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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麦收时,我在老家,看到了老地主孙敬贤的葬礼。

现在的麦收,与我记忆中的麦收,已经大不一样。那时候,我们在钟声的催促下,鸡叫头遍时便匆匆起身。满天星斗,寒气逼人。我们披着破棉袄,提着镰刀,拖着沉重的步伐,打着哈欠,在队长率领下,往田野走。我们队里的土地,离村庄有八里,赶到地头时,东边天际才刚刚显露出鱼肚白。会抽烟的男人,蹲在地头上,抽了一锅烟。麦田已经显示出比较清晰的轮廓,没有风,田野很静。老头们抽烟的“吧嗒”声显得很响,偶尔有鸟叫,似是梦中的吃语。队长说,多歇无多力,干吧!队长排在第一位,第二位是村里的贫协主任。那时我是个半劳动力,与妇女老头们混在一起。我的后边便是孙敬贤,他当时五十岁左右,正当壮年,按说应该排在壮劳力的行列里,努力劳动改造才是,但他说自己有病,便与我这样的半劳力和妇女们混在一起。

生产队的劳动,磨洋工者居多,但唯有割麦子时大家都卖力干。因为每人两垄,谁割到头谁休息,这样的劳动方式,带有承包和竞赛的性质。大家都奋勇争先,唯恐被人落下。

镰刀都是头天夜里就磨好了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当时觉得这句古语指的就是磨镰刀与割麦子的关系。磨镰刀是技术活儿,磨轻了不利,磨重了不耐用,分寸很难把握。我姐夫是磨镰的高手,他之所以能成为我姐夫,与他帮我姐姐磨镰有直接关系。当然光有磨镰技术还不行,还要镰的钢火好。镰好,磨得也好,还要使得好。像我这种初学割麦的雏儿,一柄刚磨出的镰,使上半个时辰,刀口便钝了,接下来要么重新磨镰,要么凭着蛮力气死扯硬拽。但同样一把镰刀,放在高手那儿,割一上午,锋刃还是利的。我特别迷恋挥舞着新磨出的镰刀刚刚割麦那时的感觉:左手翻腕揽过麦秸,右手将镰挥出去,用力往回一拉,感觉如同割着空气,毫无窒碍,但这样的好感觉用不了多久便丧失了。接下来就是半拔半拽、拖泥带水了。

我弯着腰,忍着腰酸腿麻,奋力往前割,原以为可以将老地主远远地甩在身后,但一回头,却发现他就在我身后,保持着一米的距离。我更加奋勇地往前割,心想这会儿总能甩开他了吧。但一回头,他依然在我身后,保持着一米的距离。他在我身后,不时地直起腰来,不停地呻吟、打呃,仿佛忍受着病痛。每当我回头看他时,他总是显出无限痛苦的样子,呻吟着,但他的那两只黄色的眼珠子里同时也会射出阴沉沉的光芒。我在小学三年级时,曾写过一篇轰动全县的作文,题目叫做《地主的眼神》,内容写的就是这个老地主。文章中有这样的句子:“这老地主看似低眉顺眼,但只要偶尔一抬头,就有两道阴森森的光芒从他的黄眼珠子里射出。”我写这篇作文时使用了他的真实姓名孙敬贤,但我的班主任老师帮我改成了“周半顷”,老师的改动,刚开始我还很不乐意,但后来当老师把我的作文抄到学校门前的黑板报上,村里的人都来观看时,我才明白老师改得高明。从此之后,我就明白了,写作文可以虚构,而且也明白了,作文中的人物与现实生活中人物的关系。

我的作文抄到黑板报上,被县里下来巡视的一个领导发现,他在学校的办公室里召见了我,问了我的家庭出身、社会关系,说了一下鼓励的话。过了几天,我的作文就被县广播站采用,我们全村的人和学校的老师,都集中在高音喇叭下,听喇叭里朗读我的作文。朗读我的作文之前,先朗读了县革委会副主任焦森写的按语,我至今还记得那按语里的句子:“……同志们,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让我们睁大眼睛,去看一看我们身边的那些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右派分子们的眼睛,看一看他们的眼神……”

