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行为使我们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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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玩意儿是什么

我们齐集在你的门外,“老婆”拍打着门板,“羊”用小指抵着鼻孔,“黄头”斜倚着门框……你二十年前的同学,我们,站在你的门前呼叫着。

“骡子——驴骡子——吕乐之——开门——开门哟——”

但是你不开门,大名鼎鼎的“骡子”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你一声不吭。你不想见我们。你以为我们是来羞辱你、嘲笑你吗?错了错了,你是我们的同学,我们就是你的兄弟,大家想来安慰你。你不响应我们的呼唤。你喷吐出的烟雾从门缝里钻出来,我们呼吸着那株悬在空中花盆里的月季花散发出的淡雅香气。我们心里都很凄凉。把自己的那个玩意割掉了。听到这个消息,我们受到了沉重打击,就像把我们的头颅砍掉一样。我们无头的身体正戳在你的门前受苦受难。

二、 “狼”的学生

那时候我们每个人都有诨名。

二十年过去了,古老的吕家祠堂改造成的小学校已经东倒西歪,黑色的房瓦上积满麻雀和鸡的粪便,一根锈得通红的铁烟囱从房顶上歪歪扭扭地钻出来。这曾经冒过一个月烟。“大金牙”在发展村办工业的浪潮中从银行贷款五万元把曾经是我们校舍的吕家祠堂改造成了一家生产特效避孕药的工厂。工厂早已倒闭,负债累累的“大金牙”逃得无影无踪,工厂也被愤怒的乡亲们捣得破破烂烂。现在祠堂里有许多破缸烂盆和涂满瓦片与墙壁的绿色的糊状物,一年到头散发着怪异的恶臭。只有那烟囱还可怜地在房顶上戳着,它是“大金牙”发展村办工业的纪念塔,是同学们共同的耻辱柱。“老婆”家的鸡每天都飞到房顶上去,翘着屁股往我们的耻辱柱上涂一种东西。你沉思着,望着烟囱旁边的鸡。我们并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穿着那么漂亮的西服,那么亮的皮鞋,在两年前的一个日子里,站在我们的母校的废墟里。“大金牙”把母校糟蹋成这模样真令我们难堪,这里曾走出去一个著名民歌演唱家,他的声音在全世界回响,使我们感到骄傲。“骡子——骡子——”我们拍打着你的门板,但著名的民歌演唱家躲在房子里不出来。

现在,小学校迁到了镇政府后边去了。那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大院,有八间一排总共六排瓦房,一色的红砖红瓦,大开扇玻璃门窗,房梁上吊着电灯泡,晚上雪白一片光亮,好像天堂一样。“耗子”的儿子们、“黄头”的女儿、“大金牙”的儿子、“老婆”的儿子……我们的孩子们在天堂里念书,没有你的孩子,也没有“小蟹子”的孩子,这是永远的缺憾。你为什么要把制造孩子的玩意儿切掉?我们敲打着你的门板,考虑着这可怕问题,你不出来见我们,更不回答。

“小蟹子”是我们的“班花”,叫“校花”也行。她住进了精神病院,她曾经是你的上帝,你的上帝精神错乱,我们想流眼泪,但眼睛枯涩。你说你抱着一大捆鲜花去医院看过她,我们不知真假。这些年有关你的传闻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你的风流故事像你的歌声一样,几乎敲穿了我们的耳膜。你还能记得并去看望往昔的小恋人吗?我们无法知道真相,但我们牢记着你追逐“小蟹子”时表现出来的疯狂。

“小蟹子”家住在劳改农场干部宿舍区里。她的家离我们的校舍八里路。究竟有多少次我们看到你驱赶着你家那两只绵羊沿着墨水河蜿蜒如龙的堤坝向劳改农场干部宿舍区飞跑?在夏日的下午放学后的五分钟。你家距吕家祠堂足有半里路,我的天,你真如骡子般善跑。

