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发婴儿
夜色深沉。她大睁着两眼坐在炕上,什么也看不见。她披一件羊羔皮袄,倚着谷子壳枕头,干瘦的身体下垫着蓬松的褥子,身上盖着暄腾腾的被子。儿媳妇刚拆洗过的被褥散发着清雅的肥皂味儿。——俺的儿媳妇名叫紫荆——紫荆嗓子略有点沙哑,语声低低的,很甜,很迷人。——那天她对我说: 娘,您摸摸看,我给你换了一条缎子被面。火红的颜色,绣着游龙戏凤。红缎子被面映得您满脸通红,像一朵五月里的石榴花。我说: 你是逗着我笑哩,一个瞎老婆子,还石榴花哩,石榴皮还差不离儿。真的,娘,我不骗你,你年轻了十岁——紫荆叽叽嘎嘎笑起来——俺儿媳妇就是爱笑——她的笑声变化多端,有时像两岁女孩被大人高举到空中,又刺激,又惊奇,“咯咯咯咯”笑成一串,还倒嗝着嗓儿,气都喘不过来。她一边笑一边用双手拍打着腰身,身体起伏着,腰弯下去抬起来,抬起来弯下去,笑声,拍打腰身声,衣衫窸窣声,连成一片。这一通笑可真是丰富多彩,热闹非凡,四周的空气都被冲扰得乱纷纷流动。老太婆对儿媳说: 紫荆呀,你这个傻闺女,女人家没有你这种笑法的,女人家要笑不露齿。紫荆说: 亲娘,咬人的狗才不露齿呢。我的上嘴唇短,一笑就龇出牙来。说完又是一阵好笑。老太婆感到四面吹进春风来,白发飘飘在头上。她仿佛看到了在笑声中东倒西歪的儿媳妇,忍不住也张开凹进去的嘴,发出一连串干干瘪瘪的笑声。老太婆的笑声如残荷败柳,儿媳妇的笑声如同鲜花嫩草。——紫荆有时也轻轻地笑,笑声长长的,平平的,像一声声惆怅的叹息。儿媳妇的笑声是情绪的晴雨表,老太婆从她的笑声里就看到了她脸上的表情,就看到了她的心。
她可不是一个平凡的老女人。——哎,我这一辈子呀——她历尽了人世的酸辛。她知道女人最怕的是什么,最想的是什么,想起自己的往昔,她就完全听懂了儿媳妇那一声声悲叹般的笑。紫荆嫁过来两年啦,从没听她哭过一次。也许那些笑声里就饱含着泪水吧?老太婆看不见。——前年,乡党委书记的汽车轧断了俺女婿的腿,书记不但不给俺女婿治伤,还踢了他两脚,骂了他一顿,骂他是社会主义道路上的绊脚石,骂他螳螂胳膊挡车,真真不讲理呀——老太婆的女儿回娘家找哥哥出主意。老太婆的儿子是解放军的指导员,当时正好在家休假。女儿哭得呼天抢地,紫荆却淡淡地轻轻地笑。女儿急啦,恼怒地说: 嫂子,俺碰上这种事,你还笑,亏你笑得出来。紫荆说: 妹妹,我盼望着你哥哥也轧断腿哩!女儿顿时不哭啦,老太婆清楚地听到了三个年轻人粗重的呼吸,似乎还听到六道目光相撞的声音。原来是这样!儿子说,我轧断了腿对你有什么好处?紫荆说: 当然有好处,轧断腿你就走不了啦,我就甭守活寡啦。她的嗓子哑哑的,话音里透出一股愤愤的怨气。女儿又高一声低一声地哭起来,紫荆继续冷冷地笑,儿子沉重地踱着步。在这几种声音里,老太婆同时感受到了寒冷和温暖,黑暗和光明。
她是四年前突然瞎眼的,她的双眼在年轻时不知道打中过多少青年男子汉;即便老了,也还是黑洞洞如同枪口,亮晶晶如同煤块,就是这样一双眼睛竟活生生地瞎啦。那时儿子刚提了排长,正一片火热的心儿奔前程,女儿急着要出嫁,家中无照应的人,儿子无奈,急匆匆娶过紫荆来。紫荆是一溜十八村的“茶壶盖子”,媒婆夸她长得像尊活观音。老太婆看不见这个儿媳妇,也不知她和儿子和睦不和睦。儿子前年在家待了一个月,很少和娘坐在一起聊聊。她寂寞极了,呼唤着儿子的名字: 天球呀,天球,来和娘说回话儿呀!儿子来了,坐在她对面,划火柴点烟,只有烟味儿辛辣没有话。球呀,你说点什么给娘听吧——你想听什么——我也不知道想听什么——那我怎么说——那就别说啦。老太婆叹了一口气,忽然问: 你媳妇待你好吗?儿子说: 什么好不好的,就是那么回事。老太婆说: 她待我可是一百成哩。你常年不在家,她可是不容易,侍候着我,还要下坡种地。儿子说: 要不是为了侍候你,我娶她干什么?老太婆说: 这么说是我累赘你了。儿子说: 娘,别说这些啦,别说啦,生米做成熟饭啦,别说啦。儿子的话像铅块一样沉重地打在老太婆的心上,她心里突然涌起对儿子的陌生感,她感到一阵阵冷气逼人,她不相信这个发着浓烈烟味,用冰冷的语言打人的男人就是那个忠厚老实、聪明俊秀的憨厚小伙子。院子里响起了吱吱嘎嘎的水桶声,紫荆挑水回来啦。
……她伸出手,抚摸着光滑的缎子被面,干枯的手指摩擦得缎子被面咝咝啦啦地响。她的手非常敏感,指尖上好像生着明察秋毫的眼睛。她摸着被面上略略凸起的图案,摸了凤头又摸龙尾,她摸呀摸呀,龙和凤在她的手下获得了生命,龙嘶嘶地吼着,凤唧唧地鸣着,龙嘶嘶,凤唧唧,唧唧嘶嘶合鸣着,在她眼前飞舞起来,上下翻腾,交颈缠足,羽毛五彩缤纷,鳞甲闪闪发光,龙凤嬉戏着,直飞到蓝蓝天上去,一片片金色的羽毛和绿色的鳞片从空中雪花般飘落下来,把她的身体都掩埋住啦……
她睡了一小觉。自从失明以来,她就这样没白天没黑夜断断续续地睡觉。视觉丧失了,听觉便加倍灵敏起来。她现在能听到人们听到的所有声音,还能听到人们听不到的声音。她把那只搁在缎子被上冻得凉森森的胳膊缩回来,屏神静气,听了一会儿,知道已是寅卯时分,儿媳房中的挂钟连敲四响,阳春天气,昼长夜短,辰时就要大亮,离天亮还有个把时辰,黑暗还是又浓又厚,伸手即可触摸,仿佛触摸天鹅绒。被褥暖烘烘的,很舒适。她看不到房子里的、院子里的、田野里的、天地间的一切,但天地万物全在她的耳中。她听到神秘莫测、窈窈冥冥的夜色。夜的声和谐优美,生机蓬勃,有时也嘈嘈切切,如同乱弹琴,闹闹哄哄如同狗抢屎。——也许是夜游神在胡闹哩。夜游神应该是个邋邋遢遢的小伙子,面孔黑黝黝的,穿一袭玄色长袍,头发梳成一百条小辫,两只大眼散漫无神,左手提一把黑陶烧酒壶,壶里装着陈年老酒;右手搦一管大墨斗子笔,酒壶咂得“吱吱”地响,墨汁子甩得铺天盖地,如同黑色暴雨。醉三麻四、脚步踉跄的夜游神,就这么懈里咣当顽皮捣蛋地整夜悠荡着。老太婆伸出去两个指头,戳着夜游神的额头,骂他顽皮不长进。他嘻嘻地笑着,呼出的浓郁酒香把老太婆熏得轻飘飘的,酒香弥漫天地,酒气摇动着花草树木,枝叶婆娑起舞,窸窸窣窣。蓝汪汪的星星在天上动荡起来,悠逛起来,有时候,两颗星撞在一起,訇然作响,火花飞溅,调皮的流星高叫着,嗤啦啦地撕破夜的黑袍。天上全乱了套,星星们聚在一起,嘁嘁喳喳,聚首又分手,各说各的理,谁也不让谁。天河里波浪翻滚,白色的河水冲刷着墨绿色的堤堰,眼见就要决口,浪头哗啦啦地响,黄牛哞哞地叫,孩子哇哇地哭,就这样闹了一阵,终于平静下来。露水滴滴答答落下来,田野里的禾苗和青草钻出水面,芽儿或鲜红或嫩绿,不分彼此,你追我赶,噌噌地往高里蹿,往壮里长。晚出的芽苗把大块的泥土掀起来,解放了的欢呼声和失败了的切齿声融进夜声里,一齐扑进了老太婆的耳朵。
一只蛤蟆在泥土里呱呱地叫着。
一群蚯蚓把泥土翻出来。
一只猫头鹰在坟头上大笑一声。
老太婆心里猛一哆嗦,鼻子里满是春天的气息: 青草的苦涩味儿和浅黄色迎春花淡淡的香气。
一阵咯咯咯的笑声从儿媳妇房里传出来。这是欢乐的笑声,她分辨出来了。她知道紫荆在被窝里做了什么好梦。但这笑声很短促,像一声欢乐的喊叫,很快就沉寂了。接下去传来的是不断地翻身的声音。她想象着那个年轻火热的身体是怎样在被窝里烦乱地翻滚着。撩开被子的声音也传过来了。几秒钟后,她闻到了那股子年轻人特有的灼热的气味。终于一切又沉寂下去,紫荆轻轻地、长长地笑了一声,这笑声浸满了悲哀和忧愁。老太婆不由得叹息一声,手又下意识地伸出去,单单地摸着那只光滑的凤。凤呀!凤呀!这是你的头,这是你的尾,你活了,你身上有了温度,你的羽毛全扎煞开,好像孔雀开了屏……
她又睡了一觉,醒来时听到太阳正嘎嘎吱吱地响着,像一条老牛车一样在爬着上坡路。红光撞到云霞时,吱溜吱溜叫着,村西头响起一声鸡鸣。公鸡叫声很长,拖腔和回音都是百里挑一。公鸡一叫,窗外鸡窝里的母鸡便焦躁不安了,一个个用头撞击堵窝的木板。养在厢房里的那头小母牛也哞哞地叫起来。
她听到儿媳穿衣的声音。房门响。鸡出窝,鸡翅膀扑棱棱地扇动空气。点燃火柴,柴草哔叭。涮锅声。
娘,起来了吗?夜里睡得好吗?紫荆问着,把洗脸水放在老太婆面前,老太婆探出头,紫荆一手卡着老太婆的脖子,一手拿着毛巾把老太婆的脸洗得噗噜噗噜响。她的动作很有力,但不粗鲁。老人在她手下,像个温顺的孩子,帮婆婆穿衣时,紫荆用三个指头捏住婆婆干瘪的乳房,嘻嘻地笑着说他就是叼着这个东西长大的吗?婆婆愣了愣,感慨地说: 荆啊荆,你可真能呀,谁家的儿媳妇还跟婆婆说这种话。这怕什么?紫荆说,那怕什么?我想起他那么个大小伙子,再看看您这个干瘪奶子,就觉得心一下子很远很远地移开啦。婆婆说:一辈一辈的,都是这么着。女人的奶子是男人的耍物,孩子的干粮,男人耍够了,孩子长大了,它也就干巴啦,像一朵花,败了,蔫了,没人看啦,也没人要啦。老太婆感慨万端地说着,紫荆呀,你到队伍上去找他吧,男人的心是水上的浮萍,没有根的草呀,离开的时间长了,恩情就淡了,心就凉啦,你去找他,有了孩子,就给他拴上了鼻绳,想跑也跑不了啦……
娘,您盖被子怎么这么费呀。叠着被,紫荆说,您摸摸看,游龙戏凤都发了白,起了毛,难道您夜里摸着它们睡觉吗?——是的,是摸着它们,我摸着凤就像摸着你,摸着龙就像摸着天球,摸着摸着就睡着了,睡着了就梦见你们俩一块儿,高高兴兴地飞上了天。——娘呀,我是只草窝里的母鸡,上不了天,这是您儿子说的——你去吧,去找他吧,别记挂着我,我摸索着也能照顾自己——我不去,我不去,娘,我舍不得离你哪。她笑了笑,很重地吸着鼻子。——孩子,你可别难受,你可别哭。老太婆把枯柴般的手指伸出来,在空中摸索着说,紫荆,碰上你这样的儿媳妇,是我瞎老婆子的福气,可是我连你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哪怕让我看你一眼,让我的眼亮那么一霎霎,亮过了嘎崩一声就死啦我也情愿……老太婆的喉咙里呼噜呼噜响起来。
哎哟,娘哎,看不见我是您的福气呀!我这副模样呀,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一个人不敢看,两个人带着棍子看。你不信?真的,我才不会骗你哩。那年,俺娘家村里来了一个照相的,照相的是个紫脸小青年,大家都去看,我想,到底也算来到这人世上一趟,照张相,美一回,也不枉活了一辈子。我就那么往照相机前一站,只听到机子里喀嚓一声响,那个紫脸小青年从黑布里钻出来,对我说,丑八怪,家去拿钱赔我的机子吧!我说,怎么啦?他说,你长得太难看啦,连我的镜头都给蹩了。
老太婆开心地笑起来: 紫荆呀,你是逗着我笑哩。东胡同里你大娘说你眼睛大大的,鼻梁高高的,嘴唇肉肉的,让人爱不够哩——我长得不好,你别听大娘瞎咧咧。说着话,紫荆感到一种沉重的东西压住了胸口,话语低了下去,喉咙发哽,她把头低垂在老太婆胸前,双膝跪在炕上,说: 不信,那您就摸摸吧,您摸摸您这个儿媳妇是多么丑,您儿子不喜欢她,见了她就翻白眼珠子……
老太婆枯柴棒一样的手指在紫荆粉嘟嘟的脸上移动着。你可别哭,闺女,别哭啦。你的眼睫毛是这么长,像麦芒子一样。闺女,你也知道,儿子不由娘。你的眉毛就像那弯勾月儿一样。他心里想的什么我都知道。你就走了吧,闺女,我不怨你。你满脸的细皮嫩肉。你去给我买点吃了睡觉那种药。闺女,你可不能哭,你一哭,就把我的心揉碎啦。这弯勾月儿一样的眉毛,这一脸的细皮嫩肉,这麦芒子一样的睫毛……
她对着他甜甜地笑着。她那两只充满热情的眼睛正灼热地望着他。稍稍嫌大的嘴微张着,嘴唇微有点撅,像生气又像撒娇。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她是一个迷人的姑娘呢?我怎么会毫无理由地反感她呢?某市警备区七连指导员孙天球独自枯坐在连部里,用汗津津的手指抚摸着紫荆破碎的脸——照片是撕破过的,他认真端详着,眼里流露出惘然若失的深思熟虑的青蓝色光辉。照片重新粘合后,脸上留下两条瘢痕,头发也像梳开了一条深深的缝。前年探家时,妻子塞到他挎包里一双花鞋垫子,回来一看,鞋垫子中央夹着一张照片,他把鞋垫子塞进皮鞋,把照片撕成几半,扔到抽屉里。我为什么要撕破她呢?我真有点糊涂……孙天球懊丧地捶打着脑袋,嗓子里像要冒火。
连部墙上挂着两面邻近小学校赠送的大镜子,一面镜子映出他的脸,一面镜子映出他的背。他的脸瘦瘦的,下巴稍稍有点长。这稍长的下巴配上他藏在浓密眉毛下的一双锐利的黑眼睛,面部表情显得坚毅固执,甚至有些残忍的成分时隐时现。在警备区的十几个指导员中,数着他才貌双全,头头们很器重他。他的脸在镜子里晃动了几下。连长洗澡回来啦。他低着头,说: 老肖——连长姓肖——我想探家。肖连长狡黠地挤挤眼,说: 怎么,禁欲主义者,想老婆啦?——是的,是想老婆啦,他有气无力地说——对不起,老兄,连长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揉成一团的纸,说,老兄,你把这码子事办完了再走。大旱三年,不差这点雾露。或者,写封信让弟妹来,让大哥也沾点光。你甭瞪眼,仅仅是拆洗拆洗被子而已——他把连长投掷过来的纸团慢慢剥开,展平,看着,说: 你不知道我母亲双目失明,瘫痪在炕上,我妻子离不开家吗?——真该往报社写篇稿子,表扬表扬模范老婆!兄弟,你真他妈的好福气,娶着这样的孝顺老婆。弟妹长得怎么样?嘿,管她怎么样,凭着这点心灵美就够意思啦。
在连长杂七拉八的话语声中,他读完了通知,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连长。连长翻腾着衣服口袋,把纸头、烟蒂、空弹壳、玻璃球摆了一桌子。看着我干什么?连长发现他两眼发直地望着自己,便说,这种事儿你不是有兴趣吗?连长把换洗的衣服塞进一个绿色的塑料小桶,几步走过来,从他手里夺过那张皱巴巴的纸片,用手指点着说:政治部里这些老兄,吃饱了没事干就编发通知。“鱼过千层网,网网都有鱼”!听听,都是些什么词儿,有限的水平无限的高度,简直是有点扯蛋的干活。一帮子当兵的,天天执勤训练,上哨挺得像根棍,下哨累得像根棍,到哪里去搞黄色图片。连长发着牢骚,躺到床上,双脚搭在床头上,皮鞋底上不知何时踩进一颗图钉,凸起的钉头已磨得跟鞋底一样平,在窗玻璃里透进来的阳光里,图钉很亮地闪烁着。让查就查吧,查不出来是一回事,不查是一回事。今晚开个军人大会,我动员一下。他懒洋洋地说。
连长躺在床上,打饱嗝似的笑了一声。行啊,连长说,你看着办办就行了,弄完了你就回去鹊桥会。老孙,你这个家伙,我还以为你是个太监呢。——什么意思?他阴沉沉地问。——没有意思。连长说着,一骨碌从床上翻下来,高声喊叫通讯员。
通讯员是个挺挺拔拔的大小伙子,个头在一米八十左右,膀阔腰圆,耳大面方,一身一号军装撑得绷绷紧,半截子通红的手腕子露在外边。连长让通讯员给他洗衣服。通讯员冷冷地瞅了连长一眼,嘴唇猛地撅了起来。你撅什么嘴?连长说,告诉你,撅嘴骡子不值匹驴钱。我也告诉你,连长,我是来当兵的,是来为祖国服务,不是来当你的老妈子,更不是骡子更不是驴。通讯员恶狠狠地说。他的气派很大,把黑黑瘦瘦的连长比得猥琐渺小,同样是人,为什么要我侍候你?星期天都要为你洗衣服,这是哪个条令上规定的?通讯员虎虎地质问着连长。你必须给我洗衣服,你还得给我打洗脸水,把牙膏给我挤到牙刷上,还得给我铺被子叠被子,懂不懂?这是光荣传统,内部条令。等你熬成连长时,你的通讯员也会这样干。连长训斥着通讯员。通讯员轻蔑地歪了歪嘴,说: 我才不当这倒霉连长哩。我回家去卖冰棍也比你这个破连长出息大。通讯员提起绿色塑料桶,嘟嘟哝哝地走出门,在门口,他很响地喊了一句: 简直是活生生的第二十二条军规!
