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法图强
宋太祖的开国政策,一意以中央集权为尾闾,确系针对两百年来地方割据、藩镇专横的良药。但辽患当前,宋王朝必须整军经武,以应时艰,所以有了全国精兵均集中于汴京的现象。由于边防需要及兵伍战斗力日趋衰弱的原因,禁兵的数目日益增加。宋太祖开国时,全国禁兵不足二十万人,到他统治中期,兵额已增至三十七万八千人,此后历年增多,至宋仁宗统治中期,七十余年间,已增至一百二十五万九千人,内禁军(中央军)有八十二万六千人,视为定额。禁军的增加数量至为惊人,军费便成为宋朝最大的负担。据当时人的估计,全国岁入约六千余万缗(一缗即一贯,为一千文),养兵之费约五千万缗,即全年收入的六分之五用于军费。皇帝复沿袭唐末藩镇传下的陋规,对将卒常有额外赏赐,每年所费亦不赀,每三年一次的郊赏即达六百万缗。至于禁兵戍边,饷额增多,一卒岁费两万钱,以十万人计,岁费达二十亿钱,军费浩繁,是以“生民之力弊于兵,天下之势屈于兵”。汉、唐国势隆盛,实行屯田制、府兵制,国家无平常养兵之费。宋代实行募兵制,“养之于无事”,竭全国之力以养之,自年二十入伍以至于六十,养之四十年,可用之年不过二十年,年四十以上之兵,已可入于衰老之列,无异于坐食二十年。故卫士入直,雇人为之荷被褥与粮食!宋代更荒谬的是荒年募饥民为兵,留下老弱在农村,结果削减了农业生产力。
养兵百余万而国势不振,故史称其为冗兵。对西夏用兵,耗费逾一亿缗,帑库耗竭到了民穷财尽的地步,故朱熹说“古者刻剥之法,本朝皆备”,一语道破宋朝必须变法的原因。
冗官也是宋代的弊政,此盖根源于“重文”政策。欧阳修尝惋惜士人何不幸而生于五代。宋太祖针砭时弊,特别奖励文风,重用儒臣,自是正本清源之良策。他除优礼士大夫外,最重要的政策是重视科举制。他即位次年(961)即开科举,进士及第者仅十一人,可见读书种子之少。他立即“释褐”,即派为官之意,与唐代进士及第后尚需经吏部考试合格后再授职不同。在优异的名利鼓励下,士人日增,进士及第的人数也增加,太宗二年(977)朝廷已录取五百余人,均授优职。应考者亦日渐增至万余人,录取七百人。每三年一试(1066),遂为定制。这种转移世风的政策,确是用心良苦,但积久弊端出现。
更进一步地奖励读书人,是提高官吏的俸禄,使与武职比拟。以左右仆射为例,除正俸外,其他衣食住行均有津贴,名目繁多,包括酒、茶、厨料及从人七十人衣粮,此外有退休金及额外恩赏。每岁郊天,行“推恩封荫”,各官均被赏赐银帛,并封“荫子”,即推恩及子孙。无子孙近亲者,竟可以推恩至异姓及门客充数。得荫即封官,任官即有禄,故儿童为官,襁褓有禄,尚未娶妻者,已有荫子。任学士二十年以上者,其兄弟子孙可得京官二十人。每三年郊天一次,推恩四千人,以此推算,朝廷的官员名额增加自是巨大。再加上进士,据统计,自宋开国迄于北宋亡国的一百六十七年间,共有进士一万九千四百二十人。官源如此丰沛,冗官在所难免。宋开国之初政简人和,至宋真宗时,内外文武不过万人,五十年后到宋仁宗时增至两万人,再十五年至宋英宗时,已达两万四千人,真是“冗兵耗于下,冗吏耗于上”。所以宋英宗时,岁入虽增加近六倍,但国用不足一千七百余万缗,这都是冗兵和冗官所造成的财政困境。自宋真宗到宋仁宗,四十年间,课税增加三倍,但仍帑库空虚,国用不足,做皇帝的焉得不急。六十余年前的大政方针,虽然是破除积弊,转移世道人心的良策,惜因矫枉过正,或筹划欠周而弊窦丛生,演变至此,唯有改革之一途。所以宋仁宗成年后(十二岁即位),即亟思改革,以应时艰。宋政已到了必须改革的情势,问题只是如何改革而已。
仁宗二十一年(1043)时,宋对西夏用兵,更使濒临危境的财政到了崩溃的边缘,所以宋仁宗召见名臣范仲淹,要他提供全盘改革的意见。范仲淹提出十大纲领(十事疏),即: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长官;均公田(俸禄之一曰职田,即公田);厚农桑;修戎备(京师集五万卫士,三时务农,一时教战);减徭役;覃恩信;重命令。
