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专制体制的完备和统治集团内部的矛盾
专制体制的完备 西汉后期社会矛盾和统治集团内部矛盾交织的历史,使东汉统治者触目惊心。王莽代汉,绿林、赤眉暴动,都是东汉统治者的严重教训,他们力图使这种历史不致重演。同时,东汉统治者面对着豪强地主强大的势力,也力图加以控制,尽可能把它纳入东汉统治的轨道。在这种历史教训和现实要求交相作用之下,光武、明、章等帝都极力使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制度进一步完备起来,以此加强统治。
东汉初年,功臣众多,封侯者百余人,明帝时将其中功绩较大的28人画像于云台。列侯封地大者六县,超过汉高祖对功臣侯的封赏。但是在政治上,光武帝则一反汉高祖以功臣任丞相执政的办法,不给功臣实权实职,剥夺他们的兵柄。功臣除了任边将的以外,多在京城以列侯奉朝请,只有邓禹、李通、贾复等少数人,得与公卿参议大政。鉴于王莽代汉,光武帝不让外戚干预政事,不给他们尊贵地位。马援功勋虽大,但以身为外戚,甚至不得列入云台28将数中。明帝令外戚阴、邓等家互相纠察;梁松、窦穆虽尚公主,但是都由于请托郡县、干乱政事而受到屠戮。章帝后兄窦宪以贱价强买明帝女沁水公主园田,章帝甚至切责窦宪,还说“国家弃宪如孤雏腐鼠耳!”[206]对于宗室诸王,光武帝申明旧制“阿附蕃王之法”,不让他们蓄养羽翼。建武二十八年(公元52年),光武帝命郡县收捕诸王宾客,牵连而死的以千数。明帝兄弟楚王英被告结交方士,作符瑞图谶,楚王被迫自杀。永平十四年(公元71年),明帝又穷治楚王之狱,被株连而致死徙的外戚、诸侯、豪强、官吏又以千计,系狱的还有数千人。
在中央政府中,号称三公的太尉、司徒、司空[207]只是名义上的首脑,实际权力在中朝的尚书台。光武帝曾裁并其他许多中朝官职,所以尚书台更能集中事权。尚书台设千石的尚书令和六百石的尚书仆射,令、仆以下有左右丞,掌“文书期会”等事,有六曹尚书[208]分掌庶政,每曹有尚书郎若干人。皇帝挑选亲信的大臣“录尚书事”,无异于自己直接指挥尚书台,所以尚书台专权用事,实际上就是专制皇权的加强。宫内许多官员西汉时例由士人充任或者参用士人,这时专由宦官充任,以便皇帝直接掌握。皇权的加强,相权的削弱,在东汉后期王朝衰败的条件下,导致了外戚宦官挟主专权的结果,这是东汉统治者始料所不及的。
在地方政权方面,光武帝裁并四百多县,这相当于西汉的县、邑、道、侯国数的1/4[209]。吏职减去了9/10,边塞的亭候吏卒也陆续罢省了。这些措施,主要是为了减少开支。地方政权中最重要的改革,是废除内郡的地方兵,裁撤郡都尉,并其职于太守;取消郡内每年征兵操练的都试,让地方兵吏一律归还民伍。废除地方兵后,国家军队常常招募农民或征发刑徒组成,指挥权完全集中在中央和皇帝之手。这样就有可能加强皇帝镇压叛乱、控制全国的力量,减少州郡豪强掌握本地军队的机会。不过终东汉之世,地方兵并未全废,有事的时候,仍常征发内郡地方兵,由太守或刺史率领作战。内郡的都尉也常复置。但是内郡地方兵由于没有都试,缺乏经常的训练,所以战斗力不如西汉的正卒、戍卒。同时刺史领兵之制,使刺史兼有一州军政大权,开东汉末年刺史割据之渐。这些结果,也是同东汉统治者加强专制集权的愿望背道而驰的。
