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的北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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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晋的当权者几乎全是南渡的豪门世族,一百〇三年中,吴人做到尚书令(相当于丞相)的只有陆玩和顾和两人。南渡世族除在“新亭对泣”之外,也有不少缅怀故国、力图振作复国者。零星的小规模行动此起彼伏,旋兴瞬息,史不绝书,不及备述。主要的北伐复国行动有六次,分别由祖逖、桓温、刘裕三人主持。

第一次是祖逖的复国行动(319—321)。祖逖为范阳迺县(一说易县)的世族,“年十四五,尚不知书,……然慷慨有节尚”。祖逖常散财以周济贫民,深为宗族乡党所推崇,后始博览群书,任职州政府,有名的“闻鸡起舞”之事便发生于此时。刘渊兴兵后,“四海鼎沸,豪杰并起”,祖逖即有济世之志。洛阳为匈奴攻陷后,祖逖率领族人数百家南移,“避地淮泗”。南迁途中,祖逖以其所有的车马载老弱病患,自己步行;药物衣粮,与众共之。祖逖又多权略,是以老少咸宗之,推举他为“行主”。堡垒中的领袖,人称“坞主”;避祸行动中的领袖,人称“行主”。这一群人到今江苏南部后,东晋元帝任祖逖为徐州刺史,移驻镇江。祖逖告诉元帝天下大势,人心归向,“遗黎(民)既被残酷,人有奋击之志”,故主张由元帝明令北伐,“庶几国耻可雪”。元帝不得不听祖逖的主张,乃任之为豫州刺史(今河南境,在石勒的控制下),给他一千人的粮糈及布三千匹,由他去雪国耻。当时元帝库存有布二十万匹、绢万匹,但他并不给祖逖提供军器,可见其用心。

祖逖乃率其部曲百余人南渡长江至江阴,自行冶铁制兵械,渡江至中流,击楫而誓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再南渡),有如大江!”他集聚两千余人北渡长江,进兵雍丘(今河南杞县)。时中原汉人世族之未南渡者,为求生存,纷纷聚集百姓武装自卫,各不相统属,有时甚至互相攻击。由于祖逖“爱人下士,虽疏交贱隶,皆恩礼遇之”,故各坞主多愿受其指挥。例如坞主陈川遣将李头赴祖逖处,李头受逖感召,叹曰:“若得此人为主,吾死无恨。”“由是黄河以南,尽为晋土”,百姓感悦之余,置酒大会,耆老感动流涕曰:“吾等老矣,更得父母,死将何恨。”乃歌曰:“幸哉遗黎免俘虏,三辰既朗遇慈父。玄酒忘劳甘瓠脯,何以咏恩歌且舞。”此歌将中原百姓凄怆悲喜的心情吐露无遗,也可见祖逖之得人心。

祖逖对敌人石勒暂时采行妥协政策,以期培养实力,再图进取。石勒亦不敢进犯河南,并遣人到成皋修祖逖母亲的坟墓,着两户为守墓,复派使见祖逖,要求通使及通商。祖逖不报书,任听互市,“收利十倍,于是公私富赡,士马日滋”。

东晋元帝此时正在布置防备王敦之事,派戴若思为征西将军,驻节合肥,都督河南军事。祖逖以戴若思乃吴人,“虽有才望,无弘致远识”,前途悲观,故“意甚怏怏。且闻王敦与刘隗等构隙,虑有内乱,大功不遂,感激发病”,卒于雍丘(321),时年五十六。豫州士女若丧考妣。其弟祖约继之,才短志大,不为士卒所附,后复参加苏峻之乱(327),事败逃奔石勒,为勒所杀。中原百姓所寄的一线曙光消逝了。

苏峻之乱后,都督八州军事、坐镇武昌、掌握长江上游军政大权的庾亮上书(339)请求移镇襄阳,认为假以数年时期,“戎士练习,乘衅齐进,……因天时,顺人情,诛逋逆,雪大耻”。朝廷主意未定,适于此时,石虎命将攻陷重镇邾城(今湖北黄冈)、沔阳等地,晋兵死伤万余人。庾亮闻败,忧愤而死(340)。他的雄图,便成泡影。继庾亮而北伐无功的是殷浩,盖石虎新死(349),鲜卑及羌氐族争雄,中原大乱,浩欲乘时恢复故国,先进攻羌氐之苻氏,自寿春进据许昌,“经涉数年,屡战屡败”,最后为荆州刺史桓温所弹劾,被罢免。