前五项是整饬吏治,继三事为富强之道,最后两项为推行政令之枢纽。但范仲淹的十大纲领对当时最重要的冗兵、冗官问题均未深入更张,仅精贡举及修戎备两事略有防止冗官、冗兵继增的用意。即使是如此不彻底的整顿工作,反对的声浪也很大。范仲淹为相不到一年而罢。
二十四年后,年轻的宋神宗(1068—1085在位)即位(时年二十)之次年,立即任命主张行新法的王安石为相,不顾朝野的反对,厉行新法。王安石两度为相(1069—1074,1075—1076),他先后创立的新法如下:
一、设“三司条例司”。宋代分别主理全国财政的是户部、度支、盐铁,习称三司,权事不统一,今在三司之上设一统筹全国财政之机构。整顿全国财政是新法的主要目标。
二、农田利害条约。由官府协助兴建水利工程,鼓励百姓开垦废田旷土。数年间兴建水利工程一万〇七百余处,垦田三十六万余亩。
三、方田均税法。目的是为了防止田赋不均。由县官丈量土地,以一千步正方为一单位,按其地势及土壤之肥瘠,分为五等纳赋。由于丈量土地,官府清查出许多大地主隐藏不报的田地。
四、免役法及助役钱。宋代徭役是苛政,有父亲自杀以求儿子得免役者,有嫁祖母以求免役者,其酷苛可想而知。此法规定由政府出钱雇人服徭役,然后按户征收雇役之费用。百姓按财富、户口分等,四等以下免纳。以往免役的“官户”,现在要纳免役钱。
五、青苗法。农民在青黄不接时,常向人借贷,结果受高利贷剥削。此法规定农民于苗青时自由向县政府贷款,利息二分(民间利息有高至六七分者),秋收时归还,钱或谷均可。此法最为放高利贷者所痛恨。
六、均输法。由中央政府遣派六路发运使,各地上供的物品,不一定运到京师,可以比较该物品在各地之市价,选择最有利之地输去发卖,即“徙贵就贱,用近易远”之原则,目的在“省劳费,去重敛,宽农民”。
七、市易法。在汴京设市易务官,物价贱时买入,贵时卖出,类似王莽之抑平物价政策。小商人亦可向政府贷款,息二分,唯需田宅做抵押品。其后市易务官被推广到全国二十余处大城市,如杭州、广州、成都等地。
八、保甲法。王安石强兵的主要政策,其办法分四阶段进行。首先是以十家为一保,设保长;五保为一大保,设大保长;十大保为一都保,设正、副都保正,选各单位中有干力者任之。每户二丁抽一为保丁,其责任在于防盗。初行于京畿,次推行全国。第二阶段则于农隙命保丁进行骑、步、射之比试,优者可受武职。第三阶段即保丁可以“番上”,到县城巡检,十日一易,略给饷糈。第四阶段即选择保丁之精壮者到汴京接受禁军大教头之军事训练,三年毕业后归去训练保丁。神宗十四年(1081),王安石已隐居南京三年,受训毕的保丁已有七十万。训练保丁之各种费用,由裁减老弱士兵而来。王安石裁减了三分之一的兵员,全国兵额已不及八十万。保甲法如能贯彻始终,以后的宋史可能被重写。
九、保马法。汉唐扬威边疆的主力都是靠骑兵,宋的敌人辽与西夏亦均以骑兵胜。王安石深知欲强兵必先养马,遂令黄河流域各地民间替政府养马,由政府出马料。
十、军器监。宋制各州自制武器,多窳陋不堪,今集数州于一处,精选工匠为之,严订赏罚。
十一、变学制。太学分三舍,新生入外舍,初限七百人,后增至两千人;可升入内舍,额三百人;最后入上舍,以百人为限。各舍生有月考及年考。上舍优等生,荐于中书授官,中等可免试为进士。
十二、颁三经新义。《诗》《书》《周礼》谓之三经,王安石自疏其义,欲“一道德,同风俗”,也可说是统一思想。
上述新法,前七条在兴利除弊,纾民困以富国;八、九、十等条为强兵。保甲法的最后目的是废除募兵而代以农兵,颇有府兵制的遗意;最后两项是重学校、轻贡举,欲减少每年的官源,也是减轻冗官压力之道。总括而言,新法确为针砭时弊的对症良策,但推行之际,必然需要大量人才,若不得其人,由奸猾之吏执行,奸猾之吏从中作弊,民未得其利,反受其害。作奸犯科的官吏,乘隙牟利舞弊,政府得不到实利,反蒙上与民争利的恶名。