连长笑眯眯地看着通讯员走了。他说: 这个熊兵,别看他这么顶顶撞撞的,我却是越来越喜欢他。我就讨厌那种像哈巴狗子一样的通讯员,踢他一脚他就摇摇尾巴,连叫一声都不敢——其实,他心里恨不得咬死你哩,你说是不是,伙计?——也许吧!他很疲乏地搭理着连长——伙计,这清查的事,你就看着办吧,牢骚归牢骚,执行归执行。究竟是什么原因惹动了你的凡心?
他淡淡地对着连长笑了笑,什么也不愿说。他知道这种清查如同儿戏,如同水面上打棍子。他知道战士们心里想的是怎么一回事,他知道人们都极力掩盖着内心深处那一点点秘密,大家都互相知道,都心照不宣。
晚上的军人大会上,他宣读了上级的通知,然后讲话,他又讲了巴顿将军用手杖打碎美人照片的故事。战士们在下边窃窃私语,有人佯装打呼噜。他笑了笑,说: 各班回去讨论一下,讨论题有两个:一是如何认识这次清查的重要意义,二是在这场清查运动中你持什么态度。
第二天上午,各班班长汇集到连部。班长们一个个面色冷漠,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叠的照片,很响地、像甩扑克牌一样甩到桌子上,真是“鱼过千层网,网网都有鱼”!一个阔嘴大耳的班长半嘲讽半认真地说。孙天球拿起照片一看,满脸顿时发了红。班长们一齐望着他,看着针尖般大小的密密一层汗珠从他的鼻子上渗出来。照片上,他的战士们摆出不同的姿势,在一个裸体美女身下,有的甜蜜地微笑,有的愁眉苦脸,有的局促忸怩,美女始终傲傲地笑着,端庄娴静,居高临下,如同天神。他抬起头,看到班长们眼里都隐隐约约地闪烁着鬼火一样的东西,这东西使他浑身发冷,他把照片划拉到一起,第一次在战士们面前口齿不清地说: 你们回去吧,大家的态度很好,很有成绩,回去吧。班长们面面相觑,一个个无声无息地站起来,悄悄地退出去。他急匆匆地跑过去关住门,把那一大堆照片统统扫到抽屉里。
去年春天,那个月牙状的人工湖边塑了一尊裸体女人像,有人说是个渔女,有人说是个村姑,反正这个女人肌肉丰满,魅力很大,一时遍城轰动,游人如蚁。待业青年在塑像前设了几个照相点,照相的人排成很长的队伍等候。塑像前的湖畔,红男绿女成群结队,照相机咔嚓咔嚓响成一片。
当时,他刚从政治学校学习回来。他记得他曾在军人大会上宣布: 干部战士一律不准在塑像前摄影留念,一律不准在塑像前逗留,因公路过时,不得歪头仰视。规定一公布,战士们议论纷纷,连长对这几项规定也不以为然。月牙湖前那条三米宽的水泥路,是七连战士去警戒目标值勤的必经之路。连长说: 老孙,你这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女人塑像就像吸铁石,战士们的脖子就像大头钉,一吸就歪啦。我不敢说别人,我就想看,多美呀!你呢?老兄,你说良心话,你难道不想看吗?——我不想看,我坚决不看,我也不能让战士们看——你能天天陪着他们上哨下哨吗?——我相信战士们的觉悟,只要干部们以身作则,战士们就会自觉遵守纪律。——好吧,我倒要看看你的本事。
那天,他挎上手枪,扎好腰带——腰带扎得很紧,连一个大拇指头也插不进去——,戴正军帽,擦亮皮鞋,准备带兵换哨。连长正在对着镶嵌在墙上的小镜子刮胡子,满嘴的肥皂沫子。连长对着他眨眨眼,说: 伙计,走吧,我在家里看着你。
四个战士已经披挂整齐,站在门口等他。他说: 同志们,这是对我们的一个考验,谁要歪头失态,谁就不是真正的男子汉。战士们被激得意志如铁,对着指导员坚定地点点头。他的一连串口令短促有力,暗含着杀机,战士们感到一阵阵冷气从脚底升起,脊椎骨好像通了电。
一走上水泥路,粉红色的朝阳便把他的眼睛照亮了。他走在战士们内侧,按照条令要求迈步,摆臂,身体挺直,上体微微前倾,下颌微收,目光平视前方,阳光照着他鼻子尖上的汗珠,反射出彩虹的光芒,水泥路两侧的淡雅花香沁入心脾,还有更浓烈的混合香味不时地一股股扑过来。随着这香味的,是高跟鞋击打水泥路面的橐橐声。女性的气息比任何理论都深刻透彻,热水浇雪般地深入到他的灵魂里去。
水泥路拐了一个九十度的弯,他眼睛的余光瞥见了粼粼的湖水上泛起的金色的虹彩。塑像离他们大约还有五十米的光景,就在水泥路右侧的湖水中,他已听到了男人女人的喧嚷声,听到了照相机的咔嚓声。(嗲一点,嗲一点吆!哎,好!控制住面部肌肉,别动——咔嚓——阿玲,亲爱的阿玲,看着我,稍微有点表演,嘴张开一点,对,表现出对爱情的渴望,对,像六月天渴望喝冰镇汽水,注意——咔嚓——)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从他右边传来,战士们的步伐全乱了。
生活的热浪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他的身体仿佛在下沉,思想却在上升。四周全是那种混合的香气,浓郁得化不开,熏得他头发晕,脚发轻,心飘飘地往上冲。一个个花枝招展的倩影从他的面前滑过去,他感到自己仿佛在花丛中穿行。路的右侧,湖里泛起来的光芒更加明亮,他的右脸膛像被火炉烤着一样灼热。他确实感觉到右边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这股力量不止是牵动着他的脖子,而且牵动着他的心,这股力量大得出奇,使人几乎无法抵抗,好像他一个人单枪匹马与一个班的战士进行拔河比赛,尽管他立场坚定恨不得脚下生根,但即使有根也要被连根拔除,一绺绺洋黄色的根须像丝钱一样拖在地上。他不自觉地把脖子向左扭着,好像风中射击的目标修正。——瞧那几个大兵!——他听到一个酸溜溜的女人在喊叫——瞧呀,好像五个木偶。——他怒不可遏,恨不得扭过头去啐她一口。
可是他不敢,他生怕一歪头就看到那尊女裸,那样,这伙小街痞子就会误解他,更多的污言秽语就会喷到身上。他低低地说: 保持姿态,别理睬他们。他稍稍放小步幅,把四个战士让到了右前方。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那个女人又在右侧叫起来。她的叫声很响,具有一股臭豆腐的魅力。他看到,四个战士竟在按着那个女人的口令走路。他们动作僵硬,腿和胳膊如同木棍,脖子一律向左歪着,好像四只歪头鹅。——正当梨花开遍天涯,湖上披着柔曼的轻纱。卡秋莎站在士兵们身旁,眼巴巴地把你们瞭望——姑娘在湖边唱歌。大兵在行进。歌声中,战士们的动作慢慢地柔和自然起来,拧着的脖子也拧了回来。
那座要命的塑像终于被甩在身后,姑娘的歌唱声也听不到了。从湖里吹过来的清风擦着他的脸,这时,他才觉察到自己满脸的汗水。同志们,在交接哨的时候,他说,你们都是好样的,你们为军队争了光,让那些小流氓们见识了军人的志气。四个战士哭丧着脸,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我为什么那样傻,抚摸着妻子的照片,他想。那天我一回到连部,连长就哈哈大笑,那双漆黑的小眼睛笑成了一条缝。我的指导员!连长拍着我的肩头说,真是绝妙的表演。我说: 让他们看看军人的风度。连长说: 你别恶心我啦,简直像耍猴。要是有录像机,我录下来让你自己看,看完了你就会去上吊——百分之百地装孙子。我说: 连长,你说话客气点好不好?军人难道不应该这样吗?难道你让战士们目不转睛地去盯那女人吗?连长说: 别“那女人”“那女人”的,那是个女人吗?我没进过什么学校,肚里没学问,但凭着直觉,也知道你们一路歪着脖子佯作悲壮,还不如大大方方地看两眼好。
连长把望远镜装进皮盒,挂到墙上去,我瞥了一眼敞开着的玻璃窗,从窗里望出去,看到月牙湖银光闪闪,那尊洁白的不知是渔女还是村姑的女裸像也在湖里放出耀眼的光辉。我看不清她身体的细部,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一个念头在我心里突然一闪,但即刻就被压了下去。太可耻了,我想,要求战士做到的,干部首先要做到。我用力把玻璃窗拉起来,震动得窗框上的尘土飞散起来。我说:连长,不管你施放什么毒气,我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我们连队驻守闹市几十年,红旗不倒,在我们的手里,难道能让红旗沾上污泥浊水吗?因此——连长打断我的话头,龇牙扭嘴地说: 防微杜渐,还有,针鼻大的窟窿牛头大的风,对不对?他抬起头来。用轻蔑的目光看看我说,我建议,星期六下午党团活动时,让全连到塑像下玩一下午,愿意怎么看就怎么看,看个够看个饱,见多不怪,习惯成自然,虱子多了不痒痒!我说我坚决反对。连长说: 那么就看你的本事啦,你能天天带他们去换岗?你能给战士们戴上眼罩?你能每个星期天在塑像前监视着?你不能,你没有这么大的本事,你一手遮不住月牙湖。再说,一个指导员不应把精力放在这些事情上,什么是指导员的工作,你比我当然要清楚。
他再也没有去带队换岗,他不愿再受一次罪。后来,当他凝眸渔女或是村姑塑像时,不由得对自己的一些举动感到莫名其妙,不可理解。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只因为片刻的动摇,便使他心中的防线彻底崩溃;他原先以为牢不可破的东西,原来单薄得如同蛋壳。连长到操场上去了,他独自一人关在连部里绞尽脑汁给政治处编写一份材料。屋子里闷热,烟雾使空气混浊,他推开窗户,明亮的湖水和洁白的塑像又跳入他的眼帘。他看到有四块绿色停在塑像前的空地上,心中猛然一惊。他从墙上摘下望远镜,跨到窗前。他把望远镜按到眼上,手调整着焦距,四个战士一下子被拉到了眼前。他记住了他们的名字。他又转动着镜头,搜索着周围人们的反应。塑像前人来人往,大家都很忙,照相点的青年们忙着给人照相,小孩子在学步,老太太在卖奶油冰棍,清洁女工往铁撮子里扫冰棍纸。没有人去注意四个战士。战士们仰望着塑像,好像葵花向着太阳,他们的神情是那么专注,面容平静如同吃奶的婴儿。那个念头又在他心头一动,像有一条鞭子猛抽了脊背一下,他神经一样紧张,咬着嘴唇,想: 不,我决不能这样干!他撤转身,放好望远镜,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四个战士的名字。那四个年轻的面孔像葵花向阳般仰着,是那样专注和恬静。那个念头像烙铁一样烫着他。他坐立不安,窗外盛开的丁香花飞散出紫色的花粉,像毒药一样熏着他。他恍恍惚惚,用力拉上窗户。他仰起脸看着天花板,天花板是雪白的,但从雪白中渐渐透出斑驳陆离的污渍来,有的如青蛙蹲在荷叶上,有的如云团在膨胀、蜻蜓站在云团上。他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惆怅孤独,魂儿像出了窍。朦朦胧胧中他又把望远镜取下来,关起门,插上销,然后推开窗户,胳膊肘支在窗台上,望远镜扣到了眼上。一片蓝幽幽的水在他眼前晃动,一个巨大的白影子在他眼前晃动,这白影子烫着他的瞳孔,烫着他的心,一种火一样的焦渴折磨着他。终于,他把望远镜定住了。洁白丰满的渔女或是村姑,一丝不挂的渔女或是村姑,走到了他的面前。他的心怦怦猛跳两下,便再也不跳了。他听到血液在体内发疯般的循环着,遍体肌肤像被无数根通电的银针刺激着。渔女或是村姑侧面对着他,他看到了她的结实的小腿和粗壮的大腿,线条优美的臀部,优雅地弯曲着的腰,耸立的乳房,举起的手背,手中托着的什么东西。一切都是这样近,他听到了她的呼吸,嗅到了她的青春气息,看到了血液在她洁白如雪的肌肤内流动着,看到了热情和欲念在她年轻的躯体内骚动着……
连长的踢门声把他惊醒了。他匆忙装好望远镜,挂在墙壁上,然后,掏出手绢擦擦额头,揉揉又酸又辣的眼睛,才去拨开门插锁。大白天插门干什么?连长不满地嘟哝着,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病了?连长惊诧地问。没有,我很好。他嘴唇仿佛不得劲地说着,我没事,很好。连长说: 你的脸色灰白,像个死人。通讯员!连长大吼一声。那个虎背狼腰的通讯员撞开门,横儿八唧地走进来,不说话,直着两眼望着连长。去,叫卫生员来给指导员看病,连长说。连长,你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找麻烦吗?卫生员和我住在一起,你喊我时,他也听得清清楚楚,你直接叫他不就得了?通讯员理直气壮地指责着连长。连长怔了一怔,双眼一瞪,虎虎有生气,说: 我就是要喊你,通讯员负责传达连长的口令,这可是条令上规定的。你这是滥用职权教条主义!通讯员高声吵嚷着走出门去,出门就大叫:卫生员,连长命令你给指导员看病。
这个熊兵,真是好样的。连长解嘲地说。
卫生员习惯性地拿出温度表要往他的胳肢窝里塞,他摆摆手说:有万金油吗?