这篇作文广播后,我一下子成了村里的名人,但我从人们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些难以言传的东西。我父亲也警告我,再也不许写这样的作文。有一天,孙敬贤的二儿子孙双亮在河边拦住我,提着我的乳名说:你写作文糟蹋我爹,真是丧了良心。我爹说,我们家那半顷地,是偏远荒地,三亩也顶不上你们家一亩值钱。但我们家划成地主,你们家划成中农。我爹劳动改造,你爹当上会计。我们是地主子女,连学都不让上,你们可以上学,还写作文糟蹋我们……我辩解道:你爹叫孙敬贤,我写的是“周半顷”!他说:傻瓜也能看出来你写的就是我爹!他一拳把我打到河里。

当我们终于割到地头时,太阳已经爬出了地平线,田野里一片血红。送饭的人还没到,众人都在抓紧时间磨镰。贫协主任挨个儿检查割麦的质量。他训斥我留下的麦茬太高,割下的麦捆子太乱,落下的麦穗太多。老地主割下的麦捆,麦穗整齐,麦茬儿紧贴地面,地下几乎没有落下的麦穗。他简直就是出我的丑。我看到他的黄眼珠子里露出一闪而过的得意。尽管他的活干得好,但贫协主任并没夸奖他。贫协主任三十多岁,精明强悍,村里的地主富农,见了他都点头哈腰。孙敬贤,你割得不错,但这也说明你的病是装的!你不要跟妇女儿童混在一起,你要干壮劳力的活儿!孙敬贤哈着腰,脸色灰黄,低声说:“主任,我真的有病。”“什么病?!”“胃溃疡,我有医院的证明。”“呸!胃溃疡也能算病?”贫协主任怒道,“十人九胃病,你不用再装了。”“主任,我真的有病,前些天还吐过血!”“吐血?”贫协主任冷笑着说,“吐血那是因为你过去喝我们贫下中农的血太多了!”“主任,您总要讲理吧?”“哈!你竟然敢说我不讲理?!”贫农主任一个箭步跳上去,对准孙敬贤的胸膛捅了一拳。我听到孙敬贤怪叫一声,看到他捂着胸膛蹲在地上。他脸色灰白,呻吟不止。“老老实实接受改造,少耍花招!”贫农主任愤愤地说着,然后又瞅我一眼,“你好好看看,他是怎么割的!”

我看着贫协主任喷射着黄色火苗的眼睛,看看老地主喷射着蓝色火苗的眼睛,心中仿佛塞进一团乱麻。我承认,我对这个具有高超割麦技艺的老地主没有丝毫好感,但我对他无端挨打又充满同情,我对专横跋扈的贫协主任充满反感,但又对他惩治老地主感到几分快意。

我本能地感到,老地主是在装病。我父亲说:“他是五分病,五分装吧。”

我那篇作文里,当然没写我这种复杂的心情。在我的作文里,那个老地主周半顷就是一个阴险的坏蛋,他装病逃避改造,他伪装可怜,但心里充满仇恨,时刻梦想变天,他的眼神,泄露了他内心的秘密。我至今也认为孙敬贤不是个心地良善的人,但我那篇以他为原型的作文确实也写得过分,尤其是因为我那篇作文,让他受了很多苦,这是我至今内疚的。

我父亲说,孙敬贤被划成地主,确有几分冤。吃亏就吃在他的好胜上。他置地不求质量,只求数量。这一点,我爷爷远比他聪明。我爷爷置买的都是靠村靠水近便的地。既方便耕作,又能灌溉,我家的地,虽然亩数不如孙家多,但粮食产量不比孙家少。我父亲还说,孙敬贤割麦技术全村无人可比。他用镰分三段儿,所以他的镰一天磨一次就够了。我当初竟想与他比赛割麦,确实让跟在我身后的他见笑了。


地主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