倒霉的是那两只绵羊。河堤两边生满了油汪汪的绿草和星星般的紫豌豆花。野豌豆花以它的颜色点缀了你的初恋。所以,当我们从收音机里听到你用迷人的嗓子唱《野豌豆花》时,我们丝毫没感到惊讶,我们被你的歌拉回少年,那毕竟是一个多梦的黄金时代。那两只羊倒了大霉,最终成了你初恋的牺牲。

夏日天长,下午放学后太阳还相当高地挂在西南方向的天空,离黄昏还有三竿子。在下课铃敲响前二十分钟,你就烦躁不安起来;烦躁不安通过你扭屁股、摇脖子、头皮上流汗等一系列行为和现象表现出来。你的座位在我的前面;“小蟹子”的座位在你的前面。我密切地关注着你的变化;你密切地关注着“小蟹子”的一切。有一次我在你背上画了一只乌龟;你伸长脖子偷嗅着她辫子上的味道。你和她全都不知身后发生了什么。乌龟伸头探脑,辫子香气扑鼻吗?

我们给班主任起的诨名是“犸虎”,“黄头”说他爷爷说犸虎就是狼,于是我们的班主任就成了“狼”。听说你出了名后去看过“狼”,“狼”可是人的仇敌呀,也许是真的,按照一般的规律,少年仇,长大忘,老师毕竟是老师。

“狼”发出下课的口令后,你总是第一个胡乱地把书本塞进书包,第一个弓起腰,像弓一样,像扑鼠的猫一样。你比任何人都焦急地注视着“狼”慢吞吞地踱出教室。待到“狼”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时,我们看到你抓起书包,像箭一般地射出教室。当我们也跑出教室时,你已经跑到了油葫芦家的院子外,正弯着腰钻那道墨绿色的、生满了硬刺的臭杞树篱笆。

钻过臭杞树篱笆,你少跑了五十米路,节约了十秒钟。然后你脚不点地蹿过牛医生家的菜园子,不惜踩坏菜苗,被牛家的黑狗追着翻过土墙,扒得墙头土落,跌到袁家胡同里。这时你无捷径可抄,不得不沿着胡同往北飞跑,惊吓得胡同里的鸡咯咯叫。你穿越第二生产队饲养棚前的空场,踩着牛粪和马粪,钻进方家胡同,你飞跑,跳过四米宽的围子沟,从紫穗槐里钻出来,冲进第一生产队的打谷场,绕过一个麦草垛,贴着劳改犯中能人们帮助设计修建的大粮仓的墙根,最后一蹿,“骡子”就放下书包站在自家院子里解开拴绵羊的麻缰绳了。

你的年过八十的老奶奶坐在杏树下的蒲团上,半闭着眼睛念着咒语,对你的行为不闻不问。那两只倒霉的绵羊一公一母,本来是兄妹,后来成了夫妻。它们的细卷儿毛每到夏天必被“骡子”的娘和姐姐用剪刀剪光,可怜的羊被捆住四蹄,放倒在地上,听凭着那两个女人拾掇,咔哧咔哧咔哧,一片片羊毛从羊身上滚下来,显得那么轻松。羊也许是因为舒适哼哧着。它忽然扭动起来,你姐姐下剪太深,剪去了羊身上一块肉。你怎么这样手下没数?你娘训斥你姐姐,你姐姐不服气地嘟哝着: 谁也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就有了理?——我没说有理,我是说不是故意的!——你存心要气死我——你还要气死我呢!娘把剪刀摔在地上,气愤地站起来。姐姐也毫不示弱地摔掉剪刀。正摔在娘的剪刀上,两把剪刀相撞击,自然发出了钢铁的声音。

“两个女人爱一个男人,像两把剪刀剪一只羊的毛,千万千万别让她们碰在一起……”你的歌声伴随着电流的沙沙声,层层叠叠地从收音机里涌出来。我们看不到你的脸和你的嘴,但我们闻到了你身上那股子公绵羊的膻气。月光如银,从苹果花的缝隙里漏出来,照耀着我们脸上会意的微笑,使开办避孕药制造厂之前的“大金牙”嘴里的铜牙闪烁着柔和而温暖的金色光芒,又细又微弱。