光武帝深知儒学是统治者重要的精神武器,所以他特别提倡讲经论理,从儒生中选择统治人才。早在“宫室未饰,干戈未休”的建武五年(公元29年),光武帝就着手建立太学,设置博士,让他们各以“家法”传授诸经。明帝更是广召名儒,自居讲席,让诸儒执经问难。郡国学校也纷纷建立起来了[210]。除了通过学校培植统治人才以外,政府又用察举孝廉、征辟僚属以及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茂才、明经等科目,网罗地主士大夫的子弟做官。孝廉按郡内人口每20万人举一人为率,每岁选拔,是儒生仕进的主要阶梯。征辟由三公及郡守为之,被征辟的士大夫,往往由于“才高名重”而躐等升迁。光武帝对于隐居山林,不仕王莽的人,多方搜求,重礼征聘,表示他对名节的表彰,企图以此使“天下归心”。他以特礼相待隐居不仕的严光(严子陵),就是一个著名的例证。东汉王朝通过提倡经学,表彰名节,广开仕宦之路,收揽和培育了大量的统治人才,培养了重名节的社会风气,使它自己在豪强势力严重发展的时候,仍然得以维持统治。
外戚、宦官的黑暗统治 东汉王朝专制体制的加强,在一定的时间内起着稳定统治秩序的作用。但是和帝以后,当这个王朝趋于衰败时,它又起着相反的作用,促成了外戚、宦官的专权和他们之间的争斗。
和帝十岁即位,窦太后临朝。她以窦宪为侍中,内斡机密,出宣诰命。窦宪诸弟都居亲要之职,大批的窦氏党徒,都作了朝官或守令。窦宪还以“仁厚委随”的老臣邓彪为太傅录尚书事,以与自己呼应。窦氏的奴客缇骑,杀人越货,横行京师。和帝在深宫中与内外臣僚隔绝,可以依靠的只有贴身的宦官。永元四年(公元92年),他用宦官郑众掌握的一部分禁军,消灭了窦氏势力。郑众从此参预政事,并受封为鄛乡侯,这是宦官用权和封侯的开始。
安帝时,实际掌权的是邓太后和她的兄弟邓骘等人。这个期间,邓太后除了并用外戚、宦官以外,又起用名士杨震等,以图取得士大夫的支持。邓太后死,安帝与宦官李闰、江京等合谋,消灭了邓氏势力。此后李闰、江京等人大权在握,而皇后阎氏的兄弟阎显等人也居卿校之位,形成宦官、外戚共同专权的局面。
延光四年(125年),宦官孙程等19人,拥立11岁的济阴王为帝(汉顺帝),并且杀掉阎显。顺帝时,孙程等19人皆得封侯,宦官的权势大为增长。他们不但可以充任朝官,还可以养子袭爵。后来,顺帝也扶植外戚势力,相继拜后父梁商和商子冀为大将军。
顺帝死后,梁太后和梁冀先后选立冲、质、桓三帝。梁太后也任用宦官,还扩充太学,尽力争取官僚士大夫,但是根本大权还是掌握在梁冀手里。梁冀为大将军,“十日一入平尚书事”,专权近20年。他的宗亲姻戚充斥朝廷和郡县,官吏升迁,都得先向他谢恩,满足他的各种需索。他还“遣客出塞,交通外国,广求异物”[211]。他又在洛阳周围强占土地,调发卒徒,兴建私人苑囿,绵延近千里。他擅立苛刻禁令,不许别人触动苑中一草一木,苑兔被人误杀,牵连处死的至十多人。他还占夺几千口良人作奴婢,名之曰“自卖人”。梁冀当政时期,对郡县的调发比过去增多十倍,人民大批地被榜掠割剥,死于箠楚之下。延熹二年(159年),梁皇后死,桓帝与宦官单超等人合谋消灭梁氏,连及公、卿、刺、守,死者数十人。梁冀被抄的家财达三十多万万钱,官府获得这笔巨大收入后,为了收揽人心,得以在这一年减收天下租税之半。
梁冀死后,宦官独揽政权,他们“手握王爵,口含天宪”[212],权势达于顶点。宦官的兄弟姻亲临州宰郡,杀人越货,与盗贼无异。宦官侯览前后夺人宅舍竟达381所,夺人田地118顷。
