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艰难的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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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发的工业化国家而言,虽然可能通过明确的发展路线和集中资源的方式迅速建立重工业体系,但由于先天不足,建立重工业体系并不等于解决了所有问题,即便重工业体系已经开始正常运转,能够为轻工业和农业提供资源,由于它因新生而不稳固的地位和相对较差的水平,它不得不应对来自内外各方面的挑战,稍有不慎就会丢掉来之不易的希望。影响它运转和升级的主要问题有以下四个。

首先是来自西方重工业体系的压力。在这场工业化的竞赛中,先行出发的西方重工业体系已经领先了数百年,无论是生产规模还是精度、灵活程度都远远超过后发国家。西方可以用更少的资源和人力成本制造出比后发国家更先进、质量更好的产品,更何况西方国家早就通过投资、军事占领、政治扶持等手段控制了许多资源富矿,资源采集成本要低的多。如果这时候解除贸易保护,商业和轻工业自然会选择向更发达的重工业体系获得物资。鉴于重工业体系最终还是要通过向传统产业部分输出工业物资来换取资源、人力,检验自身的发展方向,一旦传统产业部分有机会用同样的人力和资源交换到更多更好的物资,本国的重工业体系也就死期不远了。这种压力在国际上体现在西方要求开放市场的压力,在国内体现为那些要求与西方重工业体系相结合,进行看起来更“合算”的贸易的轻工业-商业集团(买办集团)

为实现自由贸易而做的努力,具体到个人,则体现为西方重工业体系可以用更高的薪水和发展前景挖走第三世界国家的全部工业化人才。

落后的重工业体系无法在自由贸易的情况下与先进的对手进行竞争,除非前者努力发展,缩小与后者的差距,才有可能改变不利的局面,但在落后国家的重工业体系不断升级追赶的过程中,在经济上遇到的阻力往往越来越大,事实上,西方和买办集团要求开放市场的理由往往正是由落后国家的工业化努力所制造并加强的。这听起来很荒谬,但确实是曾经发生过的事实。下面的模型可以解释这个问题:

假设其他条件不变,某国的传统农业部门在得到工业物资A(可能是某种数量的化肥,也可能是机械、农药、种子)后可以多生产价值10亿元的粮食,那么,在这个国家没有重工业体系的情况下,西方可以为工业物资A索要9.9亿元的高价格。反正只要价格少于10亿元,这个国家的农民就必然会接受,即便西方只用1亿元成本就能制造这些物资,农民们也无可奈何。但如果落后国家一部分人努力打造了独立的重工业体系,可以以5亿元的成本制造同样数量的物资A,那么西方索要的价格就不可能比5亿元更高,随着西方对先进工业物资的要价越来越低,西方发达国家和买办集团要求解除贸易保护的理由(互惠互利)也越来越充分(与索价10亿元相比)。只是一旦这个独立的重工业体系解体,根据资本获利的本性,价格又会重新跳回9.9亿。

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象中国和苏联这样的人口和资源大国脱离西方中心体系后,其余国家所能提供的人力和资源相对过剩的现象也有了很大改观,甚至为了保证不再有国家继续脱离西方体系,西方还可能会在工业物资和技术的价格上向某些位于对抗前线的“边缘国家”

如台湾韩国倾斜照顾。这种现象也使西方的霸权看起来更加“温柔”,往往会成为买办集团主张贸易自由的论据。

第二种阻力来自思想文化领域。根据前面的分析,既然自由贸易将使落后国家永久性的居于依附性地位,既然只有贸易保护和在政府下有意识的建立重工业体系的努力才能改变这种命运;那么,极力提倡自由贸易和政府不干预经济运行的西方经济学和与之配套的社会、

文化结构自然会对落后国家的工业化制造障碍。事实上,即便把包括英国在内的发达国家考虑在内,历史上也没有在自由贸易下进行工业化的先例,诸多试图通过自由贸易改变命运的落后国家更是无一成功。西方经济学的问题究竟出在什么地方呢?