娘,你不要想那么多,紫荆把脸挪开,翻身坐在炕沿上。老太婆的手在空中悬着,一动不动老半天。咱娘俩凑到一块也是缘分,紫荆说,其实也不能怨他,我没能使他如意,所以他才不理我……她的嗓子突然哑了,两汪亮晶晶的东西在睫毛下闪烁着。老太婆听到儿媳妇不均匀的喘息声。她困难地挪动了一下腿。紫荆把一条毯子盖在她的腿上。她一把抓住了儿媳妇的手,儿媳妇的手背柔软光滑,手掌坚硬粗糙,指头根上的茧子一个个如枣核儿大。老太婆说: 紫荆,你去给我买那种吃了睡觉的药。紫荆说: 您要是再说这种糊涂话,我就不理你。她戳了婆婆手背一下,说: 其实呀,我才不在乎哩。我这个人是猪脑瓜子,一干活通通全忘,您别瞎猜疑。今日又是个大晴天,去年冬天下了一场雪,把地里的坷垃全泡酥啦,地暄得像发面团,咱那三亩麦子,长得黑油油的,每亩地能打六百斤,够咱娘俩吃的啦。那三亩春地,二亩种棉花,一亩种谷子,甭说他一年还往家寄几个钱,他一个子儿不寄也断不了咱的钱花,缺不了咱的粮吃。有钱花,有饭吃,娘,你还愁什么?——不愁,什么也不愁——前几天有两个燕子在屋檐下打着旋飞,看样子要在咱家垒窝呢。你没听到它们唧唧嘎嘎地叫吗?
院门响。老太婆说。紫荆说: 八成是黄毛来啦,说好了他今天来帮我耙地。今年地暄,要不早耙耙,春风一起就把肥土刮跑啦。老太婆说: 早年间我听你爹这么说过。
紫荆嫂子!
进来吧。
一个细高条儿的小伙子轻手轻脚地进了屋,他怀里抱着一只红毛大公鸡。
你抱着只公鸡干什么?让它去拉犁耕地?燕子不进愁门,对不对?娘。
嫂子,你怎么忘了呢?前几天你不是让我找个偏方给大娘治治眼睛吗?
紫荆愉快地笑起来。我忘啦,我这人是属耗子的,搁爪就忘。你用这只公鸡来给你大娘治眼睛?
嫂子,我听了你的话,回家就把我爹那些书全翻腾了出来。我爹死后,那些书就被我娘捆成一捆吊到梁头上去啦——你是谁家的孩子?老太婆举起一只手问——大娘,瞎娘,您听不出来啦?我爹是西头老扁呀!我是他的小四。——是老扁家那个黄头发小四?你不还是个孩子吗?——瞎娘,我二十一啦,——你还是一头黄发?——是,还是一头黄毛。他的脸臊红了。我那个闯青岛的外甥女对我说,有一种染发药水,能把头发随意染成什么颜色,要白就白,要黑就黑,要红就红,要绿就绿——那你怎么不去染了呢?紫荆揶揄道。——我是想去染,可又一想,算啦,生成个什么样就是个什么样,天老爷塑造的。我外甥女说,小舅,你有点像外国人,金头发,白皮肤。我回家找了个镜子一照,是挺好看的——真不害羞,自己夸自己漂亮——黄毛,你小时候不叫这个名,你好像叫“丰收”,叫着叫着就叫成黄毛啦,全村都这么叫。你爹活着时可是个大能人,劁鸡闹狗,抽书算卦,推推拿拿,没有他不会的营生——瞎娘,我爹临死前还唠叨过你呢。我把俺爹的书从屋梁上拿下来,放在太阳底下抽干净灰尘,然后就翻来覆去地找,终于找到了一个偏方: 不明原因眼瞎者,用雄鸡冠子血滴鼻,每日一次,复明为止。我把俺家的大公鸡抱来啦。
黄毛的脸皮很单薄,嘴唇红得有点妖里妖气;上唇上一层细软的茸毛、平平坦坦的狮子鼻。他满脸孩子气,身体却长得十分狼亢,长胳膊长腿,两只手很大。他抱着大公鸡,不住嘴地跟老太婆说着话。那只大公鸡在他怀里,时而一动不动,时而把头转动一下,血红色的大肉冠子颤颤巍巍地抖动着。紫荆说,黄毛,你别来糊弄你的瞎娘啦!瞎眼点鼻子,亏你想得出来——嫂子,你不懂科学。七窍相通,兴许能点好哩。老柴那年眼里出云翳,我爹用劁鸡刀子在他手心里拉开一道口,滴进一滴鸡冠子血,云翳登时就褪啦。——是吗?紫荆拖着长腔奚落黄毛。公鸡在黄毛怀里动了一下,脖子一歪,瞪着黄金般的眼睛瞅了紫荆一眼。这一眼如同一道电光,在紫荆的心上烫了一下。她的目光一下子被公鸡吸引住了。这是一只少见的漂亮大公鸡,遍身火红色的羽毛,像一团燃烧的火苗子。脖子上的细毛像剪开的丝绸条条,柔软又顺溜地垂下来。尾巴是一簇高挑着的绿翎毛。公鸡望着她,使她的皮肤灼热起来。她简直不敢跟它对视,它金黄色的眼珠子中间有一个漆黑的亮点。公鸡傲慢地歪着脖子看她,金色眼睛里的神情既轻蔑又狡黠,意味深长,充满神秘色彩。
瞎娘,我本来早就应该来看看你,来帮助紫荆嫂子干点活,可村东村西住着,这么远,我也不知紫荆嫂子是个啥脾气。那天我的手被镰刀砍破了,我捂着手往家走,血从指缝里往外流,正碰上嫂子,嫂子从地里采来一把蓟草,搓出汁水来,给我滴到伤口上止血。血止了,嫂子又给我把手包扎好。我这才知道紫荆嫂子是个好心人。瞎娘,你甭发愁,我有的是力气,你们家有什么沉活我全包了。
黄毛说的什么话她已听不到了。她被那只公鸡吸引住了。公鸡美丽的羽毛令她心里焦躁不安,她突然非常想抱一抱这只公鸡。黄毛,把公鸡给我。她红着脸说。——就给瞎娘治眼吗?——她把上身探过去,把公鸡接过来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婴孩。她用手抚摸着公鸡羽毛,心跳得急一阵慢一阵。公鸡羽毛蓬松柔软,弹性丰富,充满着力量。她摸着摸着,呼吸越来越急促,胳膊使劲往里收。公鸡拼命挣扎起来,尖利的脚趾蹬着她的胸脯,她感到又痛又惬意。后来,“嗤啦”一声响,鸡爪把她的褂子撕裂了,露出了她双乳之间那道幽邃的暗影。她一松手,公鸡跳下地,咯咯叫着穿过堂屋,跑到院子里。她急步追到堂屋门口,望着在院子里跑动着的公鸡。公鸡步伐很大,像一个一年级小学生。她疲乏无力地转回身,一抬头,正碰上黄毛激动不安的面孔。两个人仇敌般地对视着,她发现他的头发像鸡毛一样灼目,目光也像鸡眼一样既诱人又可怕。她忽然恼怒地说: 我恨死你啦!
我去抓住它。
你别去管它。
公鸡在院子里咯咯地叫着。
嫂子,他说,你那儿破啦。
她低头看看胸脯上那道血印子,面孔冷冷地走回屋里去,毫不顾忌地脱掉褂子,雪白的脊背在屋里很亮地照着黄毛的眼。紫荆换了一件藕色新褂子。她说:
你把你家的牛牵来了吗?
拴在门外柳树上啦。
你从厢房里把俺家的小黄牛牵出来。
老太婆听到牛喝水的嗞嗞声,又听到那只公鸡站在阳光里,抖擞着全身羽毛,撕肝裂胆地叫了一声。
后来,在那个逢集日的上午,当七连指导员孙天球办完了那件事情,精神恍惚地走出村,穿行在刚刚秀出穗的麦田里的时候,他的脸上表现出一种疯疯癫癫的神情。麦穗子摇摇摆摆地拂动着他的大腿。故乡四月的太阳像火炉子一样烘烤着他满身的冷汗,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如同蛙鸣。麦田前方小河沟里几只青蛙在凄楚地哀鸣着,那个孩子的脸像一个红色的气球在他眼前飘来飘去,从两排咖啡色睫毛间露出来的那线眼白,射出两道蓝色的光芒,刺得他想大口呕吐,大声喊叫。他晃晃悠悠地走到河边,坐在稀疏地生长着细瘦的菅草的河边上,面对着银灰色的河水和河滩上一层雪白的碱土,脸上那种疯癫的表情渐渐消退,一种沉思的表情像云层后边灰色的天空一样出现在他的脸上。
……那天,卫生员把一盒万金油放在他手里,转身便走啦。他拧开盒盖子,用指甲挑出两块绿豆大小的油膏,揉在太阳穴上。他发现连长不时用探询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突然感到十分恼怒,他把那张写着四个战士名字的纸条拍在连长面前,说: 他们四个看那个女人啦。连长惊讶地看着他涨红的面孔,划火点烟,从唇间吐出一个滴零零的圆圈,圆圈在空中久久不散,如同太空飞碟。是吗?好半天,连长才懒洋洋地问。我亲眼看见的,我用望远镜看见的,就用这架望远镜。他伸出手指指着墙壁,辩论似的说: 你知道不知道,在望远镜里,塑像下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连他们脸上的表情我都看到了。连长说: 你打算怎么处理他们呢?你想给他们定个什么罪名呢?他的两眼使劲眨巴着,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连长看着他泪眼婆娑的样子,问: 老孙,你是不是神经出了毛病?——你说谁的神经?说我吗?流泪是因为万金油。——我不是说万金油。
从此之后一个月里,连部里靠近指导员办公桌的那扇窗户,几乎每天都开着,窗台上明晃晃的,连一点灰尘也没有。大个子通讯员每天早晨擦玻璃时,站在这个窗台前,总是要露出一脸斗鸡般的神情。他举着望远镜连续观察了五天,全连的战士名字几乎全上了他的白纸,好像一张花名册。但到了第六天,他却把这张白纸揉成一团,扔在墙角的废纸篓里。他发现,战士们上下岗路过塑像时,渐渐地表现出一种无动于衷、麻木不仁的表情,有人偶尔抬头瞥一眼,那神色与看一个老太婆与看一棵白杨树并没有什么两样。他感到战士们在欺骗自己,在伪装,他们一定知道我在窗口监视着他们,他想。他记得在政治学校时曾听过一个老红军讲政治工作光荣传统,他听了一上午只记住一句话,老红军说: 同志们,政工干部唯一的诀窍就是拿着自心比人心。他想,同志们,你们没有必要欺骗我,你们看吧,随便看吧,我们都是人。
他专注地研究这座塑像已累计数十小时,拿起望远镜把她捕捉过来,他感到时间凝滞不动,肋间生出翅羽。凌晨,日出前的她是冷峻的,但冷峻里含着委婉的惆怅。他觉得她脸上带着成熟女子孤独的寂寞。日出时她是温暖的,洁白的身体被朝晖映得通红,遍体流动着玫瑰花的浆汁,这时刻她最动人,但这时刻很快就会消逝。日出后,她的颜色一般来说是由浓艳变化为透明,那种轻柔的、充斥着床笫气息的情绪渐渐被一种蓬勃的狂热情绪代替,这时她是灼热的、撩人的。这一段时间持续得最长,从上午九点到下午四点,她始终放射着温柔的热流。这个塑像在他感情浪潮的冲击下,似乎获得了灵魂和生命,他觉得已经和她达成了一种默契,已经心心相印,只要一套进镜头,她的一切美就属于他了。她面部表情丰富,那显得非常结实的嘴唇里正在吹出三鲜水饺的香味。从下午四点到暮色苍茫这一段时间,她的外在的激情逐渐收敛,色调由明艳强烈渐变为柔和舒适。她的周围,笼罩着草窝子庄稼地里的温情脉脉的气氛。在太阳即将沉沦那一霎,湖上往往升起淡淡的薄雾,雾气缭绕中,紫红色的光晕像一片云彩裹住了她的身体,洞房花烛照美人的香艳气氛弥漫湖畔。他如果把望远镜稍一低垂,湖畔的人影便映入他的镜头,暮色像一道纱帘,使湖畔的人物朦胧着。银灰色的法国梧桐下,有两个人在练鹤翔庄,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戴着一副大眼镜,身穿一件中式蓖麻蚕布扣大褂;一个长发披散到腰际的妙龄姑娘,面孔饱满,像成熟的豆荚,左耳像只水饺,右耳像只馄饨。两个人先是双腿微曲,双臂平伸,闭目凝神,如同塑像。片刻,他发现那姑娘大张开嘴,大睁开眼,双手狂乱地拍打着胸膛,拍完了胸膛又拍屁股,又拍肩头,身体扭曲成麻花形状,长发像马尾一样拂动着。最后,他看到那姑娘猛扑到树上,张开嘴,咔嚓咔嚓啃着树皮。那老头子却始终不见动静,好像一个瓶装动物标本。
四月一号这一天,原本是星期天,为避免凑热闹,部队把星期六当成星期天过。连长去医院割治鸡眼去啦,连部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他急急忙忙起了床,心不在焉地跟值星排长聊了几句。在伙房里他匆匆忙忙地吃了一个馒头。一个班长拉他去打扑克,他说有重要材料要写,他那副神情把那个班长吓了一大跳。
他走回连部时,与匆匆往外走的卫生员撞了一个满怀,卫生员背后跟着通讯员。他用力瞪了卫生员一眼,大声问: 你们干什么?鬼鬼祟祟的!卫生员张口结舌,双手急忙插进裤兜。通讯员把卫生员拉到一边去,大大方方地说: 指导员,我们来看看你有没有事情要办,我们想请假去新华书店买书。他说: 去吧,你们快去吧,我什么事情也没有。你们上街要注意军容风纪。他伸出两个指头,把通讯员的帽檐往下拉了拉。通讯员和卫生员走啦,他插上门,从抽屉里摸出望远镜,又趴在窗台上。
太阳正在往外钻,无数又厚又重的云团在地平线上方等着它。它在云与地的夹缝里羞怯怯地呆了五分钟,流散出汹涌的霞光。她全身沐浴在光的浪潮里,正眉目含情、艾艾怨怨地向他致以早晨的问候。云下的太阳红得像血,颤抖不止,这是坏天气的先兆,他当时可没有想到什么天气,他只是感觉到她的艾怨情绪要比往日浓重得多。她的脸上似乎还有露珠般的东西在滚动,那洋溢着青春活力的肌肤也像成熟的花瓣那样,暗寓着凋零前的悲凉。
这天早晨,渔女或是村姑塑像的非凡表情触发了他心中最隐秘的感情。他恍然觉得站在湖水中的是他早就熟识的一个女人。也是在一个早晨,他和衣躺在炕上,似睡非睡,阳光穿过窗棂,斜照在墙壁上,又折射回来,在炕角上,直挺挺地立着一个女人,她遍体金黄,正用模糊的泪眼看着他。她手提着一件藕色褂子(褂子的颜色激起他一种生理上的厌恶),仿佛在说: 你娶我干什么?娶我单单为了照顾你娘吗?那你还不如花钱雇个老妈子……
塑像好像是从他妻子身上脱下的模子。怪不得,怪不得这样,他很麻木地想着。他忽然记起曾把她的一张照片扔在抽屉里,撕成了八块,那些碎片不会丢失,除非抽屉里跑进耗子。他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对妻子的艾怨无动于衷,记得当初相亲时,她的容貌还令他满意,后来她坐着毛驴来啦,毛驴背上搭着一条红毯子,她两腿在一边,侧坐在毛驴上,穿着一件藕色新褂子。她一下毛驴正踩在一汪泥水上,摔了一个大跟斗,从地上爬起来,她原先红扑扑的脸就变得跟褂子一个颜色,这种颜色使她丑陋不堪。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种多么漂亮多么柔和的颜色啊!