其次是桓温的三次北伐(354—369)。桓温原籍谯国龙亢(今安徽怀远县境),父彝曾任宣城太守,死于苏峻之乱。温年十八,击杀仇人之三子,“时人称焉”,由是知名于世,被选为驸马,累迁至徐州刺史。桓温与继庾亮为长江上游都督之庾翼(亮之弟)友好,翼向明帝推介桓温“有雄略”,宜委以重任。翼死后,朝廷即以桓温都督四州军事、荆州刺史、假节,桓温便成为东晋拥有最大军政权力的人。这位野心勃勃的方镇,欲先立功以资显赫,乃用兵灭西晋末年即据蜀地建立政权的成汉(304—347)。桓温用兵神速,连战皆捷,俘成汉皇帝李势,一时间勋业煊赫,不可一世。时石虎死后,中原大乱,桓温“欲率众北征”,朝廷欲任用殷浩北征,盖不欲桓温坐大。及殷浩败黜,“内外大权一归温”后,桓温乃率步骑四万自江陵发兵(354),经襄阳而入关中,进逼长安。苻健以“五千人深沟自固”,盖知晋军远征,粮糈不济。桓温亦欲待麦熟,“取以为军资”。苻健则将麦苗割去,实行坚壁清野政策。温以军粮不济,“收三千余口而还”。这是桓温第一次北伐。

两年后(356),桓温击败攻击洛阳的羌族姚襄,主张还都洛阳,将“自永嘉(晋怀帝的年号,307—313)之乱,播流江表者,请一切北徙,以实河南”,然后重振河山。但南渡的世族以中原残破,农田水利均已失修,“生理茫茫,永无依归”;谁愿意“舍安乐之国,适习乱之乡;出必安之地,就累卵之危”等理由强烈反对。皇帝却不能用这种理由来推托,遂委桓温都督并、司、冀三州,命他先经营“河洛丘墟”,俟有成效,再议还都洛阳之事。规复的大计划遂无形作罢。十年后,洛阳为鲜卑慕容氏攻陷(365),南渡的世族从此心安理得地住在“安乐之国”了。

此时桓温威望之高,已凌驾一切,欲代晋为帝。桓温图立功中原,造成有利形势。369年,桓温率步骑五万北伐,以鲜卑慕容(前燕)为主要敌人,初战胜,俘其前敌主帅。时天亢旱,水道不通,桓温乃“凿钜野三百余里以通舟运”,与前燕主力八万战于林渚,再胜。桓温进兵枋头,因天旱,运粮河道缺水不能行舟,军粮不济。桓温乃命大将袁真凿开石门,引河水入运河。袁真“不能开石门,军粮竭尽”,只有退兵。退兵途中,连饮水亦缺乏,“行七百余里”,慕容垂以八千骑兵追之,战于襄邑(今河南睢县境),温军败绩,死者三万余人。

桓温共北伐三次,均无结果,其主要原因有三:

一、南渡豪门世族在江南晏安已五六十年,田园家宅均已蔚然树立,根本无北伐之意愿;

二、朝廷中权贵因利害关系,均不愿见桓温因立功而权势膨胀,多方设法阻挠拖延,直到阻挠拖延无效之后,才勉强允其出兵,并未全力支援;

三、桓温个人确有规复国土,拯斯民于水火的真情与抱负,但他个人的英雄主义与政治野心锋芒太露,使人嫉妒其行动,怀疑其动机,时加猜防,所谓内外不一心是也。

桓温暮年确有代晋称帝的图谋,亦无人能阻止,一切均准备就绪,但他已重病不起,死时年六十一岁(373)。

唐代名臣房玄龄称桓温“挺雄豪之逸气,韫文武之奇才”,确近事实。观他两次北伐,功业彪炳。中原两大势力——氐与鲜卑均败在他手下,恢复国土有望,功败垂成,至为可惜。后世诟病桓温者,唯其欲“篡”东晋一事,由此可见刘秀之影响深矣。桓温生性俭朴,唯过于好名,曾说:“既不能流芳后世,不足复遗臭万载邪!”这两个愿望似乎均未能达到。倒是他的小儿子桓玄在他死后三十年(403),将东晋的那位白痴皇帝废掉,当了八十天的皇帝,替桓家带来灭门之祸,也使后世对桓温的品评不好。

