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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2017年8月1日,我在蓬莱八仙宾馆801房间。刚从酒宴上归来,匆匆打开电脑,找出2012年5月写于陕西户县的这篇一直没有发表的小说(说是小说,其实基本上是纪实)。我之所以一直没有发表这篇作品,是因为我总感觉到这个故事没有结束。一个大活人,怎么能说没有了就没有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不合常理。我总觉得白发苍苍的马秀美这样苦苦坚持着往货车上贴寻人启事,总有一天会有个结果。中国戏曲的大团圆结局模式符合我们的心理需求。当然从理论上说,柳卫东被人害死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他跑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自杀了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他失足掉进河里被鱼吃了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他掉进山涧粉身碎骨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他的失踪成为一个死谜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但我和马秀美一样期待着奇迹的发生。也许,当马秀美提着一棵大白菜、拄着拐棍从集市上回到家门时,会看到门槛上坐着一个人,他双手捂着脸双肘支在膝盖上,只能看到他满头的白发。当他听到马秀美的问询抬起低垂的头时,马秀美一下子就猜到了而不是认出了他是谁。马秀美手中提着的大白菜会掉在地上吗?不会的,对一个过惯了苦日子的女人来说,即便她跌倒在地,她手中提着的东西也不会放开的。马秀美会晕倒在地吗?不会的,如果晕倒就不是马秀美了。那她会怎么样呢?我回忆着读过的文学作品里的类似情节,回忆着那些当事人的表现,似乎都安不到马秀美身上。但我必须解决这个问题,必须给出一连串的描写,来展示这个苦难深重、苦苦期盼的女大突然看到失踪三十多年的男人坐在自家门槛上时内心的感受和外部的表现,似乎怎么写都不过分,似乎怎么写都不能令人满意,似乎怎么写都会落入俗套。

如果不是在酒宴上遇到了柳卫东的弟弟,我不会打开电脑来续写这部作品。我早就知道柳卫东的弟弟柳向阳生意做得很大,我们村集资修建村后那座大桥时,出资最多的就是他。东北乡的基督教徒修建教堂时,捐款最多的还是他。他的爷爷柳彼得是我们东北乡最早的教徒,活了一百多岁无疾而终。教徒们常以柳彼得的健康长寿为榜样,劝说群众信教。有人皈依,也有人反唇相讥,说柳彼得在集市上吃炉包喝酒,他的孙媳妇马秀美带着孩子在集市上捡菜叶子,那孩子看他吃炉包,馋得流口水,他却视而不见,只管自个儿吃。旁边的人看不过去,说:老柳,看看你那重孙女馋成什么样子了,你少吃一个,给她一个吃嘛。柳彼得却说:我不能够,她们正在承受该她们承受的苦难,然后才能享平安。

一个人,只要能对自己违背常理的行为,给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别人还真不好说什么,何况是借着上帝的名义。由此我也想到,马秀美之所以能够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坚持到最后,是不是也是因为她的信仰?尽管她的文化水平很低,无法自己阅读《圣经》,但对教义的理解有时候并不需要借助文字,有很多心灵感应的东西,是很难用常理解释的。我听我的一个信仰基督教的外甥说,东北乡所有的教徒中,没有比马秀美更虔诚的了。每次做礼拜,她都热泪横流,失声痛哭。她跪在耶稣基督画像前,往胸口画着十字,嘴唇翕动着,嘴里念叨着:主啊,保佑他吧,保佑这个迷途的羔羊吧……而我这个外甥每次对我说起马秀美的虔诚时,也是眼含着热泪。

1975年我应征入伍,成了原内长山要塞区蓬莱守备区三十四团新兵连的一个新兵。四十二年后旧地重游,与几位老战友见面,设宴叙旧,宴席摆在八仙酒楼,喝的是“醉八仙”酒。最亲不过战友情,四十多年不见,当初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如今都成了齿摇眼花的老人,抚今忆昔,感慨万千,“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酒酣耳热之际,一服务小姐对我说:“先生,有您一个老乡想见您。”我说:“让他进来。”一会儿,只见一个彪形大汉,挺着肚子,摇摇摆摆地进来,对我说:“三哥,你一定不认识我了。”我上下打量着他,说:“看着面熟,但的确想不起来你是谁了。”他说:“我是柳卫东的弟弟柳向阳,小名叫马太。我娘说,我没出生时就挨了你一砖头。”我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往事历历如到眼前。我说:“马太!怎么会是你呀!我当兵时你才是个小瘦孩呀!”柳向阳说:“三哥,你也不想想你当兵走了多少年了!”是啊,当兵离家四十二年,柳向阳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我很感慨,忙对我的战友们介绍他。在座的战友们,竟然多半都认识他,不认识的,也知道他。他是本地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商,我的好几个战友就住在他开发的楼盘里,当面夸他的楼盘质量不错。几个有意买房的战友赶紧着跟他扫微信。我说向阳这都是我的亲战友,一个新兵连训出来的,你可要给他们优惠。他说,三哥你就放心吧,我老丈人就是原守备区的副政委,我对军人有感情。我说太好了,快坐下,喝两杯。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喝酒。他说三哥您这张脸,太有个性了,您一进酒店我就知道了。我说你就直接说我丑不就得了,还文绉绉地转啥呀。他说,三哥,您不丑,您是咱高密东北乡的美男子,我们单位有几个小伙子想整成您这模样呢。我说马太,你这是跟谁学的呀,骂人不带脏字儿。他说,三哥,我说的句句都是真话。好了,我说,坐下,罚你三杯。我还有话问你。我的一个战友问,柳总,没出生就挨一砖头是咋回事儿?他说,你问我三哥。我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啦。