中国传统士大夫对聚敛之臣素所轻视,至于政府经商(均输、市易)、放利(青苗),更是被他们认为不成体统!所以新法被诟病最多的是有关理财富国的七款,反对者也多属当时被目为君子的士大夫。保马法只在北方推行,战马非驮马可比,马之病死者十家共偿其值,是以黄河流域民众怨声载道。一般地主奸商,因奸利被夺,亦推波助澜,更增反对的声浪。王安石自己也知道,他说:“得其人而缓谋之,则为大利,否则且为大害。窃恐希功幸赏之人,速求成效于年岁之间,则吾法隳矣!”不幸他所得之人,正是“希功幸赏之人”。他批评“士大夫多以不恤国事,同俗自媚为善,……则众何为而不汹汹”。在汹汹者众的情势下,神宗同他坚持不妥协,于是“小人”竞进,新法扰民、困民的弊端丛生,终至民怨沸腾,道路流离,“四海九州之怨悉归于”王安石。王安石力辞相位,次年再被召入。年余后独子王雱病死,王安石求去,归判江宁府,十年后卒,年六十六。
新法推行失败,“人皆习于苟安”,“君子”拒不与之合作固是原因,然与王安石本人的性行亦有关系。他以少年进士而做过地方官,深知民间疾苦,深悉豪强朘削的情况,所以能提出切实的改革方案。史称他“议论高奇,能以辩博济其说,……未贵时,名震京师”。宋仁宗屡次欲畀以“美官”,王安石均辞不就,甚至避入厕所,不见送敕令之吏,吏置敕令于桌上,王安石追还之,坚辞八九次,乃受命“知制诰”,从此方不再辞官。宋神宗为太子时即仰慕之,“想见其人”,其他的士大夫也“恨不识其面”。后世大儒朱熹亦赞王安石“以文章节行高一世,而尤以道德经济为己任”。他的政敌司马光也称他为“大贤”,有“向慕之心”。“其失在于用心太过,自信太厚而已。”王安石固执自负、狷狭褊窄的个性,是他当政后不能亲君子远小人的主因,也是新政不得其人而流为苛政的根源。司马光以十余年友谊写给他论政的长信,娓曲详尽,近五千言;王安石的回信聊聊四百余言,盛气凌人,很难令人心服。当时所有的名臣如韩琦、富弼、欧阳修、文彦博、司马光等或被排斥,或自动求去。他全力提拔的吕惠卿,却是暗中伤他,只求得保一己权位的奸人。王安石有崇高的理想和卓越的识见,但缺少将理想付诸实现的才能与气度。
宋哲宗(1086—1100在位)即位时九岁,由朱太后听政。朱太后痛恨新政,遂以司马光为相(司马光刚完成《资治通鉴》),尽废新法。当废免役法时,平素反对新法的范纯仁(范仲淹之子)与苏轼亦竭力劝阻,司马光不从。司马光为相之消息传到南京,时王安石已病卧在床,或告以某法已废,辄不语,及废免役法之消息传到,他始说了句“竟废至此耶”!司马光入相数月而卒,承继者均承太后意反对新法。宋哲宗八年(1093),太后崩,哲宗亲政,复用新党,章惇、吕惠卿、蔡京等当权,恢复免役、保甲等法。新党对旧党大肆报复,苏轼、苏辙、范纯仁、程颐等三十二人均被定为“元祐党人”(元祐是哲宗年号,1086—1094)贬斥流放。哲宗崩时年仅二十四岁,无子,立弟,是为宋徽宗(1101—1125)。太后听政又废新法,七个月后太后薨,宋徽宗亲政,再复新法。蔡京当政,对旧党竭力压制排斥,亲书“元祐党籍碑”,初计一百二十人,后增加至三百〇九人,禁“党人”子孙至京为官,不得与宗室通婚。连司马光也被称为“奸党”,蔡京张狂之措施,已远离政见斗争。此后蔡京、童贯等人当政,直至“靖康之耻”到来。
史学家中有谓宋代变法是由于士大夫的“自觉精神”,颇嫌牵强。以范仲淹为例,他的“十事疏”是在宋仁宗的强求下,不得已而提出。王安石对实际从政并无兴趣,“士大夫谓其无意于世”,及受宋神宗知遇,始行新法。新法中主要的法令均在王安石当政最初两年发布,全是针对财经问题。宋仁宗、宋神宗遭遇财政陷于绝境的困难,主动设法求变,范、王二人是被动出来应付时艰。历史上士大夫贫贱时艰苦求学如范仲淹、胡瑗者很多,何必只有他们始有自觉精神!