望远镜里,她变成了那种令人心旌摇荡的藕色。太阳钻进了重云,天色晦暗,他的心愁苦不堪,他多次陷入迷惘状态。伸出手去想抚摸一下她,但每次都摸到虚空,从迷惘状态中惊醒。
中午,他在玻璃板上拼凑着照片。他记得这是一张二寸照片,显然是走乡串巷的二把刀照相师的作品,她的脸暗淡苍白。他看了一眼照片,便把她一撕两半,叠起来又一撕,她成了四半。连长正好闯进来,问: 老孙,撕什么?他说: 一张扑克牌。他把她的残骸扔在一个盛杂物的抽屉里。现在,从生锈的图钉和曲别针之间,他把她的残骸一一拣出来。他先拿起她的一块脸,用胶水固定在一张很白的纸上。这块脸上有她一只乌黑的眼睛,正阴郁地盯着他。他又拿起另一块脸拼凑上去,这时,她的额头出现了,两只眼睛并列起来,那种阴郁的神色减弱了。她的鼻子正中开了一道缝。他很快把她的嘴和下巴以及其他部位拼接到她的鼻子下。白纸上复原了她的半身像。她的脸上有两道裂痕,交叉成一个十字形,裂痕处衔接不好,留下一些锯齿状的空间。她的脸变得很恐怖很残酷,那两只黑眼睛里有一种仇视他的神色。紫荆,他低低地叫她一声,我真不该把你作践成这般模样。让你挂在十字架上,还不如烧了你好。他点燃火柴后,又临时改变了主意。他用三角板把照片压平,取出了一盒金鱼牌彩色绘画笔,开始为妻子涂红抹绿。他用黑笔把她的头发涂得漆黑发亮,又细细地勾勒出两条掉梢的眉毛;他用黄笔把她的脸涂得像一个成熟的金橘;他用红笔把她的双唇涂得鲜红。这样,妻子就面如金橘,唇如樱桃,目如葡萄,照片上洋溢着水果的气味。那两道交叉的裂纹变成了两条浅浅的暗影,退到鲜艳的亮色后边去了。
他又拿起望远镜时,已是下午两点钟光景,太阳从云层中探出金色的柱脚,斜照着月牙湖水,也斜照着湖中的塑像。塑像也是面如金橘,唇如樱桃,目如葡萄。看着塑像的脸想着妻子的脸他感动极了,这是事情的一个方面;看着塑像美妙的身躯想着妻子那短短的一截花格子布盖着的胸脯,他懊恼极了,这是事情的另一方面,但这个缺憾不久就得到了弥补。在不久后的清查运动中,班长们缴上来一堆照片。那时他精神亢奋地把照片全拨拉到抽屉里去。班长们走了之后,他看着那些照片,灵机发动,把战士们照片上的塑像剪下身体,和妻子的照片头粘接在一起,妻子和塑像合为一体,尽管妻子的头大了一些,与塑像的身体不合比例,但他连续凝视了几分钟之后,所有不和谐的感觉都消失了,他感到妻子就是塑像,塑像就是妻子。
他更加渴望探家,但后来又发生了别的事情,耽误了他的行程。这些事情,等他坐在故乡的小河边泛着白花碱的滩涂上时,都会想到的。
黄毛扛着齿耙,紫荆扛着锨和钩子,紫荆家的黄牛和黄毛家的黑牛驮着各自的挽具,一起出了村。
土地包到户后,天地好像一下子大多啦,黄毛说,从前地里这里那里的都是一堆堆的人,现在见个人影就像见个鬼影一样难哩。现在干农活的人少啦,跑买卖的多啦。紫荆说,你呢?你怎么不去跑点买卖?
我笨得要命,啥也不会,跑买卖又不懂行市,不敢瞎折腾,安安稳稳种地,每年挣个千儿八百的,够花的就行啦。
钱不是越多越好吗?
谁都知道越多越好,但挣钱可不是容易事。
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去抽书算命呀。
我不会。
你爹不是有书吗?
我不学。
那么你会劁鸡阉狗吗?
我才不去干这些缺德事呢。
怎么是缺德呢?
怎么不缺德?好端端的,硬给劁了,阉了,公不公母不母,不缺德?
我不跟你说啦!紫荆不高兴地垂下眼皮。
黄牛和黑牛在他们前头不紧不忙地走着,坚硬的蹄瓣踩着被风吹打得光滑结实的土路,留下一些白白的花纹。路两旁全是桑树,桑枝上已放出铜钱大小的桑叶。桑树下生着密密麻麻的扁蓄嫩芽。
咱村的地离村真远,黄毛说,我真不愿意一个人到这么远的地里来干活,孤孤单单走一路,孤孤单单干一天,想说话都找不到个人,只有和牛说,和天上的鸟儿说,从前在队里干活,男男女女一大堆,比现在热闹。
光图热闹,就把牙闲起来啦。
嫂子,你不感到孤单吗?你不感到难受吗?
吃饱了肚子我什么都不想。
骗人吧,你不想天球哥?
你还有完没有?不愿帮我耙就滚你的。
我不说啦。他挺委屈地说,不过是顺嘴问问,发什么火。
他们走全了两大段灰白的路,翻过一条小河,河滩上全是白花花的卤碱土,丛生着红梗的蓬蓬菜。村庄被扔在八里路外。周围一大片褐色的土地,四周望不到村庄。寂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到底是熬到了。黄毛把沉重的铁耙猛扔在地上,铁耙齿深深地扎进松软的土壤里。他的肩膀上被耙框压出了一道深深的印儿。他熟练地套好牛,黑牛和黄牛互相看了看,扛了扛膀子表示亲热。鸟儿在明晃晃的天空中嘹亮地叫着。很远的地方,好像在太阳的正下方,有一个人也在使牛耙地,人和牛都显得很小很小。
他和她互相对望着,莫名其妙地红了脸的黄毛被紫荆的目光逼视得垂头丧气。他说: 那么,你就倒粪吗?那么,我就耙地吗?紫荆看着他披散下来遮住额头的黄头发,突然感到他非常可怜。于是便柔声说: 你耙地去吧,去吧,我望着你哩。
她在地头上的粪堆旁站定,先用钩子把粪刨下来,敲打成细末后,再用铁锹翻到一边去。田野里几乎没有风,阳光越来越辉煌,地平线在银色的光芒中跳动不止,远处那人那牛像蚂蚁一样移动着。黄毛踩着耙,像驾着一条船,渐渐离她而去。黄牛黑牛拉着耙,黄毛踩在耙上,劈开双腿,身体有节奏地摇晃着,他把身体重心时而放在右腿上,时而放在左腿上,铁耙在摆动中前进着,耙后的土地上留下波浪般的耙纹,优美平滑。黄毛手持两根连结牛鼻子的细绳,一支短柄使牛鞭搭在肩上,这种鞭足有四米长,挥动起来犹如长蛇飞舞。鞭子从他背上顺下来,拖在身后,在平整的土地上,蛇一样蠕动着。有时留下痕迹,有时留不下痕迹。他迎着阳光耙过去,黄头发如同金丝线。他背着阳光耙回来,黄头发依然如金丝线。他的脸愁苦不堪。一直伸展进天地相接的帷幕中去的田野上好像只有他和她两个人,泥土的腥气撩人心弦,生命的搏动声充斥天地。她机械地劳动着,身体慵倦无力,眼皮发沉,便坐下来,坐在河堤的漫坡上。漫坡上很干燥,松软的黑土和隔年的枯草被晒得暖烘烘的,她坐着,醉眼蒙眬地望着平旷的田畴,雪白的蒸气像鸽子一样飞翔。黄毛抖颤着嗓子对两头牛发号施令——咦咧咧咧——呜啦啦啦——喝哩哩哩——他的喊声粗犷有力,但融进了辽阔的原野后,随即显得单薄无力,仿佛一个浑圆的东西被挤得很扁。温热的河堤太舒适了,她无力地仰下去,头发触着干枯的野草,也触到了干枯的野草下生出的蓬勃的新草芽。天是蓝白夹杂的颜色,没有云,太阳很高很小,光线强烈,一会儿就照得她眼前发黑,黄毛和两头牛变成了一大团暗红色的影子。暗影远远近近地移动着,时大时小,她把双肘支地,目送着暗影远去,又目迎着暗影归来。她看不清黄毛的脸,她只是感觉到黄毛那一头金发在阳光下闪烁如金箔,闪烁如同那只大公鸡的金色的羽毛。
忽然,从很近的地方响起黄毛很浪的歌唱声。他的嗓音又黏又滑,吐字如吐汤圆,给人以水分饱满的感觉。从西南方向刮来的熏风疲倦困乏,有干青草垛的迷人气息,土地上的植物和动物在加速分裂细胞,各种各样的感情在成熟壮大,走向高潮和顶点。
她把头巾抖开,蒙在脸上,静听着黄毛唱。(有一个大姐二十八,男人闯外不在家。)阳光很快就把蓝色的头巾晒热,她的脸在蓝头巾下感到了太阳的温暖,呼出的气流把头巾吹得轻轻翕动,尽管她紧闭着眼,还是感觉到无数个绿色的光点在蓝头巾上跳动。(那天她坐在窗下纺棉花,头插一朵石榴花。)飞鸟在空中追逐嬉闹的唧喳声如乱箭一般射下来,空气像蜜蜂王一样嗡嗡地叫着。(小蜜蜂飞来飞去总不落下,撩得大姐心乱如麻。)你叫吧,你叫吧,她的鼻子酸得要命,心中有架六弦琴,被猫爪子撩拨着,低弦抽噎哽咽,高弦尖声嘶叫,她恨不得把衣服撕成缕缕条条,一把扬到空中,让它们像秋风中的落叶一样乱纷纷飘散。(蜜蜂,蜜蜂,要采花就采花,不采花就飞去吧。)她的两只手在大腿外侧,先是像小兽一样蜷伏着,这时却猛然活动起来。她用力抓着大腿下的枯草,脖子扭来扭去。好长时间,她才平静下来,泪水在头巾下滚烫地流出,沿着鼻子旁的小沟,流到嘴里去。
她听到黄毛轻轻地喝住牲口,站在自己身旁。周围的声音全消逝啦,她感到大地在旋转着飞升,自己的身体被拉成很长的细条。黄毛站在紫荆脚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先是看到她直挺挺的身体,又看到她那两只已经很平静了的手。她的鼻梁在蓝头巾下耸着,下巴露出来,翘着,脖子上有两道皱纹,藕色的褂子下像藏着两个浑圆的馒头。黄毛浑身发抖,不由自主地打着寒颤,一种巨大的恐惧感攫住了他。他困难地转过身,走回耙边。黄牛趴在地上,黑牛站着,都悠闲地反刍着。牛肚子里不时响起饲草运动的咕噜声。黄牛用温柔的蓝眼睛瞥着他,一对杂毛斑鸠在耙过的土地上蹒跚着,把脚爪清晰地印在平坦松软的泥土上。远处那个耙地的人也休息了,人不知躲到哪个沟沟坎坎里去啦,黄毛只看到两头小羊般大小的黄牛立在褐色的土地上。在他眼里跳跃着银色的光点,地里的气流摇摇摆摆地升腾着,升腾着并变幻出幽灵般的幻影。远处传来牛的叫声。阳光愈来愈温热,他愈来愈哆嗦成一团,上下牙齿嗒嗒地撞击着,心脏紧缩,上提到喉咙,他咬着嘴唇,转回身,急走几步,双膝跪在紫荆身旁,把两只大手猛按到她的胸脯上,泪水从他眼里渗出,他断断续续地呜噜着: 嫂子……好嫂子……紫荆的身体在他手掌下抽搐着,他听到了她胸膛里有小兽般的叫声。她打了一个滚趴起来,胳膊交叉在脸下。她呜呜地哭着,身体扭来扭去,双脚把一蓬蓬的枯草连根踹出来。黄毛抚摸着她的背,嘴里还是叫着嫂子,不过声音已不打颤,身体也不哆嗦了。他胆子越来越壮,手上渐渐地用力气。紫荆哭了一阵,折身坐起来,泪痕纵横的脸上怒气冲冲,双眼像锥子般地刺着黄毛。黄毛打了一个冷怔,手像烫着似的缩了回来。紫荆往前一探身,抡圆了胳膊,啪啪啪,连抽黄毛三个大嘴巴。黄毛捂着脸站了起来,脸色像七月的晚霞一样变幻不止。
你们这些臭男人,没有个好货——嫂子,是我昏了头,你把这事忘了吧——忘了?叫我怎能忘了你!我恨不得把心扒出来炒给你吃了,你连笑脸都不给我,你吃了我的心还嫌血腥气,我在你眼里不算个人,顶多是你的一件家什——嫂子,你冤死我啦——你现在还用得着我,我早就看出来啦,什么时候你不用我啦,就把我像破笤帚疙瘩一样扔到墙旮旯里去啦——嫂子,老天爷作证,我黄毛可不是那种人。
四月一号晚上,连队改善生活,包了八笼屉羊肉大包子。他出现在饭堂里时,忽然发现战士们和几个排长眼神都不对,无论是黑脸上还是红脸上都蒙上了一层怪诞的绿色,从这种荒唐的绿色中,渗出了各式各样的笑容,先是通讯员笑了一声,接着是卫生员笑了一声,紧接着是哄堂大笑,一个战士把一块羊肉咽进了气管,拼命地咳嗽起来。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战士们,他脸上的文章像酵母一样把笑声的面团发得膨胀起来。他大吼一声: 笑什么?包子堵不住你们的嘴!值星排长捂着肚子来到他身边,拉着他的胳膊说: 指导员,你的眼睛……我的天,你的眼睛怎么搞成这种样子?
他摸摸眼睛,愈加糊涂起来: 我的眼睛怎么啦?我连你脸上的汗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值星排长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圆镜子,递给他说你自己照照吧。他接过小镜,眼看着值星排长那张白得像奶油般的面孔说: 你搞的什么鬼名堂!
饭堂里的干部战士看到他们的指导员把小镜子举到面前,忽然怪叫一声,好像白天见了鬼。他扔掉小镜子,像扔掉一条毒蛇。小镜子在饭桌上弹跳着,碰得战士们的饭碗当啷啷响,后来又蹦下地,在人们脚缝里滚来滚去。战士们全都吓呆了,没人再敢笑。他们的指导员转身跑出了饭堂。在连部里,对着连长镶嵌在墙上的小镜子,他发现自己脸色如纸,双眼周围,套着两个非常标准的同样大小的紫色圆圈。
通讯员端着一盆水走过来,他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对连首长的真诚的关心表情,他说: 指导员,洗脸吧。他接着,又从脸盆上抽下毛巾,浸到水中。
洗不掉的,我知道洗不掉的。
很好洗,指导员,一下就洗掉啦。
这是淤血,水是洗不掉的。
不是淤血是紫药水。
通讯员捞出毛巾,对准指导员的眼眶子抹了一把,毛巾上沾满了紫色。难道你还不信吗?指导员?通讯员说,是紫药水。
你,你,是你们搞的?
