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后的政局
晋愍帝于317年被杀后,晋宗室琅玡王司马睿(司马懿之曾孙)为王敦、王导等北来大世族拥立于建康(今南京),史称东晋元帝(317—322在位)。东晋传十一主,计一百〇三年。东晋在南方偏安,使后汉魏晋以来的中国文化得到荫庇,不致随“五胡乱华”而被毁隳,使水深火热中的中原孑余汉人心存一线希望。这种偏安的局面,得来也不易。北方诸胡在纷乱中互相杀伐,尚无力南侵,不致威胁东晋的生存,其主要问题,来自内部。
琅玡王司马睿与“八王之乱”最后之东海王司马越的封地邻近,前者常受后者卵翼,被后者视为心腹。东海王司马越为预留退步,允许琅玡王司马睿将他二人的封地自下邳(今江苏邳州)及琅玡南迁至建康,并任命司马睿为镇东大将军,都督扬、江、湘、交、广五州军事,使之成为名义上的江南地区的军事首长(309),并任王敦为扬州刺史,任王澄为荆州都督,是狡兔三窟之计。琅玡王家自太保王祥以来,累世居朝廷高位,王衍当时为太尉,与王澄、王敦、王导为族兄弟,均为太保王祥之孙辈。琅玡王在琅玡时,即与王家兄弟友好,王氏亦倾心拥护司马睿,但江南大家族对这位移镇建康的新贵十分冷淡,对南来的这些“伧父”(南人对北人的蔑称)也心怀鄙夷。王导看出这种不利的形势,乃请琅玡王出游,北来的大世族如王家兄弟均扈从于后。江南的大世家如纪瞻、顾荣等人见状,知司马睿受北来大世家如此拥戴,可能成为江南之新主,故相率拜之于道旁。王导即赴顾荣、贺循等人家拜候。这些江南世族领袖眼见中原丧乱,胡人恣肆,遂不得不与这些“伧父”团结,以求避免“胡人南侵”之灾祸,表示拥戴司马睿。其他江南大世族,见领袖群伦的人物如此,自然改变态度。司马睿乃得称晋王,次年称帝(317)。政权虽已建立,流徙涌入南方的北人所引发的困扰,却很难解决。
晋怀帝元年(307)时中原乱象已萌,琅玡王移镇江南,已开始有人随之南迁。及大乱已作,流徙渡江逃难之人增多。据后世史学家研究,当时“山东及苏北之人多移往江南地区;河北南部及河南东部之人,多移往皖南及江西;山西、河南西部之人,多移往湖北东南部;少数陕甘之人则移往四川。这些移民的确数,很难统计,据大致的估计,百年间北人南迁者,大约有九十万,占当时南方人口的六分之一。侨居江苏者最多,约二十六万;鲁南次之,约二十一万;安徽又次之,约十七万;其余的则分布在长江流域各地”。此系就有“户领”(户籍)之人数而言,尚有若干豪族荫庇之难民,留做贱价劳工者不在统计之内。浙江有位县令到任不足三个月,清出豪族所私匿的流民逾万,可见“多庇大户以为客”的流民之多。
东晋对这些纷涌南来的群众的处置办法,最初是设立“侨州”“侨郡”,即按其原籍所在之地,在侨居地设“流亡政府”。例如在江乘县(今江苏南京境)设“南琅玡郡”,在京口(今江苏镇江)设“南徐州”“南兖州”等,侨州郡的名目繁多。琅玡来的人,住在江乘县的“南琅玡郡”内,户口册载明是南琅玡郡人,便可不服徭役,不当兵,不纳粮。各世族之流寓南方者,更要标明来自何方,以显示他们是“望邦衣冠”,与众不同。东晋采取这种政策的主要原因有三:
一、与后汉以来重门第的传统有关。大世族的社会地位必须予以维护,不能因避难而有所变更;
