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开国的政策
五代最后一朝后周的建国者郭威颇有振作,在位三年而崩,养子柴荣继位为世宗(954—959在位),是五代最贤明的君主。世宗首先整顿吏治,严惩贪污,大将军孟汉卿因微不足道的贪赃而被处以死刑,有司奏以罪不至死,他答道:“朕知之,欲以惩众耳!”其次淘汰老弱残兵,征募强壮勇武者为“禁军”,并严行赏罚,整饬军纪。世宗即位之年即大败北汉于高平(今山西高平市),数年间西定今陕西、甘肃一带,南取长江以北地方,有统一天下之势。辽于此时有酗酒终日而昼寝的“睡王”在位,周世宗征辽(959),连战皆捷。眼看石敬瑭之割地即可收复,不幸世宗因病而退师,旋崩,年三十九岁。后周政权不过十年,政治军事均有刷新,社会经济亦有显著之进步,已奠定统一之基础,等待赵匡胤兄弟去完成。
“陈桥兵变”这一类的事情,是唐末军阀政治下常常出现的闹剧,在五代是第四次上演。类似的演出,均无异议,唯“陈桥兵变”这一幕,赵匡胤及他的孝子贤孙认为“取天下于孤儿寡妇之手”很不光彩,所以编出赵匡胤是众望所归,迫不得已而做皇帝,顺天应人,绝非“篡位”。
赵匡胤是因“北汉结契丹入寇”才奉命出征,《辽史》并无此项记载,是宋人所杜撰。赵匡胤因而“出征”,才行四十里,即发生“兵变”,“黄袍”早在营中,周恭帝“禅位诏”亦自“袖中”取出,能说不是预谋?赵匡胤回师汴京时,唯一反对的副都指挥使韩通为赵匡胤的部将所杀,韩通为忠臣义士无疑。欧阳修撰《新五代史》,甚受史家推崇,赵翼赞其“简严”,“而以《春秋》书法,寓褒贬于纪传之中”(《廿二史札记》卷二十一《欧史书法谨严》条),欧阳修亦自负能秉笔直书史实,但《新五代史》中不为韩通立传,足见宋人对陈桥兵变是在蓄意掩饰事实,用谎言欺世而已。这正是自后汉光武帝以降,在痛斥“篡位”的传统风气的笼罩下,皇帝与史家合作而成的“历史”!
我们对于宋太祖是否篡位的问题不必重视,从他此后十七年的施政来看,他确是一个有作为的皇帝(960—976在位)。他自奉简朴,对人宽厚,是一位“质任自然,不事矫饰”的性情中人。“一日,朝罢,坐便殿,不乐者久之,左右请问其故,曰:‘尔谓为天子容易耶?早作乘快(早上欠考虑)误决一事,故不乐耳!’”习惯以毒酒鸩杀臣下的南汉王刘鋹,投降后太祖亲酌酒赐之,刘鋹“捧杯泣”,不敢饮。太祖乃笑而自饮之。《宋史》赞他:
释藩镇兵权,绳赃吏重法,以塞浊乱之源;州郡司牧,下至令录、幕职,躬自引对;务农兴学,慎罚薄敛,与世休息,迄于丕平。治定功成,制礼作乐。……遂使三代而降,考论声明文物之治,道德仁义之风,宋于汉、唐,盖无让焉。
纯就内政的治绩而言,确是持平之论。
宋太祖即位之际,有三大问题需要解决。第一是先对付北方劲敌辽,抑或先平定南方,统一中华。他采行后者,费了十一年时间完成统一,只剩下仗辽之势而存在的北汉,由他的胞弟光义(赵匡胤称帝后,赵匡义改名赵光义)去完成。太祖并非忽略辽的问题,他将每岁盈余存入“封桩库”,俟存满五百万缗,即可向辽赎回幽云十六州。如果辽犯边,则以重赏士卒,杀一辽兵者赏二十匹绢,以二百万匹绢,即可歼辽之精兵十万人。
第二是定都问题。自后梁建都开封后,五代均建都于此,其主要原因在于漕运。开封为隋炀帝所开运河之枢纽,粮食供应方便,但黄河北岸为大平原,最利于骑兵行军。自幽云十六州为辽所据后,辽兵可于数日内直逼黄河,故必须在开封驻屯大军。太祖主张先迁洛阳,再迁长安,凭关中形势可缩减拱卫京师的冗兵。但影响力很大的胞弟光义以“在德不在险”的理由反对。太祖预料若都开封,必养大军,不出百年必耗竭民力。北宋此后财政困难重重,与定都开封有密切关系。甚至“议论未定而金兵渡河矣”,也根源于此。宋仁宗时范仲淹认为:“洛阳险固,而汴为四战之地,有事必居洛阳。当渐广储,缮宫室。”宰相吕夷简以其“迂阔”而止。