平定桓玄之乱的刘裕,是东晋第三次北伐的策动者。刘裕原籍彭城郡彭城县(今江苏徐州境),南渡后世代仕宦。刘裕少孤,故生活贫苦,靠耕樵为生,后投靠北府军名将刘牢之帐下,平孙恩有功而官至郡太守。桓玄谋作乱时,以北府军为心腹之患,欲加剪除,故笼络刘裕,委为参军。刘裕表面拥护桓玄“禅代”,暗中联络北府军将领,密谋推翻之。他们在镇江起兵后,各地北府兵纷纷响应。桓玄败亡,北府兵的统率权逐渐为刘裕攫得。四年后(407),刘裕为扬州刺史兼领徐、兖二州刺史、录尚书事,成为东晋的实际统治者。是时南燕主慕容超以南方变乱方殷,乘机南掠,掳掠晋人为奴。

409年春,刘裕乃大举北伐。有人献议慕容超“刈除粟苗”,使刘裕一如桓温乏粮而退。慕容超自恃军力强大可胜晋军,不愿“预芟苗稼”以自弱,遂不听计。刘裕亦预知“鲜卑贪”,一定舍不得粟苗,故大军挺进。慕容超求援于后秦姚兴,姚兴只派一位使臣威胁刘裕,说是要遣铁骑十万攻晋军。刘裕的回答是:我正计划进攻后秦,“今能自送(死),便可速来”。姚兴的十万铁骑没来,慕容超被生擒,后被送到建康处斩。今河南、山东南部一带重入东晋版图。

灭掉南燕后,刘裕有机会扫荡中原胡人,惜此时卢循进攻建康(见本章第一节),刘裕被迫回师解危,费时年余,敉平内乱。

卢循之乱被敉平后,刘裕即图伐蜀。405年,谯纵乘东晋内乱而据益州称成都王,并称臣于后秦,时遣兵东下,威胁荆楚。刘裕不能坐视,于413年出兵平定之。后秦更收纳刘裕之政敌,遣兵援襄阳,欲切断东晋东西领土。刘裕乃于416年亲率大军分东西两路伐后秦。后秦主姚泓(姚兴之子)西北境受拓跋魏的威胁,不能全力对付刘裕。西路晋军经项城、许昌,轻取洛阳,进逼潼关。东路主力由刘裕亲自统率,取拓跋魏所据黄河南岸要地滑台(今河南滑县),溯河而西,冒拓跋魏十万大军腰击之势,奋勇前进,会师洛阳。北魏欲坐观东晋与后秦搏杀,坐收渔利,未全力攻晋军,亦是刘裕得抵洛阳的原因之一。417年,刘裕攻陷长安,后秦主姚泓投降,被送至建康斩首。

刘裕两次北征,破灭分别雄踞中原东西部已历七八十年的鲜卑与羌氐,又力战新兴之拓跋魏,真可谓勋业彪炳,声威显赫。南渡近百年以来,无人可比。刘裕造成如此形势,光复国土,重振河山,似指日可待,而中原陷入水深火热中已近百年的父老,也寄予莫大之期望。不幸刘裕坐镇建康之谋臣刘穆之此时病故,刘裕恐朝中有变,政权旁落,遂匆忙回师,留下他年方十二岁的儿子刘义真及少数晋军镇守长安,不久即为匈奴族在今陕北一带所建的大夏所败,长安复失陷。计刘裕留在长安不及两月,光复不及一年五个月。刘裕两次北伐未竟全功,但潼关以东,黄河以南以至青州(今山东境)已全部规复,为东晋偏安以来疆土最广大时期,亦即南朝开始时刘宋的版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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