“女人的敌人是女人,母和女也不行……”他唱道。

你的歌声让我们看到你娘和你姐姐的斗争。在前边那个剪羊毛的下午里,你焦急地站在旁边看着娘和姐姐剪羊毛,另一只被剪光了毛的羊站在你旁边看着躺在地上的同伴和自己身上被剪下的肮脏的毛。它们在一般的诗歌里应该像一团团雪白的云,但实际上却像被狗尿浇过的烂毡片一样。娘和姐姐继续吵着,四只眼睛都往外凸,两条红舌灵活得如同蜡烛的火苗。你看到那些细小的银星星般的唾沫在阳光里优美地飞行着,令我们入了迷。你听到娘和姐姐嗓音那么洪亮和婉转,宛若最迷人的歌声,令我们也神往。我们认为,你后来的成功最大地得力于聆听娘和姐姐的吵架。

“他娘和他姐姐骂起人来都像唱歌一样,他唱歌不好听才是活见了鬼!”“黄头”转动黄色的眼球,用非常权威的口气评论着,我们默默不语,等于同意了“黄头”的看法。那天晚上满天游走着大团的乌云,使我们产生星星和月亮在飞快滑行的错觉,错误有时比真理更美丽,我们不愿纠正。我们还说起了在县音像服务公司专卖盒式磁带的“小蟹子”和她丈夫“鹭鸶”闹离婚的事。“鹭鸶”也是我们的同学。他是你的情敌,在绵羊倒霉的时光里。

那只被剪光了毛的羊是公羊,自然,躺在地上正被剪毛的羊是母羊。姐姐的剪刀在它身上弄出的伤口不停地流着一种液体,染红了它的肚皮和它的毛,它“咩咩”地叫着,好像向你求爱一样,理解为向你求救也完全可以。羊的叫声是凄凉民歌的源泉之一,你后来那般辉煌应该有羊的一份功劳。 我们的同学里有一位诨号叫“羊”的,他没有羊的歌喉没有羊的温柔没有羊的气味,但我们不按规律办事硬要叫他“羊”,“羊”无可奈何,被叫了一辈子“羊”。羊今天下午死啦,头朝下脚朝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倒悬在狭窄的废机井里,眼珠子像勒死的耗子一样凸出来,鼻孔里耳朵里都凝结着黑血。他死得真惨。还有更惨的呢!只是没被你们看到,“大金牙”的八叔面带不善之意在一旁说。这老东西早年干过还乡团创造发明过一百零八种杀人方法,令人头皮发麻。我的天呐,看来我们这一班同学们都不会有好下场,本来你已成了人上之人,但你把自己那传宗接代的玩意儿切下来了。“小蟹子”发了疯,“大金牙”负债逃窜,“羊”自寻了短见……你的同学们战战兢兢。

那只可怜的母羊的眼睛是天蓝色的,你在广播电台歌唱过生着天蓝色眼睛的美丽姑娘,那姑娘曾使我们每一个人想入非非,她是我们少年时期集体的恋人,固然大家都知道“小蟹子”的眼睛一般情况下呈现出的是一种草绿色,像解放军的褂子的颜色,但我们都知道你歌唱的是她。想起她你加倍焦急起来,便不去管顾继续用美妙的歌喉吵架的娘和姐姐,悄悄地蹲下。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子,他的大名吕乐之诨名驴骡子,他就是你。你匆匆忙忙地解着捆绑羊腿的麻绳子。绳子渍了羊血,又黏又滑,非常难解。你正要用剪刀去剪断绳子,娘在你身后发出一声响亮的怒吼:“你要作死,小杂种!”