我小时淘气在我们东北乡是有名的。看了《水浒传》系列,连环画中没羽箭张清那本后,不禁心迷手痒,幻想着练出飞石神功横行天下,于是见物即投掷,竟然练出了一点儿准头。一日,放学回家,见一乌鸦蹲在路边槐树上叫唤,即从书包里摸出一块石子,扬手飞石,乌鸦应声坠地。正逢村里人散工回家,有目共睹,众人齐声喝彩,令我膨胀不已。又一日,放学蹿出校门,大街上正嘻嘻哈哈走着一群下工的妇女,其中就有挺着大肚子的“摩西他娘”。那大肚子里孕着的,就是这个柳总。摩西他娘口大舌长,爱说爱笑,大老远儿就听到她的笑声。我与摩西他娘无仇无恨,怎会无端飞砖打她?事情的原委是:摩西他娘从东而来时,正好有一条与我有仇的黑狗从西而来,它对着我龇牙狂叫,我书包里没有现成的石子,只好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砖头,对着那黑狗撇了过去。因砖头较大,形状又不规则,所以就偏离了我预设的轨道,斜着飞到摩西他娘肚子上。这也实在是太巧了,为什么数十个妇女走在一起,偏偏击中摩西他娘?而摩西他娘身高马大,为什么偏偏击中她的肚子?这就叫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与其说是摩西他娘命中该当有这一劫,不如说她肚子里的孩子该当有这一劫;与其说这腹中婴儿该当有这一劫,不如说我命中该当有这一劫。当时摩西他娘惨叫了一声就捂着肚子坐在了地上。众妇女愣了一下,紧接着就围了上去。立即有人飞跑着去摩西家报信,那时摩西的父亲在村子里担任着大队长的职务,是头面人物。立即有人飞跑着到我家去报信,说我闯下了塌天大祸。立即有人飞跑着去卫生所叫医生。很快,摩西的父亲气势汹汹地跑来了。很快,我的父亲脸色蜡黄地跑来了。很快,卫生所的医生背着药箱子跑来了。我眼前一阵黑一阵白,一阵红一阵黄,我没有害怕,只是感到有一股冰冷的气体,在身体内钻来钻去。我后来听人说,我父亲一脚将我踢出了三米多远。摩西的父亲严肃地对我父亲说:老管,我想不会是你指使的吧?我父亲说:兄弟,如果摩西他娘有个三长两短,我让这小兔崽子偿命!正在我最危急的关头,仿佛是从地下冒出来的柳卫东(那时他还没改名字),站在我的面前,像个大人一样对我父亲说:大伯,我跟你儿子是结拜兄弟,我们虽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我们发誓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众人都被柳卫东这番话给镇住了。后来我父亲说:这个摩西,人小口气大,长大了必定是个大人物。摩西他娘站起来,摸摸肚子,说:我试着没有什么事,管大哥,不许你打孩子了,这是碰巧了的事儿。好了,没事儿了。摩西他娘临走时还拍了一下我的头,说:今后别手贱,嘴贱讨人嫌,手贱惹祸端。世界上很多金玉良言我都忘记了,但摩西他娘这两句话,我刻在脑海里。不久后,摩西他娘顺利产下一个大胖小子,这个大胖小子就是眼前的柳总。我没对我的战友们详说往事,我只是说:柳总啊,听到你顺利出生、身体健康的消息,这个世界上,最高兴的人,是我。

从回忆的噩梦中解脱出来,心有余悸,我端起一杯酒,说:“战友们,弟兄们,我们能坐在这里喝酒,就说明我们都是有福的人。来,为了过去的一切,为了现在的一切,为了未来的一切,干杯!”

柳向阳说:“大哥,你出来一下,我有几句话对你说。”

“在座的都是兄弟,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搞那么神秘干什么?”话是这么说,但我还是站起来,跟他到了门外,听他说,“我哥回来了

我愣了一下,兴奋地说:“我就知道他没死!这家伙,三十多年了,跑到哪里去了?”

“问他,他支支吾吾,云山雾罩的,一会儿说在黑龙江,一会儿说在海南,一会儿说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上,一会儿说在深山老林里,总之,没有一句话可信,”柳向阳无奈地说,“连手机也不会用,信用卡也没见过,思维还停留在八十年代。”

我问:“他现在在哪里?我要见他。”

“前天还在我这里,要我投资他的‘讨还民族财富’计划,我没搭理他,昨天气哄哄地走了,说是要到黄岛他女儿

“什么叫‘讨还国家财富’计划?”我问。

“换汤不换药的骗局呗!什么末代皇帝在美国花旗银行存有三亿美元的巨款,加上利息超过三百亿,但需要一笔资金启动啦,国家出面不方便,委托民间办理……老一套,连傻瓜都不信,但他信。”

“我要见见他,你把柳眉的手机号给我,这几天我正好要到黄岛去。”

“你见他干什么?我觉得他的脑子出了问题。”柳向阳说着,从手机里翻出了他侄女的手机号码,报给了我。

“我就是想知道,他这三十五年到底躲在什么地方?”

“你自己问去吧,问明白后别忘了告诉我一声,”柳向阳略带嘲讽地说,“但是我要提醒你,三哥,你可千万别让他给忽悠了,我已经给柳眉和柳叶打了电话,让她们提高警惕。他手里那些文件,制作精美,凹凸纹,水印,嵌着金属线,简直比真的还像真的。而且,你不知道他的口才有多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