第三是如何根除两百多年来的军阀割据积弊。赵匡胤的父亲历事后唐、后晋、后周,“骁勇”而“善骑射”,颇有战功。赵匡胤于927年出生于洛阳夹马营,自幼即生活在军旅中,耳濡目染,为地道军人。他黄袍加身时年已三十二岁,对于将擅于兵、君擅于将的情势,自有极深刻的了解,所以做皇帝的次年,即有杯酒释兵权之举。他一面要整军经武,同时要去除武人擅君专横的传统,要鱼与熊掌兼得。他的政策是实行中央集权。首先他择全国的精兵于京师附近,称为“禁兵”(赵匡胤统治初期有禁兵十九万三千),散驻地方者曰“厢兵”,厢兵中之健壮者选充禁兵,开国初有十八万五千。其中禁兵之一半外戍,称为“更戍法”。视距京师之远近,每一年或两年外调一次,使“兵无常帅,帅无常师”。禁兵与厢兵均征募而得。藩镇拥兵割据之势自去。此外,各地尚有类似民兵之乡兵与番兵,后者即边疆之乡兵,皆以小行政区为单位,功能限于维持地方治安。有人误以为宋代积弱的原因,由于宋太祖“重文轻武”政策所致。实际上他重文则有之,轻武则全属子乌有虚。在他的本传中,我们能频繁看到“宴射”(即饮宴前后均习射)、“阅炮车”“命诸军习骑射”“观习水战”“赏花习射于苑中”等记载,有时一个月内到铁骑营视察两次。在灭南唐以前(975),宋太祖十分重视水师,经常亲自到造船厂视察或观习水战。他有“讲武殿”和“讲武池”,可见其对水陆两军之重视。他只是解除武人拥兵作乱,决非轻侮军事。他“欲武臣尽读书,以通治道”,并非欲武臣不讲武事。
集中兵权只是中央集权的枢纽,其他制度的厘定,也必须与之配合,才能相辅相成。宋太祖于召各地藩镇到汴京安享富贵荣华后,分别遣派中央文员去负责地方事务。州刺史由中央官兼“知”其事,凡事均需通判同意,通判亦由中央官员兼任,县令亦然,其本职仍为中央官,兼“知”某县事,故有“知州”“知县”的名称出现。知州、知县在制度上是某某中央官的临时差遣,并非其本职。知州行事,必得通判同意,后者且可向朝廷报告本州官吏之善劣及职事之修废。通判成为“监州”,是严防地方官擅权跋扈的方法。各州之上设“路”,路置四使:安抚使,掌一路兵工民事;转运使,监督州县收入,除自身度支外,悉运往中央;提点刑狱公事,主管一路司法,初属转运使,至宋真宗十年(1007)析为一司;提举常平茶盐公事,掌义仓、商业、矿冶、熬盐等有关民生事宜。到南宋后,四使改称为帅司、漕司、宪司、仓司。节度使、大都督的名号仍存在,只是一种荣誉头衔而已。
中央政府则将宰相权柄分为政、军、财独立的三部,而由皇帝总揽之。宋代废尚书省,将中书省、门下省合并为政事堂,由左右丞相主之,直接指导吏、户等六部尚书,综理全国庶政。枢密院置枢密使主管军事,与政事堂合称两府。财政由三司负责,即户部司、盐铁司、度支司。丞相偶可兼枢密使,但绝不可干预三司之事。
宋代纠弹的机构称谏院,脱离中书省独立。隋、唐的御史由中书省任命,其职责只在纠弹皇帝,如果中书令不良,是皇帝之责任。今谏官属皇帝直辖,纠弹丞相百僚,则丞相不能不希合谏院风旨,以免见罪皇帝。丞相成为谏官指摘对象,政府与谏官形成敌垒。谏官能够做到司马光所期望的“专利国家,而不为身谋”者不多。或意气用事,或结党营私,距匡正庶政、廓清百僚之原意远矣!