或谓新旧党争是南北之争,亦可商榷。范仲淹的籍贯是苏州,出生于徐州,两岁丧父,母即改嫁淄州(今山东淄博境)长山朱某,范仲淹随母在长山长大,二十三岁时始入睢阳(今河南商丘)应天书院,纯粹是所谓的北人。他交朋友,以志同道合为主,南北均有:欧阳修、蔡襄是南人,韩琦、富弼是北人。反对范仲淹的人,亦无分南北。王安石是江西人,但他在宋神宗面前推崇“东北人”刘挚。他的同乡且有交情的刘恕,不仅拒绝入三司条例司,而且面斥新法之非,劝其复旧,“安石怒,变色如铁”。南人刘恕是当时公开反对新法最激烈之人。另一位与苏轼齐名的黄庭坚,也反对行新法,都是王安石的同乡。旧派中的苏洵父子,蜀人。所以我们很难用南北籍贯来笼统划分新旧党。大致可说的是宋徽宗以后的新党,奸人居多。
蔡京便是标准奸人,原附新党,知开封府,司马光秉政,废免役法,限期五日完成,“同列病太急,京独如约。……光喜曰:‘使人人奉法如君,何不可行之有!’”数年后章惇欲复免役法,讨论未决,蔡京时任户部尚书,他对章惇说,取王安石成法行之即可,何用讨论?宋徽宗即位时蔡京闲居杭州,宦官童贯奉旨到江南,“访书画奇巧,留杭累月,京与游,不舍昼夜”。由于童贯的吹嘘,宋徽宗任蔡京为相,召入赐坐,告以欲复父(神宗)兄(哲宗)之新法,京顿首曰:“愿尽死。”从此蔡京弄权二十年(中间曾“致仕”数次,为时约五年),曾亲书元祐党籍碑,把司马光弄成“奸党”。他除了不择手段迫害旧党外,还贪赃枉法,“视官爵财物如粪土”,不仅封自己为太师,四个儿子及一孙儿均官至大学士。徽宗二十四年(1124),蔡京再为相时已年七十八,眼昏眊,不能视事,由子代行。徽宗命其免职,他拒不交出印信,希望再做数年!史书称他“无复廉耻”“见利忘义”。次年宋钦宗即位,蔡京被贬出,死于途中,年八十,“天下犹以不正典刑为恨”。
另一位童贯,握天下兵权二十年,“权倾一时”。“贯状魁梧,伟观视,颐下生须十数,皮骨劲如铁,不类阉人。”有胡子的宦官,应是天下奇闻!他与蔡京里应外合,朋比为奸,官至宰相、太师,时人称蔡京为“公相”,童贯为“媪相”,谑而虐矣。他破羌人,立军功,以太尉职出使辽国;平方腊之乱,最后被封为郡王。宋钦宗立,童贯被斩,史称他的罪恶“流毒四海”。
宋哲宗英年早殇,无子。宋神宗有十四子,在讨论当立谁时,有人主张立十一子端王,宰相章惇“谓其轻佻不可以君天下”,以皇太后力主,端王故得为皇帝(即宋徽宗),时年十九岁。章惇因此不安于位,这是蔡京得进的原因之一。宋徽宗是有名的书法家,却是一位“狎近奸谀”“骄奢淫逸”“困竭民力”而复“怠弃国政”的皇帝。他重用蔡京、童贯,不恤民力,为了个人的嗜好,在江南搜求珍石,重扰江南百姓,使得不分贫富皆怨声载道。徽宗二十年(1120),方腊起兵,陷落杭州,占五十二县,死平民二百万,虽仅历时七月余即被敉平,但军费及地方糜烂,百姓受害很深。
另一个是《水浒传》所叙的宋江故事。《水浒传》是不朽的文学著作,但不是历史事实。宋江“以三十六人,横行齐魏(今山东、河南),官军数万,无敢抗者”。张叔夜知海州,“诱之战,……擒其副贼,江乃降”。宋江降后随军南征方腊军。数月后再叛,不及一月,为宋将折可存所擒杀。宋江流动作战,并无梁山泊的根据地,为时也很短暂。他们的故事在民间流传很广,《水浒传》虽是文学虚构,它却很深刻翔实地反映了一个时代的政治、经济、社会各方面的情况。
方腊、宋江等民变,使宋代衰败的状况暴露无遗。宋徽宗不度德不量力,却要立不世大功,想收复幽云十六州,遣使浮海约新兴的金夹攻辽。辽固然灭亡了,但宋也遭受了靖康之耻,以后的朝代即为南宋。北宋传九主,凡一百六十七年(960—1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