通讯员和卫生员搔着脖子笑起来。
他气得双手发抖,什么也没说,就把脸浸到脸盆里。他涂了满脸肥皂,把一盆水洗得乌紫。
他的“窥像癖”被紫药水治好了。他把连长的望远镜挂在墙上。清查工作和粘贴妻子的工作也都结束了。营里批准了他的探家报告,就在他即将成行的时候,一件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了。后来当他坐在故乡的小河边,面对着缓缓逝去的流水冥思苦想的时候,他认为一切都好像是命中注定,一切事情的发展,都按着早就设计好了的程序。
肖连长被选送到军区步校进修,上级派来一个刚从军校毕业的小伙子来代职。小伙子清秀俊雅,嘴里镶着一颗不锈钢牙齿,他是个摄影爱好者,水平一般,总爱咔嚓。那天早晨,新来的连长心血来潮,想把照相机嫁接到望远镜上,然后给那个塑像拍一张照片。指导员很感兴趣地望着他。他面前摆着螺丝刀子小扳手,铁丝皮线蜡烛头。他年轻的鼻子上挂着汗珠,钢牙龇出来,嘴角抽动着。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果真把照相机和望远镜连接在一起,端在手里,很像一件新式武器。小连长把镜头远远地对准塑像时,牙痛似的哼了一声。他回转身,怒气冲冲地说: 指导员,你快来看,简直是不可思议,简直是滑稽饱和,简直是创造奇迹。他咔嚓咔嚓按着快门。给你,指导员,小连长把望远镜从照相机上摘下来,递给他,身体退后一步,让出了窗台。
他拿起了望远镜,掏出一条手绢擦了擦望远镜圈。太阳刚出来,湖上像燃烧着一个大火把,火把烧着他,如同烧着他的心。与他的妻子融为一体的塑像消失了。湖上立着一块披着大红布的白石头。渔女或是村姑的头从红布中露出来,好像火炉上烤着的献牲。那张一看到就令他心跳不止的脸在炉火的烤炙下变了模样,变得狰狞可怖,轻佻淫荡。这种感觉像根硬刺一样扎在他的心脏上,使他时刻都不敢忘记。他感到怒不可遏,那块大红布像一贴狗皮膏药牢牢地贴在他的感觉里,使他的眼前不时地掠过鸦群般的暗影。小连长还在滔滔不绝地发着议论,语多涉讥刺,充满硝烟气息。他的思绪像橡皮一样被小连长的一个个冲击波鼓动着,有时膨胀有时收缩,他感到自己所有的灵窍都被这块红布遮住了,思维能力麻木呆滞,好像陷身在红色的淤泥里。他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对这块红布如此反感,即使他后来坐在故乡小河边冥思苦想时也没搞清楚。
小连长骂骂咧咧地出去啦。他放下望远镜,把妻子那张照片拿出来一看,顿时惊愕得手脚发凉。她脸上的各种色块全漶了,眉眼模糊成一团,原先那么多情娴静的面孔竟变成一个调色碟子,那个洁白如玉的身体接在调色碟子上,产生出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怖感。他把照片扔进抽屉,站起来,脑袋里像装进了一窝蜜蜂。他看到桌子和椅子全飘起来,水泥地面上爬动着成群结队的蚂蚁,月牙湖畔响起湖水的喧哗声,不用望远镜他就看到湖边五颜六色地站满了人群,人们还继续往那儿涌,还继续往人团上焊接人,一直焊接到很远的交通要道上,汽车被堵塞住了,排成几条长龙,司机焦急地鸣着喇叭,整个城市都被震动了。
他烦躁不安地走进饭堂,那个一向谦恭和顺的一排长正对着炊事班长大发脾气,炊事班长把稀饭烧焦了,竹片笼屉着了火,馒头们全都乌黑釉亮,好像优质陶瓷。
你是怎么搞的?嗯?你的心呢?脑子呢?你这个炊事班长还想转志愿兵?转了志愿兵你会把伙房彻底炸平。一排长大声训斥着,炊事班长垂头丧气,双手不停地抚摸着自己的大腿。
整整一天,七连仿佛在做恶梦,值勤点上那四个战士还没吃早饭,隔五分钟就往连部摇一次电话,催人去换岗。值星排长说,已经派出十二个战士去换岗,全都像石头扔进了大海。最后,小连长亲自带队出发。四十分钟后,电话铃声响了,他拿起话筒,听到了小连长的声音。小连长说;指导员,我在医院跟你通话,湖边发生事故,好多人落水,我们的战士们跳湖救人,耽误了换哨。
那天晚上空气潮湿,熄灯号吹后很长时间,他还丝毫没有睡意,小连长打着很响的呼噜,还不时迸出一句咬牙切齿的梦话。他翻来覆去地滚动着,想尽了各种各样催眠的方法,但一闭上眼睛,那块红布就在眼前飘动,像火焰一样灼着他的面颊。他的心里一阵冷一阵热,间歇性的无名恼怒折磨得他几次想吼叫起来。最后,他把脸贴在枕头上,强迫自己数枕头下手表走动的声响。手表机芯里的齿轮转动声惊天动地,震动得他的耳膜痛,他知道,他必须要去干那件事情了。那块红布,那团邪火,那贴狗皮膏药,那根芒刺,是一切混乱现象的根本原因。他悄悄地穿衣下床,一缕月光射进窗户,照着地板上小连长的皮鞋和拖鞋,皮鞋状如军舰,拖鞋形似舢板,一起停泊在浅蓝色的月光中。他扎好腰带,挎上手枪,又从抽屉里摸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子,便悄悄地出了门。营院门口的哨兵,向他行持枪注目礼,他听到自己干巴巴地说: 我要去查哨。
很快地他便走上了那条通向湖边也通向哨所的水泥路,路外侧是一片法国梧桐,半圆的月亮在他右上方的天空上,天空是中庸的银灰色,月光浅浅地照着,法国梧桐叶片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枝叶间不时有飒飒的响动。他走得很冲,在离塑像几十米的时候,他便跳下水泥路,在疏密有致的树木间穿行,他突然想起那个漂亮姑娘啃树皮的情景和化石般的老人,但这些表象如同雷电,一闪即逝,闪电照亮了的是那块红布,那块红布忽明忽暗,但始终存在着,一刻也没有从他的意识里跑掉。
塑像立在离湖边十几米的一块巨石上。十几米粼粼的湖水把他和她隔离开来。月亮又升高了一些,光辉也似乎比刚才更明亮,湖水平静如镜,映出一个长长的朦胧的暗影。他凝望着塑像,那块巨大的红布在月光下是紫色的,一个青白色的头颅浮在紫色的浪潮里。他猛然想起了他在望远镜里抚摸过无数遍的那个白玉般的身体,一股巨大的压抑不住的冲动使他的嘴唇痉挛起来。他脱掉鞋袜,挽起裤腿走进了湖水,湖水不深,但淤泥很深,他往前走了三步,湖水便淹到了他的腹部,他慌忙把手枪摘下,高举在头顶,脚还在往下陷,淤泥好像脂油,直包到他的膝盖,湖水淹到了他的胸脯,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水中噗通噗通地跳动,带着重浊的水音。他困难地走动着,搅起的水花把月亮撞碎了,泛上来的淤泥散发着浓浓的腐败气息。爬上岩石后,乌黑的脚踩着冰冷的石头,走一步就留下一个清晰的黑脚印。在塑像脚下,他仰起脸来,她的身体要比他高大粗壮得多,月光下她的脸上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高贵神情。他认为她之所以这样冰冷,完全是因为这块红布。他试试探探地抓住红布,布握在手里柔弱松软,仿佛使劲一捏就会从指缝里流出来。他用力一顿,布很闷地响了一声,但并不滑下来,他又顿又拽,甚至感觉到塑像都摇晃了,但那布还是不褪下来,仅仅是发出狗叫般的响声。他正想爬上底座用刀子把那布拉破的时候,水泥路上响起了脚步声。他急忙转到塑像背后,心像被猎狗追赶着的兔子一样跳动着。
啪哒啪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在塑像正对着的湖边,他听到脚步声停住,几个年轻的声音在说: 为这块破布险些闹出人命——啼笑皆非——这可是块猩红色的高级天鹅绒,姑娘好福气——不伦不类——应该给她戴上墨色眼镜和口罩——这下我们指导员放了心啦——别提他啦——敢不敢把这块天鹅绒偷回去做褥单——走吧,别误了哨。
他紧贴在塑像后边,偷眼看着他的四个战士渐渐远去。他知道下哨的战士很快就要回来,不能再耽搁了。他扯着红布,口叼着小刀子,攀上底座。他站在底座上,从口里拿下刀子,月光下刀光一闪——其实没等他动手,红布就吐噜一声褪下去,渔女或是村姑通身顿时放出月亮一样的光辉。他一下子惊呆了。他站在她的背后,目光正齐着那两块高举物件而凸出的肩胛骨以及因此而变深了的脊沟……从底座上下来,他用刀子把那块天鹅绒戳上了好几十个窟窿,在破裂的声响中,他感到一种强烈的快感。后来,他举着手枪和天鹅绒涉过湖水爬上岸,他用天鹅绒擦了擦脚上的淤泥,穿上鞋袜,一脚把天鹅绒踢下水,天鹅绒在水上漂着,并渐渐地散开,像一张肮脏的黄牛皮。他沿着树缝往回走,衣服往下滴着水,鞋子里滑腻腻的,一阵寒冷从脚下袭上来,他忍不住地打起哆嗦来。
第二天早晨,在饭堂里,他发现了战士们脸上那种掩饰不住的狂喜表情。炊事班长好像为了弥补昨天的过失,把稀饭熬出了水米之魂。馒头又白又暄,拳头大的馒头只有一两重。他换了一身崭新的军装,皮鞋擦得锃亮。
指导员,什么时候走呀?一排长问他。他反问道: 往哪走?一排长: 探家呀!他说: 再待一个星期吧,副指导员星期六回来,我把工作给他交待交待就走。
早饭后,他被市里的有关部门请了去,讨论了天鹅绒被撕掉戳烂扔下湖的事。一个雍容大度的中年妇女在会上激昂慷慨地作了很长的发言。他第一次在开会的时候打起盹来,困意像黏稠的胶水一样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他看到主持会议的领导脸上流露出不满情绪,但也无可奈何。
散会之后,他昏昏沉沉地走回部队。一进连部,连鞋子都没脱就倒在床上。等他醒来时,已是翌日上午九点多钟,阳光灿烂地照着窗玻璃,一浪一浪的浓郁的丁香花的闷香扑进屋来,连空气都变成了紫勾勾的颜色。他眯着眼躺了足有五分钟,才猛然忆起昨天以及昨天以前的若干事情。他发现鞋子被谁脱了,身上盖着被子,昨天泡在脸盆里没洗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板板整整放在他的办公桌上。衣服上放着一封信。他翻身下床,拿起信,信封脏得要命,没有发信人地址。他满腹狐疑地撕开信封,抽出一张散发着煤油味的信笺,看着看着,他的脸就变了颜色。
他在屋里焦虑不安地走着,眼神都散了。后来,他推开窗户,不用望远镜就看到,妻子赤身裸体地站在湖水中,任凭路人观看。沉重的受辱感使他的胸脯里充满气体。
听到小连长的脚步声,他及时地用毛巾擦了一把脸。
小皮(连长姓皮)我想借你的照相机用用——想给嫂子照相吧?——他尴尬地咧咧嘴——没问题,我有两架照相机,借你一架——那就谢谢啦。
他翻动着台历,发现五月二十一日这一天,是古历的四月十五,是星期日,还是二十四节气中的一节——小满,时间是二十二时二十八分。
老太婆虽然依然看不见,却强烈地感觉到以往那种昏沉倦怠的生活发生了根本的变化。那只据儿媳说是漂亮的金毛大公鸡闯进了小院之后,真正的春天便开始了。大公鸡每天都按着时辰啼叫,混沌成团的生活在洪亮的鸡鸣声中变得节奏分明。黄毛把公鸡扔在这里后再也没有露面,她听到鸡叫时,一方面感到兴高采烈,一方面感到忧心忡忡。公鸡和母鸡出窝了。她听到公鸡在窗前引颈长啼两声,接着便追着母鸡满院跑。老太婆听到紫荆站在门口,专注地看着鸡们嬉闹。
儿媳手里端着一扇葫芦瓢喂鸡,瓢里盛着玉米,儿媳抓一把玉米扬出去,玉米落地,如密集雨滴,鸡群扑上来,鸡吃玉米犹如刮旋风。她问: 那个黄毛怎么不来啦?他不是要给我治眼吗?
你别听他胡说,哪有瞎了眼点鼻子的?
兴许能好呢!老太婆充满希望地说,偏方治大病。
那我就去跟他说说吧。紫荆干巴巴地说。
第二天早晨,黄毛果然来啦,一进门他就高喊: 瞎娘,前几天我出去贩了一趟虎皮鹦鹉,把给您治病的事忘啦。
你赚了吗?老太婆问。
赚了两只鹦鹉。
赚了就好,别管多少。
是咧。黄毛回答着。他看到紫荆嘲讽地对着他笑。他说: 瞎娘,从今日起,我就开始为您治病。
瞎娘就盼着能重见天日哩,哪怕一霎霎也好。
嫂子,公鸡还在窝里吗?
在,你这个大大夫不来,俺怎么敢放鸡。
你别醋溜人啦。嫂子,帮我抓鸡吧。
老太婆听到鸡窝里群鸡惊叫。大公鸡激烈的反抗声尖锐刺耳。黄毛抱着公鸡进了屋,公鸡在他怀里,立刻就安静下来,又睁着那两只金黄色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研究着人。他说: 嫂子,你抱着鸡。她哆嗦了一下,心里一阵悸动,但还是伸出胳膊,把鸡抱到怀里,公鸡歪着头看着她。肉冠子憋得通红。
抱紧,嫂子。黄毛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四个棱的放血针和一个酱黄色的小瓶子,小瓶子里放着酒精棉球,他用棉球把针擦了擦,一手提起鸡冠子,迅即地刺了一下,公鸡轻轻地哼了一声,一滴暗红的血从鸡冠上渗出来,黄毛用一根火柴棒把鸡血刮下来,鸡血挑在火柴杆上,像一粒石榴籽儿。行了,嫂子,放走它吧,黄毛说。紫荆把鸡抱到院子里,蹲下身,轻轻地放开,公鸡回过头,在她手指背上狠啄了一口,抖抖羽毛,大踏步地跑了。
黄毛说: 瞎娘,把脸仰起来。老太婆顺从地仰起脸,黄毛把那滴鸡血滴进她的鼻孔,然后捏着她的鼻子揉了揉。好啦,瞎娘,他说着,按着老太婆的下巴,把她的头按到原来的位置上去。
老太婆睁着两只明亮的眼睛望着黄毛,瞳仁里水汪汪的,满是梦幻的色彩。黄毛心里颤了一下,他简直不敢相信这双眼睛竟然什么也看不见。他甚至觉得老太婆这两只虎皮鹦鹉一般的眼睛把他内心深处的犄角旮旯全都照亮啦。他感到这两只眼睛深不可测,令人骇怕。瞎娘,他避开老太婆的目光,问,您有什么感觉吗?
老太婆正在用心体味着那滴鸡血,从它热乎乎地进入鼻孔后,她就感到全身的感觉在跟随着这滴鸡血。在仰着脸的时候,它蠕蠕运动到喉咙,喉咙里和鼻孔里都是一股子活鲫鱼的腥气。她说: 热乎乎,腥乎乎。
除了热乎乎腥乎乎,您再没有别的感觉吗?黄毛小心翼翼地问。鼻子有点酸——好,鼻子酸就要流泪——耳朵有点痒——耳道通着眼道——头皮也有点痒。紫荆,我头上是不是生了虱子——这说明鸡血在起作用,瞎娘,您别厌烦,我们每天坚持治疗,保证让您重见光明。
老太婆愉快地说: 由着你吧,死马当成活马医吧。不痛又不痒,只要你和紫荆不嫌麻烦就行啦。老太婆说着,自己先笑了。她的笑声又尖又脆,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在她的笑声中,黄毛和紫荆一起走到院子里。站在院子里那棵香椿树下,黄毛难为情地说:你还生我的气吗?紫荆说: 今年的棉花是不是要水种?黄毛不情愿地回答着: 要是这几天能下一场雨,就不用水种啦,要是不下雨,怕是非要水种不可啦。不过你甭害怕,有我哩。我们在地里掘一眼井,种棉花时耠开沟,浇上水、撒种、盖粪、包垄,保证苗齐苗壮,无非是慢一点,累一点。紫荆很沉地看了他一眼,低低地说: 那天是你自找着挨打。你不知道我心里多么难受。黄毛惶恐地点着头。
鸡血疗法进行了一个星期,老太婆身上开始出现奇迹。她感到浑身骨节隐隐发痒,院子里欢腾的阳光吸引着她。这天早晨,黄毛来得比往日晚,老太婆焦急地等待着。儿媳妇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使她烦躁不安。她听到那头猪在圈里又拼命地折腾起来——这头猪已经养了两年,买来时多大现在还是多大。那么多饲料也不知喂到哪里去了。
紫荆在院子里轻悄悄地走着,鸡还没放,头天晚上扫过的院子干干净净,夜露打湿了一层浮土,印下了她凌乱的脚印。每当她靠近猪圈时,猪就像狗一样地吠叫。这头猪体型矫健,四条腿粗壮有力,身体呈优雅的纺锤形。紫荆对这头猪是敬而远之。每次喂食时,它总是用嘲弄的目光盯着她,饲料里粗饲料稍多一点,它就会把食槽掀翻,掀翻食槽后就在圈里游行示威,大吼大叫。有时候,半夜三更它也发怒,声音如同狼嗥,一蹦一米多高。现在它隔着铁栅门对紫荆发怒。紫荆手持皮鞭抽打它。鞭梢反弹回来,把她自己的脸抽上一道血口。黄毛进来了。紫荆的两颗泪珠明亮地滚出来。黄毛摸过一根木棒,对准猪嘴就是一棒。它怪叫一声,把嘴扎进泥土里。
你怎么才来?你干什么去啦?不是说好了今天打井吗?紫荆委屈地说。
不着急哩,黄毛笑着说。今天中午我们带着饭在地里吃,半下午就掘出来啦,咱这地方水位高,挖上两米就见水。
你手里提着什么?紫荆问。
这就是虎皮鹦鹉呀!他说着,把鸟笼子举起来,两只色彩艳丽的鸟在笼子里跳来跳去。它们身上是黄绿黑三色相间,嘴巴像秤钩一样弯到毛里去,两只眼睛漆黑发亮,狡黠地盯着人看。
你打算干什么?紫荆被这对鹦鹉迷得心神不定,模模糊糊地说,你要把它放在这里吗?