当详细分析西方经济学时,作者不得不承认西方经济学的理论确实有其合理性。西方经济学的一些基本结论在逻辑推理上无懈可击,从微观上看,基本假设也都能在现实中找到例子。如果各个文明在生产技术上始终处于大致平衡的状态,如果没有哪个部门能够对所有其他生产部门造成显著影响,西方经济学确实可以解释和指导大部分经济活动。但是,正如前文所述,工业革命把庞大的重工业体系塞进了平稳发展的传统社会,彻底改变了经济体系的绝对生产能力和发展规律。从此,地球的边界限制使全球资本主义无法找到足够的购买力,进而限制了西方重工业体系的发展。再考虑到既有重工业体系对新兴重工业体系的干扰、考虑到全球知识产权-专利制度下边际成本为0的技术商品因天然垄断性而无法按边际成本出卖、以及建立重工业体系的规模壁垒........这个世界事实上长期处于重工业体系相对稀缺的不平衡状态。本书作者认为西方经济学最致命的问题就在于无视这种重工业体系的相对稀缺,或者认为这种状态只是一种暂时的不平衡,长期的世界经济发展自然会使这种不平衡迅速消失。看来,西方经济学的要害并不在于自相矛盾,也不在于逻辑上的混乱,而是因为没有与工业革命以后的现实社会相结合。当然,如果我们放长眼光,把1000年作为我们考察经济的时间单位,那些认为不平衡态会消失的学者们或许是对的;不过,1000年后的大同世界只对追求理论完美的学者有意义,对于本文作者和同时代的读者而言,更现实的是如何让自己和同胞们享受到工业化的利益,让每个人都能在工业时代赶上时代的步伐,活的象个人。

既然后进国家无法用西方经济学来指导自己的工业化进程,为了避免重新走上错误的发展道路,我们必须先弄清楚为什么一个与现实严重冲突的理论能一直占据主流地位。然后才能提出解决方案。

首先,虽然理论与现实的冲突总是以理论让步而告终,但认识到理论与现实的矛盾需要对现实社会做长期的观察和总结。在我们的时代以前有许多天才,有许多杰出的经济学家,
但没有任何经济学家能象我们一样回顾数百年的工业化历史,更重要的是,我们这一代人观测到了中国苏联两个重工业体系的崩溃,这才能让足够多的人深刻的认识到西方经济理论的问题,并给出经过修正的替代方案。在这以前,因为西方经济学的理论体系相对反对者发展的足够完善,因为西方经济学确实能解释一些局部问题,所以这种理论一直能占据学术界的上风并干扰后进国家的发展。不过,光用理论自身的完善程度解释一种学说的社会地位是远远不够的,毕竟理论只是社会运动的副产品,要弄清楚这个问题,必须简单的回溯一下历史,找出西方经济学的社会基础:

在早期农业-手工业社会,由于农业-手工业技术没有得到充分扩展,生产波动非常大,同时社区冲突不断,个体农民和商人不可能进行独立生产,只有贵族(或祭司、长老)介入生产,组织生产,把生产和战争(进攻和防御)相结合才能保证社区得到最大限度的财富。

欧洲中世纪和中国前秦时期,以及日本明治维新以前的社会都是这种社会的典型例子。在这种诸侯割据,军事—宗教贵族垄断公职的社会里,每个人都必须安于自己的位置(一般来自血缘继承);贵族既要管理社会,又要对社会里的每个人的生计负责;自由市场和纯粹的经济竞争只发生在无法互相吞并的社区之间,一般与个人没什么关系。

