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超越苏联发展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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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4月毛泽东发表的《论十大关系》,标志着中共从“以俄为师”向“以苏为鉴”的正式转变。此后,超越苏联模式的想法在毛泽东心中不断增强。1957年10月,他在中共八届三中全会上就明确要求把苏联走过的弯路避开,争取比苏联搞的速度更快一点,质量比苏联更好一点。发动“大跃进”虽然名曰“超英赶美”,实际是暗中与苏联展开竞赛。

要在建设上比苏联做得“更快”“更好”,就须打破苏联模式的束缚。为此,在1958年上半年中共中央召开的一系列批评“反冒进”会议上,毛泽东就把注意力放在了反对保守主义和教条主义这两个方向。如果说反保守主义的矛头是针对党内务实派和“反冒进”的领导人,那么提出反教条主义则主要是针对苏联发展经济的一套做法和经验。在他看来,苏联的根本问题是“见物不见人”,依靠官僚技术阶层和他们制定的规章制度管理经济,其要害是限制了广大群众的积极性。所以,他通过大批苏联的教条和规章制度,否定中央计划经济,为“大跃进”的群众运动扫清思想障碍。

第一,怀疑计划经济的基本原则与方法。早在1956年11月,毛泽东就在中央全会上委婉地质疑计划体制。他说:“我们的计划经济,又平衡又不平衡。平衡是暂时的,有条件的。暂时建立了平衡,随后就要发生变动。上半年平衡,下半年就不平衡了,今年平衡,到明年又不平衡了。净是平衡,不打破平衡,那是不行的。”这实际是在否定计划制订的基本方法——综合平衡。在1958年春的一系列会议上,毛泽东强调要“不断革命”,要“破消极平衡,立积极平衡”;要“敢想、敢说、敢做”,“高屋建瓴、势如破竹”,“好社会主义之大,喜社会主义之功”;宣传“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不要怕教授,历史上总是学问少的人推翻学问多的人”,“名家是最落后的、最怕事的、最无创造性的”等。其间所表露的,除了对意志力的崇拜,就是鄙视知识权威的倾向,实际上是在否定计划经济体制的科学理性原则。

计划的科学理性需要知识分子和专业干部。曾几何时,毛泽东在筹划国家建设宏图时,还强调知识分子不可替代的作用,为此在1956年初,中共中央召开知识分子会议,调整知识分子政策,吸收一批高级知识分子入党。中共八大上进一步提出要在三个五年计划内,造就100万到150万高级知识分子,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然而,经过反右派运动,毛泽东感到仅靠知识分子不行,这使他转向群众动员,主要是底层民众的动员。此时的毛泽东,从反右运动中自信找到了一种新武器,即用“搞发动群众、搞阶级斗争”的方法进行经济建设。

为了追求高速度,毛泽东片面强调党和人民的主观能动性,忽视了客观规律和客观物质基础。从1958年初起,他就一直鼓动各部、各地制定“破除迷信”的高指标,形成长官意志和群众运动相结合,这与周恩来、陈云等坚持的计划经济方法实际上是矛盾的。正如薄一波后来所分析:“搞社会主义建设,要求熟悉掌握和严格遵守客观规律,有准确的信息,精确的计划与计算,严密的规章,严格的纪律,精细和准确的操作,更重要的是要有一批具有各种专门知识、训练有素的劳动者”。如果“不顾这些要求,只依靠群众运动冲击、猛干、乱干,势必破坏经济平衡,搞乱生产秩序,造成社会财富的巨大浪费”。 (7)

第二,直接批评计划管理流程和规章制度。1958年2月18日的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毛泽东直接指责五年计划制订的流程。他说:“章伯钧说国务院都是拿成品,他不满意,他要有权参与设计。我们政治局委员可不可以有权参与设计呢?过去这个五年计划,实际上是无权参与设计。我是主席,也没有参与设计。每年的年度计划,总是请你签字,叫做强迫签字。我有个办法,不看。你强迫我嘛,我事先没有预闻,事先没有接触嘛。老是在国务院讨论,总是拿不出来。千呼万唤不出来,为什么不出来呢?说没有搞好,等到梳妆打扮一跑出来的时候,我们说不行,时间迟了!这事实上是一种封锁。”在3月的成都会议上,他又公开批评计划管理的规章制度,说建国后我们从苏联搬了一大批规章制度,害人不浅,束缚了生产力,制造了浪费现象和官僚主义,总之照搬苏联的规章制度害死人。他指出照搬苏联的规章制度,是一种教条主义,是缺乏独创精神,必须要改,并自信马克思主义的主流已经到了东方, (8) “有人说我们13年抵苏联的40年,很好,应当如此。我们人多,政治条件不同,我们可以比他们快,有客观条件”。 (9)