你还是非常尊重母亲的,固然她并非良母,但你还是尊重她。当你压抑着满腹的疯狂向娘解释必须立即去放羊之后,娘便悠然入室,端出一个铁皮盒子,来到羊前揭开盒盖,倒出干石灰,为羊敷伤口。干石灰是农家用来消炎止血的良药,它刺鼻的气味唤起我们很多回忆。“黄头”的头被第三生产队那匹尖嘴黑叫驴啃破之后,用半公斤干石灰止住了血,石灰和血凝成坚硬的痂,像钢盔一样箍在他的头上足足一年。娘为羊敷伤口的过程中并不忘记用歌喉骂人,姐姐却打开门扬长而去,她从此再没有回来。

你终于把两只羊赶到大街上,羊不能跳墙,所以你必须赶着羊跑大街。多少年过去了,老吕家的儿子放学后鞭打着两只绵羊沿着大街向东飞跑的情景,村里的人们还记忆犹新。那是幸福的年代的爱情的季节,懒洋洋的社员跟随队长到田野里去干活,好像一个犯人头目领着一群劳改犯。奇怪的是距我们村庄八里远的劳改农场里的劳改犯去上工时,倒很像我们观念中的人民公社社员。骆驼的故乡在沙漠里,但是它竟被卖到我们这雨水充沛、气候温暖、美丽的河流有三条曲弯交叉着、植物繁多、野花如云铺满每一块草地、草地里有无数鸟儿和蚂蚱水蛇等动物的高密东北乡里来,干起了黄牛的活儿。这是个误会也是个奇迹。看骆驼去!

看骆驼去!头上箍着石灰和血凝结成的硬壳的“黄头”在教室里高呼着。我们一窝蜂蹿出来。第一生产队买回来一匹骆驼。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高密东北乡还没来过骆驼。省委书记到了我们村也不会令我们那般兴奋。

那是一匹公骆驼。

去,去看骆驼——去去,去看骆驼——村里来了一匹大骆驼——拴在拴马桩上——骆驼说我难过——我感冒了,它哭着说。这个狗娘养的简直是个天才!什么东西也能编到他的歌里去,这个混蛋。——我们骂你是因为我们爱你,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我们一起去看过骆驼,他,我,“羊”,“大金牙”,“黄头”,“小蟹子”……我们向第一生产队的饲养棚飞跑,好像一群被狼追赶的兔子。“骡子”跑得最快,“小蟹子”跑得最慢。

远远地就望见骆驼高昂着的头颅了,周围有一群人遮掩住骆驼的大部分身体。我们从大人们的缝隙里挤进里圈,大家额头上都汪着汗一眼就看见“黄头”的八叔名叫八老万者,站在骆驼旁边口吐白沫指手画脚地讲解着骆驼的习性并极力渲染着购买骆驼的艰难历程。

我们的同学“黄头”不时瞥我们一眼,好像骆驼就是他的爹一样。我们知道他那点鬼心思,他无非是在想: 骆驼是我们第一生产队的!买回骆驼的人是我八叔八老万!他叔叔八老万是生产队的保管员,一个专舔支书屁眼儿的狗杂种。他有什么神气的。骆驼眯缝着眼,眼里噙着泪;骆驼嚼咬着嘴,嘴角吐着白沫。八老万说: 我一眼就看中这家伙,只值头牛钱,个头却有两头牛大。那些蒙古老头儿说骆驼比牛马都要强,能吃苦,能耐苦,瞧这两个峰——他踮着脚拍着驼峰说——这里边全是板油,像女人奶子一样,十天半个月不吃不喝也饿不死它,它慢慢地消化着这里的板油呢——这峰通着肠胃吗?有人问——是的,一个通着肠子,一个通着胃,你要是不喂它草料,那板油就顺着峰底下两个细眼儿,嗞溜嗞溜地往肠胃里流,像钻泥的蛐蟮一样。八老万说,这一趟内蒙可把我给累熊了。从出了娘肚那天起,还是头一遭受这样的罪……人群忽然恭敬地裂开一条缝,一股股的凉风扎着我们的背,地球咚咚地响着,党支部书记腆着大肚子来了。刘大肚子高声打着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八老万你这个狗杂种,干的好事!——我们眼见着八老万的头皮就冒出了汗球。他满脸堆着笑说: 刘书记,来不及请示您啦,这便宜货,硬让我给抢回来啦——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刘书记说。八老万又是一番神说,刘书记才骂他: 杂种,怕是什么也不能干——能能能,太能了,拉车,耕田,驮东西,样样能,还能让您骑上去呢!那蒙古老头儿对我说,他们自治区的党委书记进京开全国大会都是骑骆驼去——刘书记斜着眼,打量着那两柱充斥着板油的驼峰,说: 大概会很舒坦,这货,两个肉瘤子把人一夹,保险掉不下来。