随着整体经济水平的发展,农业技术逐渐扩散,交通网络不断扩张,各个地方社区在战争和文化的作用下合并,经济和军事安全问题都逐渐好转,自耕农和独立商人才有逐渐出现的可能。而上层阶级也逐渐发现,让原来被严格控制的属民转化为自由经营、纳税的自由民能够获得更大的利益。在这种情况下,上层阶级的任务逐步由管理整个社会收缩为治安、水利等少数职能,大部分人民能够自主的选择职业和经营方式,通过个人和企业间的自由贸易来维系物资的周转。这种社会的典型例子是工业革命以前的近代欧洲社会,中国汉朝以后的社会,尤其是宋朝、清朝社会也基本上具备了这种社会的特征。显然,提倡自由市场、私有产权,指望竞争提供经济动力的经济学思想只有在这样的社会中才会出现,这与史实是一致的。而大部分成熟农业社会也在这个阶段建立了与现代西方经济学相类似的观念,并乐于在低关税条件下与整个世界进行贸易。

在工业革命爆发以后,幸运的西方国家率先建立了重工业体系,得以在一个接近自由贸易的世界体系中占据了优势,而且还能通过自由贸易来巩固这种地位,对于他们而言,西方经济学当然是一种非常合适的理论。而西方以外的落后国家除了日本以外,均未能建立独立的重工业体系,因此在这些国家,最强大的经济集团是组织本国原材料和简单劳动力出口,进口先进工业产品的买办经济集团,从短期效果来看,向自由贸易体系中出售更多的资源和劳动力,进口更多的先进产品也确实提高了利润。按照社会运行决定思想文化的规律,无论是西方发达工业国家还是第三世界国家,都因各自的经济结构继承了前工业时代的经济思想。

在以西方为中心的经济体制下,未将工业革命本身纳入理论的自由贸易学说得以保持了自身的主流地位。

当然,各个农业文明的发展水平和方式都不同,在成熟农业社会停留的时间不同,因此文明内生的自由贸易和弱势政府倾向在程度上也有很大差异。以相邻的中国和日本为例,中国自汉朝以后就基本消灭了世袭贵族,以向自耕农和商业收税来维系一个相对较小的政府,日本则在大航海时代前后才开始进行这种转变,直到明治维新前夕仍保留大量贵族和对平民的人身控制,对西方经济思想的抵制较中国要强的多,并因此成为唯一一个进入发达国家行列的后发国家。事实上,这正是近代以来中日发展道路差异的深层文化原因。

第三种阻力缘于重工业体系的自身特性。工业革命彻底改变了人类的力量,无论是在军事领域还是经济领域,掌握重工业体系的人从此控制了百倍于以前的能力。正如人类历史上历次进步一样,工业革命也在社会中创造了巨大的不平等,而且因为生产力的巨大飞跃,造成的不平等也是史无前例的。另外,由于工业革命使各个经济部门紧密结合在一起,而进步的动力却依赖于是少数几个核心产业部门,因此在重工业体系内部也存在巨大的不平等。这种不平等反映在经济运行中就是马克思主义者常谈的“剥削”,即拥有更多选择和权力的人可以把搏弈对手的要价压到成本线上。拥有相对稀缺的工业资源的资本家可以剥削工人,拥有先进工业技术的发达国家可以剥削第三世界,即便在落后国家内部,能控制与发达国家的贸易关系的社会集团也可以剥削剩余的国民。工业革命在打破成熟农业社会的社会层次的同时,建造了更加高大的社会金字塔。

任何熟悉历史的读者都一定清楚,任何两极分化的社会都是不稳定的,除非有新的措施缓解或回避工业革命造成的前所未有的不平等,否则这种不平等迟早会把整个社会撕成碎片、

送进火海。在经历了1848年大革命和30年代大萧条以后,西方国家明智的通过社会福利和转移矛盾等方式将矛盾转移到第三世界。其中施行的最普遍的措施就是用严格限制人口流入发达国家(显然违反自由贸易原则,最重要的生产要素——劳动力竟然不能自由流动!),这样富国的劳动力相对穷国的劳动力就具有了很大优势,重工业体系不得不多雇佣本国的人口来完成一些必须在本国进行的工作,虽然这并不符合资本追逐最大利润的原则,但这是为了社会本身生存不得不付出的代价。另外,在金本位崩溃以后,由于发达国家占据了世界经济体系的中心地位,它们发行的货币(尤其是美圆)即是全球硬通货,西方国家政府可以通过印钞票来供给国内福利、缓和矛盾,引发的通货膨胀则由全球共同负担。