二、绥抚流民的人心。流民的财产多数已遭重大损失,不能不特加照顾,以免造成变乱;
三、以此优待吸引更多流民,是巩固建立在“岛夷”人土地上的政权的方策。
这种怪诞政策的结果是各地“紊乱无纪”。以武进县(今江苏常州)一地为例,就有十几个侨郡和六十多个侨县,有时同州之侨民内争,各自分头增设侨郡,户口册混乱不堪,地方官无从施政,同时也引起土著人民的不满,因为侨籍享有免徭役租税的特权。
大小“流亡政府”林立的情况,使得东晋政府不能不设法纾解,同时为了增加政府收入及征集流民为兵计,也亟须改革。针对这个问题而有的措施,即为“土断法”。自330至560年间,江南共实行土断九次之多,以第三次和第四次土断最重要。第二次土断仅分土著户口册用黄纸,称“黄籍”;南渡者用白纸,称“白籍”,并无其他改变。第三次土断由大司马桓温发起,东晋哀帝三年(364)三月庚戌日令下,故时称“庚戌制”。其主要内容是取消侨州郡民的优待,即需正常纳税与服徭役,用乡里之组织加以编制,以方便征租税与服兵役。若干侨籍因此匿藏于大世族家中,不报户籍,以逃避租役。桓温雷厉风行,有宗室彭城王司马玄匿藏五户,便被付廷尉论罪,可见“庚戌制”执行之严。会稽内史将匿户清出,新增户籍登记者三万余,亦可见隐匿者之众多。此次改革使政府收入增加,达到了“财阜国丰”的目的,后谢安征召侨籍壮丁入伍,组成“北府兵”十万人,是淝水之战的主力。这次土断与东晋得免被苻坚覆亡有极大关系,自不待言。
第四次土断实行于晋安帝十七年(413),是由当权的刘裕所发起。除设立在今镇江、常州境内的南徐州、南兖州、南青州三个侨郡外,其余流亡政府一律取消,流寓居民悉入当地籍。所谓白籍,也一律改为黄籍,并严禁藏匿。浙江余姚大世族匿藏亡命千余人,为刘裕所杀。其余几次有关的土断令,均属枝节,笔者不赘述。
如何调处南徙的大世家与吴中原有大世族之间的利害冲突,是东晋立国的一大问题。吴越(今江浙一带)历来便被中原人士视为边远的文化水准低的地区,王猛临终告诉苻坚“晋虽僻陋吴越”,即可证明时人心目中的吴越印象。后汉末年以迄三国鼎立,东吴一直在半独立中发展,自成一政治体系。加以语言发音与中原迥异,所谓南蛮鴃舌、吴侬软语,均足以增加吴越与中原的隔膜。晋征服东吴(280),吴人有亡国之恨。而今不过三十余年,征服者被逐来此地避祸,吴人当然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这批“亡官失守之士”的北方世家“多居显位”,对此吴人自难免不了愤恨与轻鄙。司马睿移镇建康,也曾说:“寄人国土,心常怀惭。”北来大世家据说有一百家之多,他们多统率族人、宾客、乡里、部曲等集体行动,动辄千余家。江南肥沃的土地早为土著士族所占有,新来者欲分一杯羹,难免发生利害冲突。由于权势上、情感上及利害上的冲击刺激,吴人逐渐形成一股反东晋的力量,对此,代表北方世家的东晋统治者只是“心常怀惭”不够,必须要解决问题。
