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黄岛还叫胶南、胶南还归昌潍地区管辖时,我曾经来过一次。那时我与柳卫东都刚学会骑自行车,我们跟着村子里的能人方明涛去赶王台集买红薯干。王台镇北有一道土岭,一条公路翻岭而过,坡很陡。如果从岭顶上骑车下来,即便脚闸手闸一起制动,车速也快得惊人。那天我的自行车前后闸都坏了,又不愿意推着自行车下大坡,于是斗胆骑车下岭。车速起初还不太快,几分钟后便如风驰电掣。耳边只听到呼呼风响,路边的树木齐刷刷地往后倒去,路上的行人、车辆都被我甩到了后边。为了不发生碰撞事故,我杀猪般地吆喝着:让开啊让开啊,我的车闸坏了,那些马车、牛车、自行车、行人,都大老远儿给我让路。我目不斜视,紧紧地攥着车把,一冲到底。最快时,我感到车子载着我腾空而起,风穿透我的身体,发出尖厉的啸声。等巨大的惯性消耗殆尽,我连人带车,倒在路边。过了一会儿,柳卫东和方明涛也到了。他们跳下车子,把我扶起来。柳卫东对我伸出大拇指,说:“好样的!我一向瞧不起你,把你看成一个懦夫,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胆略!”方明涛也说:“真是薦人出豹子,想不到你还有这胆量。”柳卫东说:“下次再来赶集,我也要撒开闸过把瘾。”方明涛说:“那你就回不去了。”
柳眉和丈夫在自己开的“渔人码头”酒店的最豪华包间接待我。包间装修得金碧辉煌,土豪气十足。虽然我不喜欢这样的房间,但对他们夫妇在能容十几个人的大包间里招待我一个人,还是十分感动。我说柳眉啊,耽误你们做生意了,其实有一个安静的小房间我们说说话就行了。她说:叔,您是稀客,如果不是我娘的面子,我们用八人大轿去抬,您也不会来的。柳眉的丈夫剃着光头,下巴上蓄着一撮山羊胡子,胳膊上刺着一条青龙,脖子上挂着一条金链子,很像影视剧里的黑社会人物。柳眉对我解释道:叔,知道您看着不顺眼,其实他是个大老实人,开饭店,混码头,不容易,留胡子刺青龙,是自我保护。我说我明白。尽管我说我只要一碗海鲜面就行了,但他们还是上了螃蟹、大虾、海参、鲍鱼、海胆……满桌子海鲜,二十个人也吃不完。我说太浪费了,太浪费了。柳眉说叔你好不容易来一次,般般样样的都尝尝,吃不了也浪费不了,待会儿给服务员吃。听说浪费不了,我心里稍微安宁了点。我与他们夫妇碰了一下杯,说:柳眉,不说你也知道,我来这里,主要是想见见你父亲。柳眉说:他根本就没到这里来。他怎么有脸到我这里来?他来了我也不会认他。他把我们娘儿三个扔下,三十多年,我们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我记得我妹妹三岁那年,发高烧,我娘也发高烧,没钱去医院,在家里等死。我去求我老爷爷给我钱,老爷爷就说:主啊,饶恕他们吧。我去求我爷爷奶奶,爷爷奶奶关着大门不见我。我在大街上哭喊:好心的大爷大娘们,大叔大婶们,我娘病了,我妹妹也病了,可怜可怜我们吧,借给我几个钱,让我去买点药给我娘和我妹妹治病,我娘和我妹妹要是死了,我也就没有活路了……柳眉抹着眼泪说,村子里的人怕得罪我爷爷——我爷爷一直认为是俺娘勾结人把俺爹。只有您家俺婶婶,把我领回家,给我喝了一碗白糖水,送给我五块钱,让我赶紧给俺娘和俺妹妹买药。那年我才六岁,我六岁就担起了重担,我去了乡医院,在那儿哭晕了,医生护士都哭了,院长也被感动了,派人将我娘和我妹妹接到医院,治好了她们的病……
柳眉的丈夫拍了一下桌子,红着眼圈说:行了,叔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唠叨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干什么?叔,我敬您一杯,今后您要是来黄岛,无论如何要进来坐坐。我说,好,一定。我说,柳眉,看到你们生活得很好,我感到很欣慰。我跟你父亲是好朋友,听到他还活着,我发自内心地高兴。当年他悄然蒸发,定有难言之隐,所以,我希望你和你妹妹还是要接受他。
柳眉说,叔,走着看吧,感情的事勉强不得。让我叫一个我恨之入骨的人为“爹”,我做不到。我说,但他的确是你的爹呀。她说,叔,您的好意我明白,我会把您的意思跟我妹妹说说。不过,我妹妹比我的态度更坚决,她说只要这个男人到她家,她会立即报警。
那你母亲是什么态度呢?我小心翼翼地问。
柳眉叹一口气,道:叔,还用我说吗?您自己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