从此我们就经常看到肥刘书记骑着骆驼在村庄的每个角落转悠了。这骆驼到底是个有福的,它仅仅拉过一次犁,就是母羊被剪伤的那天,它拖着铁犁在街上发了疯,扶犁的是个戴帽的右派,北京体育学院赛跑系的优秀生,因为攻击毛泽东主席没有胡子,被赶回了他的故乡我们的太平庄,他曾经是我们太平庄的骄傲。骆驼一上大街就疯了,它的脖子上套着马的挽具,显得不伦不类,让我们耳目一新,小小的铁步犁拖在它身后像个玩具一样。没人敢扶这骆驼犁,贫下中农老大爷们都贪生怕死,只好让戴帽右派出风头。骆驼犁田简直是我们村的一次隆重典礼,所有的人都来看。看那右派怎样巧妙地把挽具给骆驼套上,看骆驼怎样半闭着眼睛装糊涂。

一上大街骆驼就疯了。它先是大踏步前进,然后蹦了一个高儿,因为王干巴家那只小癞皮狗冲着它一阵狂吠,骆驼在街上飞跑着,高扬着它永远高扬着的脖子。我们谁也记不清楚了: 那天它飞跑时蛇一样的细尾巴是像尖棍子一样直直地伸着呢,还是紧紧地夹在屁股沟里。铁步犁的犁尖豁起尘土,烟土腾起,宛若一连串不断膨胀着的灌木,那情景千载难逢,真让人感动。赛跑系的右派紧紧地攥着犁把子不松手,也只有他跟得上骆驼的速度。那满街的尘烟好久才散。刘书记踢了面色灰黄的八老万一脚,骂道: 犁田,犁你娘的腚!不久骆驼就成了刘书记的坐骑了,它两峰之间搭着一条大红绸子被面,脖子下面挂着一簇铜铃,它的威风将逐渐呈现出来。刘书记问八老万骆驼是公还是母,八老万说是公的。这时我们的班主任“狼”来了。

“狼”伸长脖子,研究着骆驼的脖子。他本来是来抓我们回教室上课的,但一见骆驼他也入了迷,如果对动物不入迷,就不是纯粹的高密东北乡人。

你为什么不买匹母的?你这个糊涂虫!刘书记批评八老万。八老万诺诺连声。买匹母的可以让它生小骆驼,刘书记说。那也要用公骆驼配呀!

让它配母驴、母马、母牛!你用你们家祖传的高嗓门高喊起来。他们先是愣愣,接着便哈哈地笑起来。

这是谁家的小杂种?刘书记高兴地说,真他娘天生的科学家,可以试试嘛!看能生出什么来。

这时,骆驼把头一低,从嘴里喷出一些黏稠的草浆,臭烘烘地弄了“狼”一脸。“狼”发了怒,把我们轰回了教室。

在你赶羊跑街的过程中,最倒霉的是两只绵羊。它们倒了很多次霉,数这次倒得最严重: 公羊光秃秃的一身灰皮,被剪了毛的公羊显得头特别大。母羊半边身子光秃秃、血糊糊,半边身子披散着肮脏的长毛,走起路来似乎偏沉,随时都会向有毛的那边歪倒。你高举着皮鞭毫不留情地抽打着这两只倒霉的绵羊的脊梁。一是因为被母亲和姐姐的吵架耽误了一些时间,你心情特别焦急,所以使用鞭子比往常的下午要频繁;二是羊因为剪了毛浑身轻松,负荷减轻;三是因为绵羊没了毛,那鞭子抽到背上要比往常有毛时疼痛加剧无数倍。所以,那天下午你和你的两只绵羊几乎像三颗流星一样滑出了大街。你和羊的身后自然也拖着一道三合一的黄烟。