经济利害问题最迫切,所以北来世族避免在长江三角洲发展,而流寓到较南的扬州、江州(今浙江及福建一带)地方,“衣冠始入闽者八族,所谓林、黄、陈、郑、詹、丘、何、胡是也”。新移民既不损害吴人的既得利益,双方自可相安。在权力分配上,王导等人采取的是笼络与离间双管齐下的政策。例如王导笼络江南豪门世族顾荣、贺循,曾对司马睿说:“此土之望,未若引之,以结人心,二子既至,则无不来矣。”顾、贺两人应命见司马睿,“由是吴会风靡,百姓归心焉”。刚好形成对照的是吴人骁骑将军丘灵鞠,因不愿任武职,对人说:“我应还东掘顾荣冢。……顾荣忽引诸伧辈渡,妨我辈涂辙(前途),死有余罪。”当时江南最强大的两大豪族是义兴周圮与吴兴沈充,而周圮声势“莫与为比”。王敦暗中勾通沈充,使沈充“得专威扬土”。周圮确有武力推翻东晋政权之企图,但以其“宗族强盛,人情所归”,他人不敢揭发。司马睿封周圮为高官,晋爵为公,召其赴建康。周圮知阴谋已泄,忧愤而死,临终告子周勰曰:“杀我者诸伧子,能复之,乃我子也。”其弟周札被人告发欲谋反,沈充乃借此时机尽灭周氏。沈充后附王敦叛变,亦被杀。由是江南最有势力的豪门世族消去,东晋的心腹之患乃除。至于一般的江南名门世家,情感上虽对“伧父”不满,心怀怨恚,但起不了作用。桓温的土断法实行后,南北的隔阂也日益减少,东晋的基础渐固,才能有举国一致,共拒胡骑南下的淝水大胜。
东晋绥抚吴人的政策大体上是成功的,对待流徙到江南来的北方世族却出了纰漏。立国之初,即有王敦、苏峻的叛乱,淝水之战后不久,又有孙恩、卢循的“五斗米教”动乱,两次叛乱都是所谓的“伧父”发动的。五斗米教叛乱,持续时间逾十一年,对东晋的衰亡有相当大的影响。
王敦、王导对东晋的建立有决定性的贡献。王导居中枢,号仲父,有“王与马共天下”之说,可见权位之尊。王敦镇武昌,都督江、扬、荆、襄、交、广六州军事,“甲兵所聚”,居建康上游,在形势上占尽优势。王敦佐命之功煊赫一世,又掌握重兵,开府一方,自不免孕育野心,跋扈擅权。元帝心存戒惧,乃释放流亡江南的僮仆,以之成军,以戴若思(戴渊)为征西将军驻合肥,刘隗为镇北将军驻徐州,各率兵万人,名义上是讨石勒,实际上是防王敦。王敦抗疏指责戴、刘二人之行为使“百姓哀愤,怨声盈路”,以“诛刘隗为名”,举兵反叛(322)。元帝手书乞和称:希能共安,否则,愿归琅玡,“以避贤路”。叛军胜,攻入建康,自领丞相,杀戴若思、周颛等人,元帝立即病死,时年四十七。太子绍即位,即为明帝(323—325在位)。王敦旋亦病死(324)。
三年后有苏峻之叛。苏峻是掖县(今山东莱州)人,颇有才识,年十八举孝廉,中原动乱后,抚辑流亡数千家,据堡自卫,被推为主。后苏峻率数百家泛海南逃,仕东晋,于王敦、沈充叛时立军功,封邵陵公。峻既有功,威望渐著,“有锐卒万人,器械甚精,朝廷以江外(江北)寄之”。苏峻颇骄溢,潜有异志,收纳四方亡命之徒。为了豢养这批亡命之徒,苏峻对地方官予取予求,“稍有不如意,便肆忿言”。时辅政之庾亮以其骄溢,征之入朝,峻以“讨贼外任”为所长,拒入内辅。庾亮乃升任苏峻为大司农,以弟苏逸代领其众。苏峻再请为一荒郡之太守,亦不许,乃与豫州刺史祖约(祖逖之弟,逖死后,约领其众)同叛(327)。苏峻渡江后,连战皆捷,攻入建康,“纵兵大掠,侵迫六宫,穷凶极恶,残酷无道”,自领国政,待晋成帝如傀儡,“朝廷政事一皆由之”。荆州刺史陶侃、江州刺史温峤联合出军讨伐苏峻,苏峻阵亡,余势据隅顽抗,不久亦溃败(329)。祖约逃奔石勒,亦被戮。苏峻之乱历时两年余,杀戮很重,建康被“因风放火,省台及诸营寺署,一时荡尽”,可见破坏之甚。
