先逃。次年匈奴内乱,乌桓乘机进攻,匈奴败走,光武帝乃贿乌桓以币帛,其“大人”九百二十二人率众归附,入朝洛阳。此后乌桓叛服无常,汉室以羁縻为主,盖欲令其监视北方的鲜卑。后汉末年,袁绍雄踞今河北一带,欲问鼎中原,乃“北联乌桓”。及袁绍死,子袁尚投奔乌桓,幽、冀两州“吏人奔乌桓者十余万户”。袁尚想凭借其力复起。汉献帝十八年(207),曹操亲征乌桓,大胜,降其众二十余万人,其余众万余部落,“悉徙居中国”,其居住之地成为另一大片胡汉杂居之地。

鲜卑与乌桓“言语习俗同”,居乌桓北方之鲜卑山,故名。鲜卑曾臣服于冒顿单于,及至光武帝二十五年(49)始与汉室有交通,不久其“大人”内附。后汉边吏每年给予鲜卑两亿七千万钱,称为“赏赐”,相安无事者四十年。至窦宪大破北匈奴(89),匈奴西逃后,漠北地空,鲜卑迁徙而据其地,征服余留的匈奴部落十余万人,“皆自号鲜卑,鲜卑由之渐盛”。其地称“鲜卑之地”(Seberia,今音译为西伯利亚,误)。此后鲜卑势力强大,伸张其势力自辽东以至西域,浸浸有代替往日匈奴地位之势。汉灵帝十年(177),汉室欲对鲜卑大张挞伐,蔡邕谏称鲜卑“称兵十万,才力劲健,意智益生”,主张以守为上策,灵帝不听,主帅夏云等大败而归。适鲜卑旋亦有内乱,边境粗安。鲜卑即日后北朝拓跋魏的源流,他们对中国历史影响很大。

班超(32—102)在西域的事迹亦当于此一提。他年四十一始投笔从戎(明帝十六年,73年),以“吏士三十六人”,首创“以夷制夷”政策,使西域诸国重附汉而拒匈奴。班超后被封为定远侯,与博望侯张骞同为中国历史上的伟大英雄。他以权谋机智和英勇果断慑服西域,其故事无异传奇。他几乎是单人独马横行西域三十年,七十一岁始返洛阳,阅月而卒。班超在异域立功,于中西交通有功,对国内局势殊少影响,但亦堪受重视。

综观以上所述,我们对西晋边疆的情势可得到一概略的鸟瞰:

一、为患中国边疆最剧烈的匈奴分裂为南北两部后,北匈奴被窦宪击败而西迁,南匈奴投降后,只是表面称臣而不纳贡,反接受汉室极丰厚的赏赐,汉室并未实际控制匈奴的内政与军事。居住在长城以南的匈奴人,主要散布在今陕北及山西一带,接受汉官治理。有谓晋初内附匈奴有八百七十余万口之多,此数字略有夸大,但其人数众多,则系事实。

二、北匈奴居住地已为鲜卑所占据,鲜卑兵力强盛,后汉用以夷制夷政策,厚贿乌桓以制鲜卑,这种政策在国势强盛时可以起到相当效果,一旦国内分崩离析,内争不休,便纰漏百出。乌桓与鲜卑“言语习俗同”,本是同族,只是距汉室远近而有别。他们与南匈奴类似,一面保有自己实际独立的王国,一面有许多同族散居在长城以南的今河北、山西一带,通称胡汉杂居。

三、胡汉杂居的情况在边境很普遍,边境的官吏良莠不齐,压榨胡人之事常有,汉民的狡黠者勾串欺凌胡人者,亦层出不穷。胡人生性剽悍好斗,团结力强,在忍无可忍时被迫叛乱,因此自后汉末年以迄“五胡乱华”,沿长城以南各地,胡人杀吏劫城、掠财戮众之事,各地时有发生。他们的“祖国”基于自身的利害,并未直接介入,所以他们的行动都被汉室敉平。大军压境,小规模叛乱自易戡定,膺惩与报复之事,自不能免,由是官吏与胡人之间,胡、汉平民之间积怨日深。循此恶劣途径,辗转反复演进,累积百余年,胡汉间的血海深仇已成万世冤孽。这便是“五胡乱华”时,那一切大规模、残忍、暴虐、血腥行为发生的背景,也是西晋政权的定时炸弹。

古代史书上所称的“南蛮”与“西南夷”,由于各种地理因素,性格较平和,向外侵略性弱,若有变乱,多属消极性的自卫,殊少有问鼎中原、角逐政权的野心。“五胡乱华”的氐族,事实上是散居在今川、陕、甘一带,已经局部农业化了的少数民族,论者或称其与羌同族,或谓其原属南蛮,逐渐向西北迁徙而成为“西戎”,“娶嫁有似于羌”。大约到了西北,地理环境改变,发展的方向也随之更异。总之,在“五胡乱华”中,当时西南及东南的少数民族没有参与。


第十章 大动乱局势(304—439)匈奴称雄时期(304—3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