宋太祖的中央集权政策,利弊互见。利在于军阀割据之局面完全消失,弊在于地方无权无财,除为中央聚敛外,尸位素餐,无所作为。
宋太祖一反中国传子的传统,不传子而传弟,因此引起一些流言,如“烛影斧声”之类,暗示赵光义趁探病之际弑杀其胞兄,实非事实。宋太祖有四子,贺后所生子赵德昭,“终太祖之世,亦竟不封以王爵”。太祖更无立太子之事,群臣亦无一人请立太子。有一段记载可廓清一切流言:太祖母亲杜太后临死前召太祖及宰相赵普入受“遗命”,太后问帝曰:“汝知所以得天下乎?”太祖不能对,固问之,太祖乃答以靠祖宗及母亲的“积庆”之故。
太后曰:“不然,正由周世宗使幼儿主天下耳。使周氏有长君,天下岂为汝有乎?汝百岁后当传位于汝弟,……能立长君,社稷之福也。”太祖顿首泣曰:“敢不如教。”太后顾谓赵普曰:“尔同记吾言,不可违也。”命普于榻前为约誓书,普于纸尾书“臣普书”,藏之金匮,命谨密宫人掌之。(《宋史》卷二百四十二)
上述引文可以解释宋太祖不仅不立太子,而且不封儿子为王爵的原因。杜太后于其子做皇帝后,常“愀然不乐”,太祖问其故,答曰:如果昏乱亡国,“求为鄙夫而不可得”!亡国之家满门遭屠杀的惨状,五代出现得太多。杜太后的警觉、宋太祖的深虑与“孝友”是宋太祖传弟不传子的原因。赵匡胤、赵光义兄弟情深,赵匡胤曾亲为其弟灼艾,赵光义呼痛,“帝亦取艾自灸”。且赵匡胤常对左右说赵光义“龙行虎步,生时有异,他日必为太平天子,德福吾所不及”,早已公开宣示将传位于弟。
宋太宗(976—997在位)继位时,除北汉外,中国已统一(吴越已入朝称臣,978年献地灭国),因此宋太宗将注意力转到对付辽上。宋太祖亦曾两次对北汉用兵,均以有辽援助,无功而退。979年,宋太宗亲征北汉入晋阳,灭北汉后,欲乘胜收复幽云十六州。顺州、蓟州投降,宋太宗率军进围幽州,与辽兵激战于高粱河(今北京西直门外),宋军大败,宋太宗股中两箭,乘驴逃回。民间流传的“杨家将”故事,杨业之子三人均阵亡,四郎失踪,即指此役而言。有些史籍称十八年后宋太宗因伤口复发而崩,《宋史》及《辽史》均无此记载,不知何所据而云然。太宗七年(982),辽景宗逝世,年仅十二岁之辽圣宗(982—1031在位)即位,由萧太后摄政。萧太后泣曰:“母寡子弱,族属雄强,边防未靖,奈何!”宋太宗也看出辽国“主幼国疑”,是收复失地的良机,乃分东、中、西三路大军北征(986年),东、中两军俱败,西路由潘美、杨业率领,辽大军来攻,杨业主暂避其锋,主帅潘美及监军王侁主攻,王侁曰:“君侯素号无敌,今见敌逗挠不战,得非有他志乎?”杨业系北汉降将,如何能承受这种刺激,遂出战而败至陈家谷,“身被数十创,业犹手刃数十百人”,被俘后,“乃不食三日死”。他的儿子杨延昭(六郎)在边防二十余年,契丹惮之,称为“杨六郎”。杨六郎死后,“河朔之人多望柩而泣”。杨家一门忠勇的故事,永传民间。宋真宗七年(1004),辽军南侵至澶州(今河南濮阳境)时,杨延昭上书欲袭攻幽州以威胁辽之后方,朝廷不准。真宗十七年(1014),杨延昭卒,年五十七。陈家谷之败后,宋太宗放弃主动攻辽之雄心,对辽采取守势,而辽却在萧太后的治理下,国势茁壮,有攻宋之野心。