和帝以来外戚、宦官交替专权,是东汉统治集团的内部矛盾在专制制度下的尖锐表现。专制制度的完备,使权力高度集中于皇帝之手,皇帝成为一切权力的化身,觊觎权力的人,都力图挟持皇帝。外戚由于接近皇帝,利用皇帝幼弱,易于掌握朝政;而宦官又因缘时会,取外戚的地位而代之。无论外戚或宦官当权,都力图拥立幼主,以便自己继续操纵。他们又都趁权力在手的时候排除异己,竭泽而渔。从士大夫看来,宦官是他们所不齿的微贱的暴发户,所以在外戚、宦官的争斗中,外戚较多地得到士大夫的支持。随着这种党争的愈演愈烈,东汉统治愈来愈腐朽,大规模农民暴动的条件也愈来愈成熟了。
官僚士大夫集团的形成 世家大族的出现 在宦官、外戚的反复争斗中,还有另一种政治力量在起作用,这就是官僚士大夫结成的政治集团。
东汉时期,士人通过察举、征辟出仕。郡国察举时,“率取年少能报恩者”[213]这在明帝时已是如此。征辟的情形也是一样。被举、被辟的人,成为举主、府主的门生、故吏,门生、故吏为了利禄,不惜以君臣、父子之礼对待举主、府主,甚至“怀丈夫之容而袭婢妾之态,或奉货而行赂,以自固结”[214]。举主、府主死后,门生、故吏服三年之丧。顺帝时,北海国相景某死,故吏服三年丧者凡87人[215]。秩位高于景某的官僚,其门生、故吏服丧者更不知有多少。大官僚与自己的门生、故吏结成集团,因而也增加了自己的政治力量。
东汉后期的士大夫中,出现了一些累世专攻一经的家族,他们的弟子动辄数百人甚至数千人。通过经学入仕,又形成了一些累世公卿的家族,例如世传欧阳《尚书》之学的弘农杨氏,自杨震以后,四世皆为三公;世传孟氏《易》学的汝南袁氏,自袁安以后,四世中居三公之位者多至五人。这些人都是最大的地主,他们由于世居高位,门生、故吏遍于天下,因而又是士大夫的领袖。所谓世家大族,就是在经济、政治、意识形态上具有这种种特征的家族。东汉时期选士唯“论族姓阀阅”[216],所以世家大族的子弟,在察举、征辟中照例得到优先。
世家大族是大地主中长期发展起来的一个特殊阶层。由于他们在政治、经济以及意识形态方面所具有的特殊地位,当政的外戚往往要同他们联结,甚至当政的宦官也不能不同他们周旋。世家大族在本州、本郡的势力,更具有垄断性质,太守莅郡,往往要辟本地的世家大族为掾属,委政于他们。宗资(南阳人)为汝南太守,委政于本郡的范滂,成瑨(弘农人)为南阳太守,委政于本郡的岑晊,因而当时出现了这样的歌谣:“汝南‘太守’范孟博(滂),南阳宗资主画诺;南阳‘太守’岑公孝(晊),弘农成瑨但坐啸。”[217]操纵了本州本郡政治的世家大族,实际上统治了这些州郡。崔寔在《政论》中记有这样的歌谣:“州郡记,如霹雳,得诏书,但挂壁”[218],这表明地方势力的强大,已超过皇帝诏书的力量了。
清议和党锢 东汉后期,官僚士大夫中出现了一种品评人物的风气,称为“清议”。善于清议的人,被视为天下名士,他们对人物的褒贬,在很大的程度上左右乡闾舆论,因而影响到士大夫的仕途进退。郭泰就是这样一个“清谈闾阎”[219]的名士,据谢承云:“泰之所名,人品乃定,先言后验,众皆服之。”[220]汝南名士许劭与从兄许靖,“好共核论乡党人物,每月辄更其品题,故汝南俗有月旦评焉”[221]。大官僚和世家大族为了操纵选举,进退人物,对于这种清议也大力提倡。在当时政治极端腐败的情况下,这种清议在士大夫中间,多少起着一些激浊扬清的作用。但是风气所至,士大夫相率让爵、推财、避聘、久丧,极力把自己伪装为具有孝义高行的人物,以博得清议的赞扬。许多求名不得的人,不惜“饰伪以邀誉,钓奇以惊俗。不食君禄,而争屠沽之利;不受小官,而规卿相之位”[222]。
安帝、顺帝相继扩充太学,笼络儒生,顺帝时太学生多至三万余人。太学生一般都是出自地主阶级,同官僚士大夫有着密切的联系,因此太学就成为清议的中心。太学生为安帝以来风起云涌的农民暴动所震动,深感东汉王朝有崩溃的危险。他们认为宦官外戚的黑暗统治是引起农民暴动、导致东汉王朝衰败的主要原因,所以力图通过清议,反对宦官外戚特别是当权的宦官,挽救东汉统治。