通过把社会矛盾转移到第三世界,让本国下层人口中产阶级化的方式,发达国家成功的保持了国内的稳定,还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购买力不足的问题。虽然国际间的经济鸿沟依然会引发很多矛盾,如恐怖主义,但无论如何,高山大洋和严密把守的国界把一无所有的穷人和富饶社会隔离开来,发达国家得以安宁的享用工业化的利益。后发的工业化国家要贫穷的农业社会白手起家,无法剥削经济殖民地,自然不能象发达国家一样向外释放矛盾。要想完成工业化,它们必须对工业化收益的分配进行严厉管制,防止控制工业化进程的社会集团在无法在国界外进行剥削的情况下将大部分本国收益据为己有。否则承受了大部分工业化成本的下层阶级会产生强烈的不满情绪,最终拒绝配合整个工业化政策。不过,由于指挥工业化进程的官僚集团和对整个社会负责的政府往往是重合的,指望官僚集团自我节制欲望显然不太容易。因此社会内部冲突严重影响了初步建成重工业体系的后发国家的稳定。毛泽东曾经尝试解决对官僚集团的监督问题,但最终还是失败了。

最后是后发国家的追赶战略本身制造的结构性矛盾。从前面简述的工业革命以来的经济发展历程和重工业体系的特征,我们可以得出结论,一个理想的工业体系应该是由基本实行计划经济的重工业体系和需要自由贸易、强调企业独立性和自由贸易的装配工业、轻工业共同组成的。前者对有限关键技术和资源进行投资开发,提供基本的工业物资和机械,后者则基本保持前工业时代的体制,利用这些物资和机械完成最终的产品制造(包括非实物产品)。

发达国家通过对核心产业部分国有化和企业之间的互相渗透,基本建立了这种经济体制,只是装配工业和轻工业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转移到了第三世界国家。而对于一般落后国家而言,后者并不缺乏,缺乏的是无法通过市场经济、自由贸易建立的重工业体系。因此,所谓工业革命就是要建立重工业体系。在建立重工业体系的过程中,资源和社会力量被集中控制,有计划的投入关键工业部门,其他传统工业部门和轻工业则被尽量压制。

对于穷国而言,这当然是正确的战略,但问题在于任何政策都存在运行惯性,在重工业体系根本不存在的情况下,集中一切力量建立独立的工业体系是对的,但在重工业体系已经初步完善的前提下,必须有相应的轻工业和装配工业来配合重工业体系,才能把潜在的财富生产能力转化为真实的财富。而集中控制一切资源,通过严格计划进行工业投资的体制要么压制了轻工业的发展,要么不区分工业门类试图把根本不适合进行集中控制的企业纳入计划体系。所以,在中国和苏联,都因为缺乏下游轻工业企业而无法完全利用工业化的成果,苏联尤其严重。日本也存在这种问题,但由于日本的先发优势,可以通过对外贸易,由落后国家承担简单劳动来解决这个问题。另外,通管一切经济活动的政策往往与官僚集团谋取特殊利益的举动相结合,并渗透到文化、教育、地方社区管理等方面,过度的集权和计划毁灭了计划本身。苏联的重工业体系是通过计划突然消灭的,中国的重工业体系是通过计划逐步消灭的。

前面开列的只是中国和苏联遇到的主要问题,要在这个已经为西方严密控制的世界上创造新的重工业体系,相信落后国家面临的问题远不止上述四个。只是在中国苏联的努力相继失败以后,如果再有某个国家试图打破依附性经济的宿命,至少可以借鉴一下失败国家的经验教训,少走弯路。


第三节工业革命的道路第五节中国经济的奋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