需要说明的是,这里毛泽东所着重批评的,是周恩来及其他主管经济工作的国务院领导人。他们与毛泽东之间对经济建设方针的不同主张,就其所追求的目标而言,都是为了尽快把中国建设成一个繁荣富强的社会主义国家,这一点是没有疑义的。但就问题的实质来说,周恩来等人的主张,实际上是在努力建立起计划经济的体制,维护和保障国民经济在稳定、平衡的轨道上运行。正如陈云所指出的:“我们既要搞群众运动,又要遵守规章制度,群众运动如果冲破了合理的规章制度,也会破坏生产力。” (10) 而毛泽东的主张,客观上与计划经济是矛盾的,是要打破平衡和四平八稳的状态,依靠群众运动的方式和威力,推动经济发展。后来他不断重复的这种做法,一方面给经济发展带来了严重干扰,也阻碍了完整意义上的计划经济体制在中国的建立。

与斯大林把“技术”和“干部”当作决定因素不同,毛泽东更愿意相信民众的创造力,更相信“社会主义制度加上群众运动将是万能的武器”。 (11) 正如1958年5月他在八大二次会议上所言:我们不提“干部决定一切”“技术决定一切”的口号,这是斯大林提出的,也不提“苏维埃加电气化等于共产主义”的口号,这是列宁提出的。我们的口号是多些快些好些省些,是不是高明些呢?我看我们的口号是高明些。后来者居上嘛!苏联的方法可以建设社会主义,我们也可以有另一个方法。毛泽东认识的这种转变,十分符合以缺乏科学知识为特点的党内干部的口味,可以极大地调动他们建功立业的欲望和冒险想象的冲动。

第三,倡导发动群众运动搞建设。在毛泽东看来,加快经济建设的一大法宝就是发动群众运动。对此,薄一波曾回顾说:毛泽东在1956年听取34个部委汇报时,就多次谈到,中国经济发展速度之所以能够超过苏联,主要是因为“我们有群众工作传统,有群众路线”。这里说的“群众工作传统”“群众路线”,实际上就是群众运动。1958年初在南宁会议上,毛泽东批评“反冒进”泄了六亿人民的气,违反了群众路线。他指出: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必须坚持群众路线,放手发动群众,大搞群众运动。“什么工作都要搞群众运动,没有群众运动是不行的”。 (12) 受其影响,9月24日《人民日报》发表《关键在于大搞群众运动》的社论,认为“依靠群众,发动群众,大搞特搞群众运动,是我们一切建设事业高速度发展的基础,是我们党领导各项工作的根本路线”。

毛泽东强调用群众运动来搞建设的主张,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有着久远的思想渊源——延安时期的大生产运动。况且中共从土地革命时期开始,运用大搞群众运动的方法解决农民土地问题、战争问题、三大改造问题,都感到得心应手,无往而不胜。经验似乎证明,大规模群众运动是推动中国革命不断走向胜利的法宝,这就使毛泽东和一些领导人深信搞建设也可以大搞群众运动。 (13)

然而,坚持群众路线和大搞群众运动是有区别的。群众路线是中国共产党一切工作的根本路线,而群众运动只是一种具体工作方法。1956年,周恩来就曾以搞科学研究为例,阐述了群众路线与群众运动的区别。他说:“科学研究要走群众路线,不要搞群众运动,这个说法比较恰当。科学研究不是靠突击和群众运动能解决问题的。” (14) 即使要搞群众运动,也不是片面采取大轰大嗡的形式,而是“要把任务交给群众讨论;开展比学赶帮竞赛;实行领导干部、专家、群众三结合;既要提倡敢想敢说敢做的革命精神,又要提倡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对于群众的各种创造,必须经过实验,逐步推广。” (15) 很显然,周恩来所说的群众运动更接近于党的群众路线。

毛泽东主张把大搞群众运动的传统工作方法运用到经济建设上来,这对中国刚刚建立的计划管理体制无疑造成巨大冲击。因为计划管理的一个很重要的支撑点就是强调平衡,国民经济需要保持基本平衡的状态。钢铁、运输、燃料、原材料等生产要素都是要平衡的,如果出现差距和缺口,国民经济就必然出现漏洞或停工,不平衡就没有计划经济。与周恩来、陈云等人在“一五”时期主要强调综合平衡相反,毛泽东在批判“反冒进”中提出了“积极平衡”的理论。在他看来,经济的平衡是相对的,不平衡是绝对的;在追求“积极平衡”的经济决策中,资金、物资可以存在缺口,这个缺口可以通过群众的创造力来弥补。因此,与计划管理者依赖各种规章制度不同,他更看重的是“解放思想”和“冲天干劲”,利用大兵团作战进行各种各样的“大办”。因此他强调:“苏联的方法可以建设社会主义,我们也可以有另一种方法。他们是自上而下的方法,我们是自下而上发动群众”。


一、批评“反冒进”三、“大跃进”战略的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