在宦官外戚统治下,“州郡牧守承顺风旨,辟召选举,释贤取愚”[223],不附权贵的士人受到排斥。顺帝初年,河南尹田歆察举六名孝廉,当权的贵人勋戚交相请托,占据名额,名士入选的只有一人。桓帝以后,察举制度更为腐败,时人语曰:“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224]在士大夫中,有一部分人“向盛避衰”,“交游趋富贵之门”[225],“妪名势,抚拍豪强”[226],助长了宦官外戚的声势。这种情形,也使太学清议集中到攻击腐败的朝政和罪恶的权贵,而对敢于干犯权贵的人,大加赞扬。桓帝永兴元年(153年),冀州刺史朱穆奏劾贪污的守令,打击横行州郡的宦官党羽,被桓帝罚作左校(左校掌左工徒)。太学生刘陶等数千人诣阙上书,表示愿意“黥首系趾,代穆校作”[227],因此桓帝不得不赦免朱穆。延熹五年(162年),皇甫规得罪宦官,论输左校,太学生张凤等三百余人,跟大官僚一起诣阙陈诉,使皇甫规获得赦免。官僚、太学生的这些活动,对当政的宦官是一种巨大的压力。郡国学的诸生,也同太学清议呼应。
太学诸生,特别尊崇李膺、陈蕃、王畅等人,太学中流行着对他们的评语:“天下模楷李元礼(膺),不畏强御陈仲举(蕃),天下俊秀王叔茂(畅)”[228]。
李膺的名望最高,士人与他交游,被誉为“登龙门”,可以身价十倍。李膺为司隶校尉时惩办不法宦官,“诸黄门、常侍皆鞠躬屏气,休沐不敢复出宫省”[229]。延熹九年(166年),李膺杀术士张成,张成生前与宦官关系密切,所以他的弟子牢修诬告李膺“养太学游士,交结诸郡生徒,更相驰驱,共为部党,诽讪朝廷,疑乱风俗”[230]。在宦官怂恿下,桓帝收系李膺,并下令郡国大捕“党人”,词语相及,共达二百多名。第二年,李膺及其他党人被赦归田里,禁锢终身。这就是有名的“党锢”事件。
党锢事件发生后,士大夫闻风而动。他们把那些不畏宦官势力,被认为正直的士大夫,分别加上三君、八俊、八顾、八及、八厨等美称,清议的浪潮更为高涨。度辽将军皇甫规没有被当作名士列入党锢,甚至自陈与党人的关系,请求连坐。
灵帝建宁元年(168年),名士陈蕃为太傅,与大将军窦武(窦太后之父)共同执政。他们起用李膺和被禁锢的其他名士,并密谋诛杀宦官。宦官矫诏捕窦武等人,双方陈兵对阵,结果陈蕃、窦武皆死,他们的宗亲宾客姻属都被收杀,门生、故吏免官禁锢。建宁二年,曾经打击过宦官势力的张俭被诬告“共为部党,图危社稷”,受到追捕,党人横死狱中的共百余人,被牵连而死、徙、废禁的又达六七百人。熹平五年(176年),州郡受命禁锢党人的门生、故吏和父子兄弟。直到黄巾军的暴动发生后,党人才被赦免。
官僚士大夫和太学生的反宦官斗争,在当时具有一定的正义性,博得社会的同情,因此张俭在被追捕时,许多人破家相容,使他得以逃亡出塞。但是官僚士大夫和太学生的反宦官斗争,只是为了缓和社会矛盾,维护东汉王朝的正常统治秩序,从而维护自己的利益。所以这仍然是统治集团内部的斗争。当农民暴动不但没有因此偃旗息鼓,而且还发展到从根本上危及东汉统治的时候,被禁锢的党人就获得赦免,他们也就立刻同宦官联合,集中力量来镇压暴动的农民。官僚士大夫与世家大族息息相通,根深蒂固,总的说来力量比宦官强大。所以在农民暴动被镇压下去后,他们重整旗鼓,发动了对宦官的最后一击,终于彻底消灭了东汉宦官的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