黄毛用力点点头。转身走到房檐下,把鸟笼子挂在一个木橛子上。鹦鹉在鸟笼子里愉快地扇动着美丽的翅膀。
他和她看着鹦鹉,忽然听到眼前有轻微的声音。紫荆惊叫一声:娘,你怎么出来啦?你的腿——老太婆在院子里战战兢兢地走着,好像婴孩学步。紫荆刚想上前去搀扶她,但马上发现没有这个必要,老太婆的步伐顷刻之间就变得稳健踏实,她扎煞着胳膊,在院子里转着圈。紫荆抱住老太婆,兴奋地叫着: 娘,您好啦!您的眼睛呢?眼睛也能看见了吗?——眼睛还看不见,老太婆说,黄毛呢?给我接着治,我的眼珠子发热,里边像有小虫子在爬。
黄毛呆呆地站着,心里说不出是高兴还是害怕。他和紫荆一起把老太婆扶上炕。在虎皮鹦鹉吵架般的叫声中,他又把两大滴鸡血滴进了老太婆的鼻孔。紫荆给老太婆盖好腿,说: 娘,我和黄毛去打井,午饭在地里吃,您的饭热在锅里,您能走啦,到时自己拿着吃就行啦。
黄毛扛着铁锹和拔水杆子即将走出院子时,那只猪满怀妒意的尖叫声像针一样刺着他的背。他忍无可忍地回过头,见它正后腿直立,两条前腿搭在铁栅门的横格上,像人一样直立着。猪眼血红,牙齿咬着铁栅栏咯崩咯崩响。紫荆嗷了一声,退到黄毛身后,手使劲抓住了黄毛的背。她带着哭腔说: 这不是个猪,这是个妖怪!它两年没长一钱肉,还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我受不了啦。黄毛,我受不了啦。黄毛放下工具,手持早晨用过的那根木棍,慢条斯理地走到猪圈门口。他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轻蔑地看着猪,猪也轻蔑地看着他,粗大的鼻孔里呼呼地喷着气,喉咙里发出凶残的嗜血动物的叫声。黄毛抡起木棍,对准它的鼻子打下去,木棒打在铁栅栏上,断了,指头粗细的钢筋被打弯成弧形,他的胳膊震得像通了电一样麻木。猪仰倒在地,但打了一个滚就爬起来,对着铁栅栏猛烈撞击。栅栏摇晃着,訇然一声倒下去,猪蹿到院子里,发疯般地折腾着。院子里的鸡食钵子和泔水缸全被它踩碎撞破,不到五分钟,遍地都留下了它肮脏的蹄印。黄毛和紫荆手持铁锹和鞭子,也难以把它重新轰进圈。它就像马戏团里久经训练的钻圈狗一样,优雅地,轻松地躲避着一下下致命的打击。有几次,黄毛已经把它逼到墙角上了,但它轻轻一蹿,便从他的胳肢窝里溜走了。它的弹跳力那么好,空中停留的时间足有三秒钟,好像跃出海面的海豚。他和她气喘吁吁,筋疲力尽,它也口吐白沫,肚子一胀一瘪地喘气。虎皮鹦鹉喳喳地叫起来。太阳已近正午,他俩才想起打井的事。
在以后的十几天里,这头猪一直在院子里待着。它在鸡窝旁边用铲子般的嘴拱出了一个深深的洞做窝。黄毛和紫荆都很怕它,根本不敢萌动把它重新圈起来的念头。它一听到他的脚步声就从窝里把头探出来,喉咙里发出短促有力的吼声。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一想到它,他就坐立不安。后来,他突然想出了一个办法。他从家里带来两个泡了酒的馒头,十分友好地放在了它的面前,它示威性地吼叫着,随时准备从他腋下或双腿间钻出去,他的友好的啰啰声稳住了它。他把那两个馒头放在离它嘴边两米远的地方,便慢慢地退回到屋里去。他躲在屋里,从门缝里看着它的动静。两个馒头就在它面前,散发着浓郁的酒香,引诱得它胃里的酸汁一阵阵直冲喉咙。它到底没能抵抗住诱惑,固然它或许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这黄头发人的居心叵测,但那种动物的见利忘义、见饵忘命的弱点害了它。它吃了两个馒头,不一会儿就感到筋酥骨软,醉倒在窝里,很响的呼噜从它的鼻孔里冲出来,吹得窝边的泥屑跳动不安。趁着这个机会,黄毛和紫荆一起跑出来,就在鸡窝旁边点燃了一把麻秆,麻秆火毕剥作响,黄毛把一把大铁勺子放在火上燎着,勺子里两块鸡蛋大小的蜂蜡嗞嗞啦啦地融化着,最后化成一勺蜂蜜一样的汁液。黄毛一手持勺,一手把猪的右耳抖平撑开,把半勺蜂蜡灌了进去。猪哼了一声。猪的左耳里同样灌进半勺蜂蜡。麻秆火灭了,它还在沉沉大睡。黄毛和紫荆把猪抬进圈,用二号铁丝把铁栅栏固定在两根粗大的木桩上——其实这完全是多余,以后的事实证明,即使他们拆掉铁栅门,这头猪也不会离开圈半步。自从误吃蒙汗馒头被蜂蜡灌耳之后,它就变得呆头呆脑,眼里原先具有的那种嘲讽目光一扫而光,换上了一种醉眼蒙眬。它的行动也失去了往日的矫健,一天到晚,除了吃就是睡,体重以惊人的速度增长着。
那天上午,他和她被猪弄得六神无主,打井的事只好告吹。连续十几天,这头猪盘踞在鸡窝门口,连给老太婆放鸡血治眼的事也不能正常进行。这头猪在院子里的穷折腾也严重地影响了老太婆的情绪,所以,病情再也不见减轻。而这时,村里家家户户都开始浸泡棉籽准备播种了。每到夜晚,西南风刮起来,村庄里便弥漫着剧毒农药马尿般的臊气。连续十几天,天空中时时刻刻都有云团飘动,但一滴雨也不下,而且也很难看到近日内能够下雨的征兆。尽管去冬雨雪较大,但开春后滴水不落,持续不断的西南风像火一样把地壳表层的水都蒸发光了。春播必须水种似乎已成定局。土地承包之后,原先的水道和排灌机械全都烟消云散,家家户户都在地里挖井,准备用扁担挑水播种了。
黄毛和紫荆把猪的耳朵封闭,解除了后顾之忧,打井的事当天就进行了。这天,天上的云团比往日都多,但人们还是照旧挖井,谁也不敢指望老天下雨,县广播站那个公鸭嗓子女广播员的声音早晨在落满灰尘的纸壳喇叭里响起,她播讲了县气象站的气象预报,她说县气象站说今天有小到中雨,紫荆半信半疑。黄毛不屑一顾地说: 听兔子叫耽误了种豆子。我知道,县气象站有四十多个人,养着一盆泥鳅,一盆蛤蟆。蛤蟆叫他们就说有小雨,泥鳅翻花他们就说有中雨,蛤蟆也叫泥鳅也翻花他们就说有小到中雨。他们四十多人加起来都不如我爹预报得准。我爹背上有块疤,下雨之前,他背上的疤就发痒。他俩走到地里时,已是半上午光景,黄毛脱掉褂子,只穿一件灰不溜秋的白背心。他一身白肉,但看得出来这白肉很结实,弹性丰富,从他身上发出的那种小野兽的气味使紫荆心里突突乱跳。你先站到一边歇着去吧。等我挖下去两米,你再来戽水。黄毛说。紫荆说:我总不能闲着看吧?黄毛说: 你就看吧。还没有个女人看着我干活哩。他深长地叫了一句嫂子。她痛苦地垂下头。
黄毛腿长胳膊长。挖土抡锨的动作大方舒展。他能够左右开弓,巧妙地利用惯性。紫荆看着他干活,在感受到幸福的时候同时感到蚀骨的痛苦。她远远地嗅着他那灼灼逼人的男子气息,感到了男子汉的力量。这才是个活生生的男人,他能用偏方治大病,能贩卖虎皮鹦鹉,还能治疗猪的神经错乱症。她仿佛看到他那黄毛覆盖着的脑瓜子里全是蜂窝一样的格子,每个格子里都藏着成千上万个稀奇古怪的念头,这些念头既实用又有趣,按照他的念头办事就像藏猫猫,一点也不感到吃力。这个男人正日益深入地参加到她的生活中来,他的挺拔光洁的枝干正诱惑着她青春的藤萝往上攀附。这种力量执拗又疯狂,理智的绳索捆绑不住它却又捆绑着它。每当她的感情的浪潮猛烈地冲过来的时候,那个模模糊糊的暗影会突然异常清晰地带着凛然的寒气出现在她的面前。在这暗影的面前,她像中了麻药一样,尽管心里恨不得倒海翻江,但手脚却如同死去一般……
前些天她到集上去,碰到了当姑娘时的同伴双儿。双儿同男人一块赶集。一个头戴人造革皮帽子脚上穿着塑料凉鞋的小男人骑在男人脖子上。双儿怀里抱着一个肉坨子一样的女娃娃。见面后就是一大套家常话。她问: 这两个孩子都是你们的?双儿说: 是呀。她说: 不是不准生二胎吗?双儿说: 不准归不准,生孩子归生孩子。她说:那你们领不到独生子女费啦。双儿说: 得了吧,别膈应人啦。一月六块破钱,有它富不了,没有它也穷不了。什么年头啦,钱毛得像大风天刮豆叶,谁还稀罕那六块钱!告你说吧,俺这个嫚(她指指怀里的女孩)是花两千块钱买来的(看着紫荆不解的神情,双儿笑起来),不明白?罚款呀,生二胎罚款两千元,不交钱不给落户口,俺村里呀,三胎四胎都有啦。转过年,等这个娃娃下了地,我还要生一个,男孩女孩都不嫌,生一个赚一个,有人有世界。不就是几千块钱吗?俺这个掌柜的,骑着摩托贩虾酱,哪一个月也挣这个数。(她伸出五个指头,男人责备地瞪了她一眼。)你瞪什么眼?紫荆姐又不是外人!(男人笨拙地笑起来。)紫荆姐,你还空着怀?我说你呀,犯的哪门子傻!快生吧,女人要是二十五岁不生头胎,往后出生的孩子,不是豁唇就是毛孩。李戈庄一个老姑娘三十二岁生头胎,生出来孩子一看,天呀,俩头一条腿!把医生都吓晕啦。姐姐,你们为什么还不生?噢(她恍然大悟),你是军官太太,觉悟高呀,不能跟我们这些庄户老婆比呀。(快走吧,啰嗦起来就没完,男人说。)你着什么急,俺姐妹好几年不见啦,想多说几句呢。(紫荆提着一罐虾酱。)双儿说,紫荆姐,你提这罐虾酱,没准就是俺老头子从北海贩来的。(双儿把嘴附到紫荆耳边)紫荆姐,往后你千万别到集上来买虾酱,集上卖的虾酱,掺盐加水,骗人骗狠啦。(走吧,男人恼怒地说。)走啦,紫荆姐,(双儿拍着女孩的屁股说)叫大姨。(女孩呜噜着,嘴里含着一根粉红色的指头。)她提着那罐掺盐加水的虾酱,望着双儿一家消融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想了一大篇双儿的事。在她想着的时候,黄毛的身体渐渐下沉。犹如太阳慢慢落山,后来只剩下一片金黄的颜色,又后来连那片金黄的颜色也消逝了,只有一方一方豆腐块般的泥土,从地平线下飞上来。
嫂子!她听到他瓮声瓮气地喊。嫂子!他又喊。她惶恐不安地站起来,扯扯衣服下摆,一步步往前走。她听到他的声音是从地底下传来的,她看不见他,翻上来的褐、黑、白三色泥土筑起一圈土堰。向前走着,她感到正在一步步走向深渊。他继续呼唤着她,呼唤声牵拉着她往前走,她终于站在黄毛挖成的长方形大坑边缘上往下看。黄毛也仰着面孔看她。她看到他生动的脸上满是汗水,黄头发一绺绺地粘在额上。他那颗结实的喉结在绷紧的颈部肌肤之间明显地凸着,他的破背心也脱了,赤裸的背上流动着汗水的小溪,雪白的肌肤上溅上一层褐色的泥点。他赤着脚,已经站在水里。井里的水是浑的,几个指头粗细的泉眼在浑水中明亮地喷着。他亲切地看着她说: 能行吗?她说: 行。她叉开腿站在他的面前,把顶端绑着水桶的杆子伸到水里,一按杆,桶翻倒,装满水,提上来,倾倒,浑水唰唰地渗进干燥的泥土里,连点痕迹也不留。她面无表情地说: 这地呀,干坏了。黄毛深情地注视着她说: 我来浇!