《辽史·后妃传》共二十人,十八人均姓萧!盖有故焉。按契丹一直保持氏族政治传统,阿保机之外两大氏族为乙室氏、拔里氏。阿保机倾慕汉高祖刘邦,故“耶律兼称刘氏”,而以另两姓比萧何,“遂为萧氏”,“刘”与“萧”永远互相婚媾,共理国政。此时提到的萧太后,是北府宰相思温的女儿,“小字燕燕”。她死于1009年,年五十五岁。她的儿子十二岁即位,她摄政时,“明达治道,闻善必从”,又“习知军事,澶渊之役,亲御戎车,指挥三军,赏罚信明,将士用命”。澶渊之役时,萧太后已五十岁光景,尚“亲御戎车,指挥三军”,可谓古今中外第一人(其他妇女做主帅的不是没有,但规模很小)。她的儿子“圣宗称辽盛主”,多是受她的教训。萧燕燕智勇双全,可谓奇女子。
宋真宗七年(1004),萧太后率大军二十万南下,沿途迂回绕过宋军据点,直扑黄河。宋廷群臣惊慌失措,多请迁都以避之,独新任宰相寇准力主宋真宗渡黄河北岸澶州,是不逃反进之政策,于是军民振奋,不期聚者数十万,颇出辽军意外,辽军遂有和意。适其悍将苏挞览(苏挞凛)为宋弩机发箭中额死,其众溃遁,和议遂成,史称“澶渊之盟”(1005年1月)。宋辽之间因此维持了一百二十年的和平。虽偶有争执,但无战争。
澶渊之盟的要点:一、两国君主约为兄弟,宋兄辽弟;二、宋每岁赠(后改为“纳”)辽绢二十万匹、银十万两,以“助军旅之费”;三、两国恢复贸易;四、在边境设立缓冲区。
宋人对澶渊之盟多数赞同,少数反对者如主张迁都到金陵的王钦若主张用天降祥符去吓唬夷狄,王安石与苏轼也对此发表过一些空论。三十余年后(1042)负责到辽谈判的富弼,深知双方虚实,所以他后来劝宋神宗,“愿二十年口不言兵”。盖纳辽之绢银与用兵之费用相较,实微不足道。
宋的另一个外患来自西夏。西夏是羌的支族,史称党项,唐初散居在今甘肃东南及陕北一带,与汉人杂居。黄巢起事时,以助平乱有功,其主拓跋思恭(李思恭)被封为夏州节度使,赐姓李,拥有今陕北及宁夏地方。宋太宗时西夏叛服无常,亦交通于辽,势力日渐壮大,领土已扩大到今内蒙古、宁夏、陕西北部、甘肃东部一带。宋仁宗十年(1032),西夏李元昊继位。李元昊雄心勃勃,通汉文,且民族性强。他自制文字,命人翻译汉文典籍以教育国人,学习中国典章制度,改年号,数年后(1038)称帝。据说他有精兵五十万。宋廷派名臣范仲淹、韩琦二人防守之,李元昊虽不得大逞,然劫掠边疆,困扰宋室则有余。西夏统治下民族复杂,汉人很多,对李元昊的穷兵黩武亦怨声载道,“元昊虽数胜,然死亡创痍者相半,人困于点集,财力不及,国中为‘十不如’之谣以怨之”。始乞和。仁宗二十二年(1044)和成,宋册封为“夏国主”,又四年李元昊卒,年四十七。此后西夏常寇边,叛服无常,因所谓誓言,“要皆出于一时之言,其心未尝有臣顺之实也”。故终北宋之世,耗竭宋廷人力、财力最甚者是西夏而非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