孙泰是琅玡人,世奉五斗米教,南渡后,师事钱塘术士杜子恭,子恭死,泰传其术,“诳诱百姓,愚者敬之若神,皆竭财产,进子女,以祈福庆”。地方官防其为乱,乃逐之至广州。广州刺史王怀之大约为其魔术所惑,委之为郁林太守,泰更大肆传教。太子少傅王雅告诉东晋孝武帝(373—396在位)“泰知养性之方,乃召还”,任新安太守。时北府兵首领南兖州刺史王恭(太原王氏)与太傅司马道子争权,统兵作乱(398),孙泰“私合义兵,得数千人”,助讨王恭,甚得道子之子元显的重视。孙泰认为“晋祚将终”,欲伺机起事,为人告发,被诛。其侄儿孙恩亦参与密谋,“逃于海”(大概是舟山群岛),集合亡命百余人“志欲复仇”。民间亦不信孙泰已死,皆谓“蝉蜕登仙”。其时司马元显欲新建武力,以抗骄恣剽悍的北府兵,下令已“免奴为客”者到京师充兵役,使“东土嚣然,人不堪命”。孙恩趁此时机,登陆浙江附近八郡(399),“一时俱起,杀长吏以应,旬日之中,众数十万”。“恩据会稽,称征东将军,号其党曰‘长生人’”,下令屠杀非党人,“戮及婴孩”。刘牢之率北府兵征讨,乌合之众只知掳掠子女、玉帛,自不堪一击,乃驱所掳男女二十余万入海,仍不时入寇。两年后,孙恩以日暮途穷,投海而死。
孙恩之妹夫卢循继领其众,浮海至广州,逐刺史,而领其地。东晋政府以鞭长莫及,竟委之为广州刺史。孙泰曾在广州传过五斗米教,声望尚存,卢循因势利导,蓄谋北进。经过五年多的准备,趁刘裕北伐之际(410),卢循率领大军出动,一路势如破竹,斩北府军名将何无忌于九江。西路军下岳阳,直薄江陵,声势浩大;东路军已兵临建康城下。刘裕闻警即率兵南归,渡江攻卢军,得胜。卢军欲回师取荆州,再与刘裕决战,然节节向南败逃,至龙编(今越南河内东)中箭投水死(411)。扰攘十一年余的叛乱,始告结束。大规模的屠戮破坏,使东晋元气大伤,也使刘裕不能乘翦灭南燕、生擒其主慕容德之余威,进行规复河山的工作。
东晋主要变乱的发动者,均是南来之豪门世族,王敦与孙泰、孙恩且都是琅玡人,江南土著世族参与的仅附从王敦作乱的沈充一人较著。盖东晋立国,主要靠南渡之大世族所拥戴,这批辅政者的权力历来很大,晋帝均垂拱而治,并无帝王之实权。王敦、苏峻等人,两次占领建康,均未加害皇帝,因为深知所谓皇帝,不过是穿着龙袍“跑龙套”之人,人人皆可挟之以令诸侯。最足以代表东晋皇帝的安帝(397—418在位),是一位“自少及长,口不能言,虽寒暑之变无以辨”的白痴,也是人类历史上唯一的哑巴(可能是因聋而哑)皇帝,他竟在位二十余年!其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东晋行的是“虚君制”,政权掌握在权臣手中,权臣均由南渡豪门世族出任。据统计,南渡的世族约有一百余家,他们之间的恩怨利害,纵横捭阖,交织激扬,纠结缠绕,可以概括东晋一百〇三年(317—420)政治发展的大势。自刘裕开始的南朝——宋、齐、梁、陈,在这一方面与东全然不同,南朝的君主均掌有实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