她也是一把劳动的好手。黄毛站在井里,感动地看着她迅速准确地把一桶桶浑水提上去,看着她结实的腰肢在扭动,乳房在跳动,仿佛进入了梦境,她戽开了水,他往上挖泥。她在上边喘着粗气,也用梦一般的目光注视着他。后来,黄毛一锨掏出了一个鸡蛋粗的泉眼,水喷起两拃多高。她伸下拨水杆子把他拽上来。他的腿冻得通红,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干地方。她说: 我们都是傻瓜,我们干么要打这么深的井?他傻乎乎地对着她笑着,浑身打着哆嗦,说: 井深水才旺。她的心被他的笑容刺得很痛。她掏出一条手绢给他擦背,她的手在哆嗦,他的身体在她手下哆嗦得更厉害。
今晚上你在俺家吃饭。她说。
他们并肩回村时,天空布满乌云,夕阳淹在云海里,染出血样的波涛。东北边天际上,却哗啦啦地抖动着血红色的闪电。
不久,面对着人民法院那个和蔼的法官,黄毛如实地诉说了这个夜晚的经过,连一个细节也没漏掉。后来,人们把他送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他躺在一张窄窄的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一点也不难过、一点也不后悔,他翻来覆去地咀嚼着逝去的甜蜜岁月……
那天他和她走进家门时,房子里已是漆黑一团,乌云压得很低,如同烟雾翻滚,可以用手触摸。猪在圈里安静地睡觉,虎皮鹦鹉在檐下睁着眼站着,大公鸡率领一群母鸡,不知发了什么魔症,全都不进窝睡觉,飞到院墙上,排成一队蹲着。紫荆点上两盏灯。一盏在老太婆屋里,照着黄毛激动不安的脸;一盏在堂屋里,照着她洗韭菜切腊肉。天气阴郁,被褥返潮,老太太心情不好,嘴里发出叹气声。紫荆说: 你给你瞎娘说说话解闷,我剁馅包饺子,一会儿就好,你们别急。
在紫荆叮叮咚咚的剁馅声中,黄毛把疲乏的身体倚在墙壁上,天南海北地给老太婆讲开了。瞎娘,你听没听说过,王戈庄有一个女人清晨起来打水,突然看到井里有一朵蒲团大的红荷花,红荷花托着一个又白又胖的娃娃,女人被迷了本性,一头栽下去,淹死啦——荷花娃娃是勾死鬼变的,老太婆说——有一天下大雨,八个泥瓦匠跑到一座破庙里去避雨,那个雷呀,闪呀,连了片,成了蛋,火球在庙门前滚来滚去,庙里的人都吓得没了魂。其中一个说,我们八个人中,不知谁办过昧心事,不能让一粒耗子屎坏了一锅粥,谁有罪谁就出去。可是谁肯出去呢?于是你推我,我推你,混成一团,纠缠不清。又一个人说,这样吧,大伙儿都摘下斗笠来,从庙门往外扔,谁的斗笠被风刮出去,谁就出去受死。有一个人大着胆子拉开庙门,风呀雨呀呼啦啦地扑进来。大家轮流着往外扔斗笠,扔一个刮回一个,一直扔了七个,全都刮回来。只剩下一个人啦,他战战兢兢地拿起斗笠往外一扔,一阵邪风把斗笠卷跑了,那七个人说,说是你啦,出去吧。他哪里肯出?七个人不由分说,抬起来就把他扔出去啦——怎么样呢?这个人给劈死了没有?——瞎娘,你听我说。那个人被扔出去后,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祷告着,老天呀,老天,您可不能冤枉好人啊!他正祷告着,听到身后唿隆一声响,那座破庙整个儿坍了,四面墙往里倒,屋顶往下压,七个人一个也没逃出去,包了一个人馅大饺子——哎哟,竟会有这等事!老太婆连声感叹着。阴郁天气带给她的不快全都消失了。正当她兴致勃勃地听着黄毛讲下一个故事时,紫荆把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来了。老太太余兴未消,说好了让黄毛吃过饭后接着给她讲。紫荆端过一碗海蜇皮,一碟松花蛋,对着黄毛撅了撅嘴说: 后窗洞里有瓶酒。你喝两口吧,解解乏。老太婆说: 喝点吧,出了一天力。黄毛拿过酒来,咬开瓶盖,连喝了三大口,酒劲很快上来,他的脸上泛出桃花般的艳红。紫荆从他手里把酒瓶夺过来,咕咚灌进一口,眼泪顿时盈了眶。黄毛的脸飘浮在袅袅的白色蒸气里,像个幻影一样忽远忽近。
吃过饭后,院子里的水桶叮叮咚咚地响起来,树枝和瓦檐都响起来。三个人都不敢出声。还是老太婆说: 下雨啦,紫荆去盖上咸菜缸,落进了雨水会生蛆。紫荆说: 盖好啦。黄毛说: 这下不用水种棉花啦。今日白打了一口井。紫荆说: 你先别高兴,还不知道能不能下大呢。黄毛说: 已经下大啦。你听,已经下大啦。
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老太太的情绪更好了,她催黄毛继续讲那些奇闻轶事。紫荆也用目光鼓励着他,于是他就说: 瞎娘,前屯一头牛生了两个犊,一头五条腿,一头三条腿,家主是个老头,心里难受得要命,儿子却高兴极了。他说,爹,你还难受,咱爷们的财运来了。他把牛赶到集上,卖票让人看,一年就成了万元户。东北有一头牛,天天跟老虎打架……黄毛讲着,老太太打起了鼾。雨还在下,窗口吹进来一阵风,把两盏灯全刮灭了。紫荆走出婆婆的房子,黄毛紧跟着。站在堂屋门口,望着灰白的雨夜,听着成片的风声雨声,两人都不说话。渐渐地,暗夜已经遮不住他们的眼睛,彼此都看着对方朦胧的面孔,彼此能听到心跳声。撩人的雨声一阵密似一阵,从雨里穿过来的风灌进堂屋,凉飕飕的,挟带着很远的田野里的泥土味。她抱住膀子,他也抱住膀子,都感到对方像炉火一样暖烘烘的,他们都想往前跨一步,但中间一个阴森森的暗影挡住了他们。他的心紧张得像要裂了,她的心痛得像要碎了。她哽咽着说: 你走吧——要我走吗——你走吧——我不走,我不愿走……他猛扑过去,紧紧地搂住她,把她的骨节勒得格巴格巴响。她用力把他推开。他摇摇晃晃地朝外走,她跟在后边送他。冰冷的雨点抽打着他和她裸露的肌肤,使他和她都感到彻骨的寒冷。在院门口,小小的门楼遮住了雨。这个门楼是这样的小,乱纷纷的雨箭抽不着他们的上半身,却把他们的下衣抽打得啪啪响。门口那株垂柳纤瘦的枝条不停地颤抖,冷滞的空气也簌簌颤抖。无边无际的紫云在天地之间浮动着,到处都是令人心痒难挨的秘密。院墙上传来一阵吱吱的呻吟声,那一队鸡还蹲在院墙上,一动也不动。紫荆泣不成声地说: 黄毛,这道门槛,我迈不过去啦……她猛地关上门。泪珠密集地涌出来。她手扶着门站着。她知道他也在门外站着。她非常后悔,她觉得通向幸福的大门被关住了。
她想: 黄毛,你推开门进来吧……雨声愈加响亮和稠密,鸡的呻吟声变成了低低的哀鸣。她感到自己的心在一刹那间猝然破碎了,一种末日来临的感觉攫住了她。她不知道是自己拉开了门还是他推开了门,两个灼热的胸膛紧贴在一起,他把她抱起来,她把脸伏在他的颈窝里,贪婪地咬着他,闻着他身上那种热烘烘的,在阴雨天气愈加浓重的熟羊皮味道。
四月十五这天夜里,一轮巨大的月亮高挂在白花花的天空中,天上所有的星星都黯淡无光,若隐若现,明亮的月亮简直像一个爽朗的太阳。地上所有树木的影子都很浅,几乎难以辨认。老太婆听到檐子下笼子里那两只鹦鹉发疯般地噪叫着,燕子和蝙蝠在空中结伴飞翔。梨花开遍枝头,蜜蜂倾巢出动,忙忙碌碌采集花粉。大公鸡带头冲撞堵窝的木板,撞开一条缝,它钻出来,母鸡们也跟着钻出来。它们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便一齐飞上院墙,在墙头上蹲起来。
连日来,黄毛给老太婆讲了上百个稀奇古怪的故事,使她的心情特别舒畅。她甚至觉得这段生活比瞎眼前还愉快。她经常听到儿媳妇欢喜的大笑,儿媳高兴她也高兴,但她听出儿媳的笑声里有一种微妙的嘈杂之音,这声音使她感到隐隐不安,但自从黄毛来走动之后,毕竟是欢乐的气氛笼罩了这个阴沉沉的家庭。现在,她每天都在院子里晒太阳、走动,对院子里熟悉到了不需要眼睛的程度,当她在院子里活动时,谁也看不出她是一个瞎子。
过分明澈的月光打乱了飞禽和昆虫的生物钟,也使老太婆保持了很长时间的愉快情绪遭到了破坏。她看不到月亮,她感觉到了月亮,她觉得一轮红月亮挂在儿媳妇的脸上,又大又圆。她又失眠了。这一夜里,她听到的声音使她在以后的残年里经常像闪电般忆起,每每忆起这一夜里发生的事,她就感觉到炙人的火焰飞快地啮咬着她生命的蜡烛头。
黄毛是在挂钟敲打九响的时候走的。她听到紫荆出去送黄毛,大门开了又关上。开门声和关门声都带着一种鬼鬼祟祟的杂音。她听到紫荆回来了,紫荆好像故意跺着脚走路,极不自然地咳嗽着,好像要掩饰什么似的。多年前的经验被现在的生活突然照亮了,她惊惧得几乎要背过气去。在一阵急遽的颤抖之后,她终于平静下来,悲哀压倒了惊惧,老年人那种超然的生活态度使她平息了心中的波澜。她想尽力地睡去,但越强制自己,耳朵就越灵敏,儿媳房中各种细微的声响都一无遗漏地被她听到了。她想欺骗自己也不行了,这件事情终于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她的手指又痉挛地抚摸起龙凤图案。她竭力想回忆起儿子的模样,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儿子留给她的回忆是一团脏石灰一样的影子,就连这团影子,也总是和那黄头发的孩子重叠在一起……
后来,有一团橘黄色的云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在无边无际的空中追赶着月亮。那团黄云毛茸茸的,形状像只长毛狮子狗。月亮不时被狮子狗吞没,又不时从它肚子里钻出来。这种残酷的游戏一直延续了两个多小时,那天晚上出来走动的人都有幸看到了这场只有童话中才能出现的好戏,如果想象力丰富,完全可以听到狗吞月亮时那种野性的咆哮和月亮匆匆逃跑的喘息,还可以看到幽蓝的狗眼和鲜红的狗舌,狗嘴里的涎水像玻璃纤维一样在空中飘舞。
狗状乌云和月亮搏斗着,天地间时而明朗如寒冰,时而晦暗如浓荫,开旷的原野和狭窄的土路,挺拔的佳木和瑟缩的小草,都在这场搏斗中变幻形状和颜色;万物灵长和鳞芥小虫,都能感觉到这变幻的世界。
他在那条乡镇通往村庄的土路上急匆匆地走着,暖洋洋的热风送来小麦花的淡雅香气。路旁的树木枝条不时地拂动着他的脑袋与肩头。月亮钻出来时,他看到头上的树枝在幽冥中闪着银子一样的光芒,昆虫在枝条上啼叫不休;月亮隐进云里时,灰色的道路变成深褐色,树木懵懂似巨人,狰狞如怪兽,虫子的叫声也因天气灰暗而变得阴沉凝滞。若干天后,他曾写过一份很长的交待材料,在这份材料的一节里,他写了这一天的经历。
我是下午三点钟在乡镇汽车站下车的。这次回来,我进行了周密的计划。我穿着便装,戴着墨镜,提着一个皮包。乡镇离我们村庄有十二华里路程,为了避人耳目,我不能在白天进村。我躲进镇西头一家小酒馆里。酒馆临着大街,街对面是一家挂马掌的铺子。一个肌肉发达的小伙子光着膀子,穿着裤头,腰间围着一块破破烂烂的蓝布,左臂揽着一条马后腿,右臂操着一柄明晃晃的铲状马蹄刀,非常迅疾地切削着马蹄。一个面孔红红的老头子,站在旁边,用挑剔的目光看着小伙子。马掌铺的东边是一家铁匠铺。西边是一家修车铺。买卖好像都很好。我走进小店,掌柜的立即起来迎接我,这是个三十多岁的妇女,身体粗壮,四方大脸盘,说话高声大嗓,热情逼人。我要了一碟花生米,要了一碟鸡脖子,要了一瓶葡萄酒,选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小酒店里总共有二十几个位子,除了我之外,还有两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坐在那儿喝闲酒。女掌柜站在柜台里,手拿着一个油腻的魔方翻来覆去地转。我透过墨镜发现她不时把目光投到我身上。我穿着黑衣黑鞋,黑皮包黑墨镜,从头黑到脚,难免有几分怪诞。女掌柜看着我时,胖脸上的肌肉在微微抽搐。我索性不去管她,枯燥无味地嚼着鸡脖子,把目光投到街上去。小马蹄匠旋风般的手脚令我惊叹不已。他的光背上汗水淋漓,肌肉像一只只小老鼠滋溜溜地跑动。街上不时滑过一两个熟悉的面孔,全都是神色冷漠,急匆匆赶路。他们根本想不到会有一个往日的熟人正透过脏乎乎的玻璃窗观察着他们。一只猖獗的苍蝇在客堂里飞行着,嗡叫声刺耳,苍蝇寻找着光明想冲出去,但一次次都被玻璃挡回来,最后一次,撞得晕头转向,跌落在窗台上,肚子朝天飞速旋转,发出哭一样的叫声。对此,女掌柜和两个老头子无动于衷,不视不见。我几次想起身去把苍蝇捻死,但稍一动作,女掌柜的目光便像闪电般地亮起来。我对她这种目光非常反感,带着报复的心理,我抡起筷子,把苍蝇打成好几段。我把沾着苍蝇血肉的筷子猛掷在桌子上,手插进口袋里,狠狠地盯着女掌柜。女掌柜的大脸立刻就变得煞白。她扔下魔方,拿起抹布走过来。她弄走死苍蝇和脏筷子,又送过一双筷子来,连声道歉道: 同志,咱这店条件差,请您多包涵着点,俺一个妇道人家,初次挑着门面做生意,年纪轻,谙事浅,全仗着党的好政策撑腰和上级领导的关怀。她说着,那双眼却紧紧盯着我那只插进衣袋里的手,好像我的手里握着一枚炸弹似的。她说: 您是从县里下来的吧?咱店里有政府发的营业执照和卫生合格证,凭着良心做买卖,不坑人骗人,您多来几次就知道啦。我掏出手绢擦擦嘴说: 我是从省城来的。她的神色立即缓和了,问我: 您还要点别的吗?我说不要,她就款款地走了,走回到柜台里继续转动她的魔方。
我在小酒馆里一直坐到暮色苍茫。两个老头子走了,街上行人渐渐稀少,修车铺和马掌铺收了摊,铁匠炉不打铁却在炒菜,一股新鲜蒜薹炒猪肉的香味直扑进小店里来。女掌柜撅着嘴看着我,好像有话要说。我站起来,走到柜台前,说: 算账。她说: 块儿八毛的,算啦吧。我把一张大概是五元的票子扔在柜台上,抽身便走了。
在路上我故意走得很慢,十里路磨蹭了两个小时,走到村头时,抬腕看表,已是九点多钟。我走进一块麦田,坐下来。麦子长得很好,麦穗儿又长又大,地上落着一层白茫茫的小麦花。我拽着两根麦芒撕下两颗麦粒,用牙齿把麦粒从糠皮中挤出来,麦粒很软,像饴糖一样香甜。节气刚刚是小满。这是成熟的前夕,收获的季节就要到了,我选择了这样一个时机回家确实很巧妙,我知道假如我明天碰到村里人,他们会说: 天球,胖了呀!是回来帮紫荆收割麦子的吧?但我不是回来收割什么麦子的。我是回来收割烦恼和污秽的。什么事情只要开始干,必然有结果。我是要使这件事情有结果的,这结果早就在我的脑子里出现过,我牢牢地掌握着它,它是我网里的鱼,是逃脱不了的。
我在麦田里吸了两支烟,十点整,我拉开皮包,把照相机上好胶卷,挂在脖子上,把一支安了新电池的电筒装进口袋。选择了一个标志,藏好黑皮包,便蹑手蹑脚潜进村庄。那团黄色的狗状云好像为了配合我,又一口把月亮吞掉了。月亮射穿狗肚皮,透出暗淡的黄光,天地万物都变得疯狂神秘。一排排尖脊草屋,一棵棵高树或低树,杨树柳树或者槐树,槐花在渐渐渗透出来的朦胧月色下,像一群白蛾在翩翩地飞动。槐花的闷香像海水一样弥漫着,我感到透不过气来啦……
风吹来,把香气吹成带状。他是沿着村后的小路走的,他不愿走大街。他穿行在香气弥漫的树林里,看到风动树枝时,白花花的花瓣像雪花一样沾着浅蓝的月光飘落下来。槐花有的正在盛开,有的正在凋落,香气来自盛开的花朵,凋谢的花朵发出的是无可奈何的枯萎气息。树下有两团黑乎乎的东西在翻滚。月光猛烈地泻下来,他看清是两条狗在嬉耍,一阵不可名状的愤怒使他弯下腰,摸起一块坷垃,对着两条狗打过去,狗悲惨地叫着,拖拖拉拉地跳到树的暗影里。
站在家门口时,他感到脑海里是一片荒漠般的宁静。小小的门楼,低矮的土墙,寒碜的草屋,全都依然如故。他不敢想象在这个小院里能发生那种事情。他的手几乎要举起来敲打门板,让自己的妻子来开门,然后他堂堂正正地登堂入室,但他的手抬不起来。他明知跳墙入院是深刻的讽刺,但还是要跳。他宁愿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如果是那样,他就要跑到村头,找到皮包,返回县城,买上尽可能多的礼物,像一个孝顺儿子多情丈夫一样,正大光明地走进院子。眼下,他只能跳墙头,像鼠窃狗偷,像山猫野兽。令他惊惶不安的是蹲在墙头上那一队鸡。鸡们一律头冲外尾冲里,当头是一只大公鸡,羽毛灿灿地反射着月光,它歪着头,用挑战的目光看着他。他寻找着鸡队的空隙想翻墙入院,可是鸡队在公鸡的指挥下,在院墙上急速运动着,使他无法伸手上墙。他怒气上冲,瞅准空子,一把攥住公鸡脖子,用力一拧,鸡脖子很脆地响了一声。他一松手,公鸡头朝下栽在地上,两条腿蹬着,翅膀扑棱着,转了几个圈,就一动不动了。
母鸡们胆怯地挤成一堆,再也不敢捣乱。他攀住墙头,耸身跳进院子。他悄悄地向窗口靠拢,檐下的虎皮鹦鹉唧唧嘎嘎地噪叫着。他踮起脚尖,摘下笼子,伸进手去,捏住一只鹦鹉,用力一挤,那鸟儿的内脏全破裂了。他又攥住了另一只鸟儿,鸟儿的心脏在他手里可怜地跳动着,他的手脖子有点发软,但还是用手把鸟儿捏死了。他屏住呼吸,走到那个熟识的窗户前站定。窗纸被莹莹的月光照得像死人面孔一样惨白。在很长的时间里,他冲动得站立不稳,耳朵里嗡嗡响,什么也听不见。猛烈的心跳声和喘息声连他自己都感到害怕。他咬住嘴唇,感到一股热血顺着牙缝渗进嘴里。他终于稳住了自己,用舌尖在窗纸上慢慢舔出一个二分硬币那么大的洞。他把一只眼睛贴在破洞上往屋里看,屋里的一切都是模糊的,什么也看不清。他坚持着,坚持着,终于适应了屋里的黑暗。他辨别清了悬在墙上的大镜子和挂在墙上的钟表,看清了屋里的箱、柜、橱桌,还有那条磨得溜光的红木炕沿。挂钟突然发了疯, 连响十二声,吓得他心脏紧缩。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低语声。他像野兽般呻吟着,他感到心脏像开花炸弹一样迸然炸开,他依稀听到自己胸膛里发出一声干巴巴的嚎叫,格子木窗在一阵疯狂的打击下全部断裂,窗户像墙壁上豁开的一个大嘴。他没有跳进屋去,他就那么把踞着窗户,揿亮了手电筒,月光和手电光一齐闯进屋去,光柱罩住了两个年轻的躯体……你们……你们干得好事……他说,他的头颤抖着,嘴唇哆嗦不听使唤。
是你?紫荆捂着眼,遮掩着刺目的电光。
天球大哥,黄毛双膝跪在炕上,哀求着,天球哥,饶了我们吧……
没有他的事,是我招他来的。紫荆说。
你们这两只狗!他看着他的璀璨的黄发和她光滑的黑发,大声骂。
天球大哥,既然你不喜欢紫荆嫂子,就成全了我们吧。瞎娘就是我的亲娘,我一定把她老人家侍奉好,你无牵无挂地去闯世界……放屁!他怒骂着。在手电光下,紫荆赤裸着的丰腴肉体更激起他满腔怒火。他把手电筒固定在窗台上,举起照相机,把一个胶卷全拍完。闪光灯噼噼闪着蓝色的电火,照得他像春天里的麦苗一样碧绿。他跳上炕,狠狠地踢了黄毛一脚,喊道: 滚你的!
他点亮油灯,把电筒熄掉,坐在凳子上,点燃了一支烟,月光一无遮拦地泻进来,油灯火苗儿鬼火一样跳动着,紫荆背对着他跪着,平静安详。
你说: 是怎么和他勾搭上的?从什么时候开始?你聋啦?哑啦?
任凭他怎么吼叫,紫荆一声也不吭,他扳着她的肩头转过她的面来。那麻木冷漠犹如塑像的面孔使他闷得好像要窒息。他把烟头按到她的胸膛上,听着烟头烧灼皮肤的滋啦声,他觉得自己已经疯了。
你说不说?
她眼里涌出成串的泪珠。她扑在炕上,身体扭动着,像刚钓上水的银鳗鱼。银色的月光涂了她一身,那么白,那么亮,那么光滑。胜过那尊塑像一万倍。他俯身把妻子抱住,说: 紫荆,我原谅你,只要你改正错误,我会好好爱你。在他的抚摸下,紫荆的身体像离水多时的银鳗鱼一样,渐渐地僵硬了。
老太婆在房子里低低地呜咽着。
这个皎洁的夜晚像一块巨大的烙铁,在老太婆心头烙下了一块伤。这块伤在她剩余的岁月里一直没有痊愈。她不敢回忆,却偏偏要回忆,就像俗语所说的“牙痛长,腿痛短”一样,十件愉快事一年就会忘记,一件伤心事一辈子难以忘却。那天晚上,她呜呜咽咽地哭着,听到儿子走过来叫娘。她说: 球呀,你媳妇没有错,黄毛也没有错,错都是我的,都是因为我这个老不死的拖累你们了。
儿子在家里住了两个月。黄毛再也不见踪影,公鸡死了,虎皮鹦鹉也死了,院子里死气沉沉,只有儿子在院子里踱步的踢踏声。鸡血疗法不得不停止了,老太婆的下肢又麻木不仁,不能行走了。她的目光日益浑浊,听力也一天不如一天,儿子归队时,撕裂嗓子跟她道别,她像墙壁一样坐着,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第二年,第一树桃花猝然开放那天,老太婆清晨起来就让紫荆给她梳头洗脸。紫荆侍奉着她,她笑了一声,就咕咕噜噜地说起呓语来,若干年前的事情她还记得非常清楚。她说十八岁时被卖给一个五十多岁的布贩子,布贩子经常打她,折磨得她遍体伤痕。不久,布贩子的侄子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突然出现在她的生活中。这个侄儿比她小一岁,是一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性格很腼腆,叫一声婶婶,他脸红她也脸红。那年冬天,老头子出远门贩布,侄儿带着她跑啦。跑到这个土地宽阔人烟稀少的地方……老太婆的话把紫荆吓得遍体流汗,她大声叫着: 娘,你醒醒,别说胡话了。
老太婆又笑起来,眼里放出珍珠般的虹彩,她说: 好啦,不说了。你把我抱出去吧,抱我去见见太阳。
紫荆在院子里放了一个大笸箩,笸箩里铺上被子,她把婆婆像婴儿一样放进去。阳光照着老太婆千皱百褶的脸,老太太微笑着,好像入睡一样,紫荆喊她她也不应声。正午时分,柳絮像麦花一样飘落下来,老太婆身上落满了白雪……
他回家为母亲办丧事,顺便发现妻子挺起了肚子。于是他拍电报续假。紫荆什么也不对他说。他心里疑虑不安,屡次去医院请教医生,医生每次都很客气地接待他。他跑进县城,为紫荆买来衣服和补品,紫荆好像没看见。婆婆死了,她感到更加孤单,婆婆临死前的独白使她惊心动魄。这个转着圈讨好的男人使她反感透了,听了婆婆临终一席话,她心里那种犯罪感消失得干干净净。现在,当他用泥鳅般的手指抚摸她时,她往往厌恶得想呕吐。
妻子的冷漠态度使他非常烦恼,连续十几天,他一直躲在母亲房里看书,但字里行间往往出神出鬼,搅得他心惊肉跳。他盼望婴儿早日出生,婴儿也许会成为沟通感情的桥梁。他对妻子的冷漠采取忍让态度。有一次他曾试图解释,他说: 紫荆,逮捕他我也不愿意,可你要知道,王子犯法,一律同罪,法律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没等他说完,紫荆就把一个碗扔在地上,在瓦片的破碎声中,他感到火冒三丈,但瞥见她那大肚子,他又连忙装出笑脸,把瓦片拾出去扔到鸡窝上。
这天傍晚,他正在院子里瞅着香椿树紫红的嫩叶发呆,忽听到紫荆发出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他急忙冲进屋去,看到她正弯腰收拾着包袱,豆大的汗珠挂了满脸。
公社卫生院就在他的村前三里远的原野上,他匆匆忙忙找来一辆平板车,想把妻子拖到医院去。紫荆坚决不坐车,她咬着牙,挺直腰,一步步往医院挨,他拖着车跟在后边,一副狼狈相。
公社卫生院只有十几间房子,房子是东西方向,在最西头,靠近厕所那个门口,挂着与妇女婴儿有关的四块白牌子。当他和妻子走进房子时,一个婴儿正在布幔后边呱呱地叫着,一个护士模样的人穿着沾着血迹的衣服出来找剪刀。见到穿军装的他,她把沾满鲜血的双手一挥,怒冲冲地说: 男人出去。他只好退回去,房子里还坐着两个大肚子妇女,一个个咬牙瞪眼,惊恐不安。他确实是在退出房间那一霎真情地抓着紫荆的手,那两个大肚子妇女惊恐不安的脸上表现出妇女特有的那种对恩爱夫妻的敬慕表情。紫荆挣脱手,背过脸,说:你走吧,走吧。
他无可奈何地退出这个伟大又残酷的房间,在医院前崎岖不平的空地上徘徊。天黑了,又是一轮巨大的月亮低低地升起来,这月亮似曾相识,面对明月,他思绪纷纭。这时,路上飞奔来一辆马拉的双轮车,一个小伙子啪啪地鸣着鞭,催着马,马车停在那间房子门口。很快,一个头顶棉被的妇女上了车,车上响起了婴儿的哭声。小伙子用手挽着马嚼铁,小心翼翼地,像拉着一车玻璃器皿。
一个陌生的声音在他身后说: 到屋里来吧,到屋里来吸烟。他回过头,看到一个三十岁出头的憨厚汉子站在门诊室门口对他说话。汉子脸上的坦诚表情使他很感动,他顺从地走进门诊室。屋里没有医生也没有病人,连他是三个男子汉。憨厚汉子掏出烟给他,他接了。
憨厚的汉子又把烟递给那个蹲在椅子上的非常年轻的小伙子。他怀疑地看着小伙子生着一层柔软茸毛的黄嘴巴,问: 你也是——是,小伙子说,老婆生孩子,生孩子也要排队挨号哩。他的话语中,透出一股强烈的当家作主的大男子汉的味道。他推开憨厚汉子递过来的纸烟,说: 这烟没劲,不过瘾,我还是抽这个。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油腻发亮的烟荷包和一支假玉嘴湘妃竹竿的铜锅烟袋,老练地吸起来。
他被这个小大人强烈地吸引住了,他专注地看着他,总感到这是一个假冒大人的恶作剧的顽童。
门外传来叫声: 陈老三,快点,你老婆生啦。这个一本正经的小大人收拾起烟荷包,不紧不慢地往外走。
他更没想到这个小毛孩子竟叫“陈老三”,他感到这个小小陈老三身上隐藏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气质。他跟出去,看到陈老三把停在路边的小马车赶过来,熟练地吆着马,调转了车头,把鞭子插在后鞦上,提着一床被子进了那间屋。陈老三把被子包着的女人像搬麻袋一样搬出来,粗手粗脚地扔在车上;又进去一趟,抱出了婴儿。他听到陈老三对车上的女人说: 哎,接着娃娃,你挺起来,别出这个熊样,人都是自己娇惯自己,你看到马下驹子牛下犊子了吗?坐好,走喽。车过门诊室,陈老三对着他招招手,说: 大哥,明年老婆生娃时再见。
半夜时分,憨厚汉子的老婆也生了。门诊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在屋里再也坐不住,便走出去,在房子前来回走动。月亮升到中天,四周寂然无声。突然,紫荆撕肝裂胆般的哭叫声从屋里传出来,他站在门口,双手扶着冰冷的门框,全身上下有凉透了的感觉。紫荆的哭叫声越来越高,他的泪水不知不觉流到腮上。他用力推门,门是插上的,他恍然觉得这不是间产房而是间屠宰房,他的妻子正被人宰杀着,发出那种垂死前的挣扎声。后来,嘶叫声变成有气无力的呻吟,他心里松了一口气,他聚起全部的精神等待着那一声圣洁的儿啼。但是没有儿啼,屋里传出女人的低语声——五百吗——一千吧——紫荆,你是想要个死孩子呢,还是想要个活孩子?孩子已经窒息了,还有半小时,你好好配合,生他出来,我还能救活他,要是超过半小时,就没希望了——让她丈夫进来吗?——不,不,不要他进来(这是紫荆的声音)。
孩子,你出来吧!他默默地祝祷着。在这样的关头,他宁愿天地间存在着无数助人为乐的神灵,而不愿做一个唯物论者。孩子,你干么不出来?难道你怕见爸爸吗?
第二天早晨,太阳从东边出,月亮在西边落。东边是血光,西边是银光。这时,他听到紫荆惨叫一声,便没了声息,他的心很沉地落下去,不祥的云团一下子蒙住了他的眼。屋子里传来噼噼啪啪的拍打肉体的声音。——哭呀——他听到一个女人说——狠打,打这个狗小子,看他哭不哭。
他站在门口,惘然不知所措。一声响亮的婴啼,把他惊醒,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听着婴啼,他以为是长时间焦急等待引起的幻觉。门往外推开了,他被推下台阶。站定后,看到一个花白头发的女医生正在脱血迹斑斑的白大褂,那个年轻的护士模样的女人帮她扯下袖子。女医生对着他点点头,慈祥地说: 年轻人,崭新的爸爸,进来看看你的儿子吧。他如履薄冰般地进了屋,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在焦虑等待的整整一夜里没出现的现象出现了,他双膝发软,心律紊乱,他恍然觉得,这个孩子生着一头肮脏的黄发。
这个小家伙,懒得真可以,在娘肚里待了少说也有三百五十天。护士模样的女人说。
听着护士的话,他差点没瘫在地上。
进去呀,护士搡了他一把,说,还怕羞呢,看看你制造的头号炸弹。
他站在布幔里,看着紫荆。她躺在产床上,肚子凹下去,脸色惨白,看不见呼吸。在产床旁的一张小床上,放着一个腰扎白绷带的粉红色的婴儿。婴儿正啃着皱皮的手,双目活泼如黑豆,滴溜溜地四下逡巡。婴儿头上,没有一根头发,光秃秃像个小瓢。
他坐在故乡布满白花花碱土的小河床上,回想起了他与这个婴儿持续了两个多月的感情纠葛。他原想靠婴儿连结起他和妻子之间的感情桥梁,可是,当他第一眼看到婴儿那愤世嫉俗的目光时,他的心就凉啦。固然婴儿头上没有毛,但他已从心理上排斥了这个小妖怪。
果然,在以后的日子里,他感到自己像一个局外人一样围着这母子俩转圈。紫荆把全部热情都倾注到婴儿身上,她坐在炕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孩子的脸,他把饭菜送到她面前,她才把目光从婴儿脸上移开,像陌路人一样看他一眼。
一个月后,他第一次躺在她身边,婴儿拼命嚎哭,嗓子嘶哑得像病猫。她说: 求求你,你别靠着我,娃娃怕你。他恼恨地披衣下炕。他一离开,婴儿立刻衔住奶头,咕咚咕咚咽奶水的同时,还从鼻子里发出蒙冤受屈的哼哼声。躺在母亲炕上,他通宵失眠,心中的怒火在时强时弱地燃烧着,但始终未熄灭,他脑子里不时跳出婴儿那两只乌溜溜的眼睛。他的手腕子扭动着,痉挛着,他觉得这个小东西什么都懂,简直是某个人的化身。
第二天晚上,他又躺在她身边。婴儿更加愤怒地哭起来。他的哭声老练成熟,经验丰富,绝对不像个把月的婴孩的那种基于条件反射的哭声,那种哭声顶多和饥饱冷热等纯生理的感觉联系着,而这个婴孩的哭声里,则丰富地表现出了某种极端的感情。他没说一句话就从妻子身边走掉啦。
要不,等他睡了你再过来。妻子用一种履行义务的麻木口吻对他说。
你给我滚到一边呆着去!他粗鲁地骂着。
半夜时分,妻子来到他身边,刚刚躺下,婴儿又嚎哭起来。他说: 由着他哭。
不,不能让他哭。妻子抽身就走啦。
白天,他跑到卫生院找到那位女医生,详细地询问了许多问题,女医生困惑地看着他,但还是有问必答,不厌其烦。
有一天上午,妻子用一片鲜姜摩擦婴儿光滑的头皮。很快,婴儿头上就生出一层茂密的黄毛,这层黄毛使他无法平静,每看一眼,都会引起一阵触电般的颤动。
逢集日那天早晨,他说: 我明天就走。这两个月没侍候好你,你多原谅吧。
紫荆叹了一口气,把熟睡的婴儿放在炕上盖好,说: 什么也别说啦,咱们好说好散。你也不愁找不到个人,我等着黄毛出来。现在我还是你的老婆,想怎么着都由你。
生过孩子后,她更加丰腴艳丽,身上洋溢着一股新鲜的奶水味道。他怔怔地望着她,颓丧地说: 我早就原谅了你的错误。
那你就送人送到家,行好行到底,高抬贵手,成全了我吧。
他说: 你不后悔吗?
她笑了。她说: 咱们到底是夫妻一场,你既然要走,我该给你送送行。我去集上割点肉,买点菜,你在家看着孩子,我借辆自行车骑着,半个小时就回来。
她转身向外走去。他看着她运动中的结实的背影,心里一阵阵发热。
阳光照进来,铺满婴儿的脸。那头丑陋的黄发令他心烦意乱。他手心里满是汗水,胸脯闷得透不过气来。婴孩忽然睁开眼,看着他扭歪的面孔,大声嚎哭起来,婴儿的五官挤成一团,泪水把眼睫毛浸得湿漉漉的。
他恍惚脚下踩着云团,忽悠悠地飘起来,灵魂出了窍,支配他的肢体的不是他的灵魂而是另一个灵魂。他用虎口压住了婴儿的咽喉,婴儿的哭声消失了,小脸涨得通红。他把虎口松了一下,孩子的哭声又冒出来,这时的哭声非常凄楚,令他毛发直竖。他又把虎口压下去,孩子又无声无息了,小脸像个紫茄子。他又松了手,听到婴儿发出几声虎皮鹦鹉般的叫声。他闭上眼,把虎口用力一紧,手指感觉到咽喉里的破碎声。破碎的是婴孩的咽喉,但一股血腥味却从他的喉咙里直冲上来,他哇哇地呕吐起来。
孩子终于安静了,不哭也不动。阳光照着他满是细绒毛的脸,一道道的云影从脸上飘过。他的脸色渐渐变淡,变白,从小小的鼻孔里渗出两缕鲜红的血。他的眼半睁着,一线蓝幽幽的目光温柔地射出来。他的两只手又白又大,手指甲像透明的贝壳,透过指甲盖,似乎能看到那尚未凝固的鲜血还在毛细血管里运动。这真是个好孩子,这个孩子死啦。
这个孩子被我扼死后,直挺挺地躺在我的面前。他的额头苍白宽阔,双腮饱满,嘴唇微微张开,嘴角上还残留着一缕若隐若现的嘲弄人的高贵表情。我非常后悔,我看到他的头发像一缕缕黄金拉成的细丝,每一根都闪耀着迷人的光辉……
1985年元月于高密平安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