你和绵羊出现在被野豌豆花装扮得美丽无比的墨水河大堤上时,西边的太阳流出苍老的金黄色来,河水自然也被金黄感染,生成幽深的玫瑰红,青蛙因为鸣叫而鼓起的两个气泡在两腮后多么像两个淡紫色的小气球。这些在你的歌里都有反映。你的记性真不错,还能记得那么多种野草的名字和它们的颜色: 碧绿的“掐不齐”、灰绿的“猫耳朵”、暗红的“酸麻酒”、金黄的“西瓜头”……河的两边辽远地伸展出去的肥沃土地上波动着稼禾的绿浪,蓬勃生长着的绿色植物分泌出来的混合味道使你醺醺欲醉,这自然也是我们的感觉。

也许因为羊儿被剪了毛,往常的潇洒没有了。你今天无论如何也浪漫不起来。羊的光背上鞭痕累累,显示出爱情的残酷无情,这还是少年初恋呢!那匹老公羊还能勉强行走,那匹半边有毛的母羊走得歪歪斜斜,随时都有可能滚到墨水河中去。但是你仍然毫不留情地抽打着它们。

绵羊们的真正仇敌应该是扎着一对小辫子的“小蟹子”。她长着两条小短腿,跑起来宛若一匹灵活的小哈巴狗。她最迷人的部位是两只眼。那两只眼会随着光线的强弱改变颜色。所以,我们知道你在都市灯火辉煌的大舞台上歌唱着的那些蓝眼黑眼金眼紫眼青眼……戳穿了都是“小蟹子”的眼。现在我们回想起“小蟹子”能在漆黑的夜里写日记的优秀表演,就自然地把“特异功能者”的帽子扣在了她的头上。当玫瑰色阳光照耀墨水河的时候,它们呈现出了什么样的光彩?

这个问题在你的所有的磁带和唱片里我们都没找到答案。但我们知道,你注视过在那特定时刻里的“小蟹子”的眼;你的心里有一幅迄今为止最完整的“蟹眼变化图”。

“小蟹子”的嘴天生咕嘟着,用美好的话来形容: 它像一颗鲜红的山楂果儿;用恶心的话来形容: 它像一朵鲜花的骨朵儿。二者必居其一。

与我们同学的第二年春天,棉衣被单衣代替之后,我们便不约而同地发现,“蟹子”的胸脯上鼓起了两个鸡蛋那般大的瘤子。我们当中连弱智的“老婆”都知道那俩东西不是瘤子而是两个好宝贝。从此之后,“蟹子”的胸脯上便印满了男孩们的眼光。后来,我们都产生了摸一下那俩宝贝的美好愿望。它们长得真快呀,像两只天天喂豆饼、麸皮、新鲜野菜的小白兔一样。我们都把这很流氓的念头深深埋葬在心窝里,没有人敢付诸实践。据说只有你,也只有你才敢在它们处于鸡蛋和鸭蛋之间时摸过了其中一个。当时我们都认为你非常流氓,都恨不得把你那只流氓的狗爪子剁下来送给“狼”。后来,当它们像八磅的铅球那般大时,“鹭鸶”这兔崽子每晚都摸着它们睡觉。铅球变成足球时“鹭鸶”跟她闹起离婚来了。这幅“蟹乳变化图”你心里有吗?

绵羊的喘气声早就像哨子一样了。堤上的紫花绿草它们不能吃,河里的腥甜清水它们不能喝,你的鞭子啪啪地狠狠地打在它们身上,它们只能跑,它们不敢不跑。谁也不愿做一只小羊让你用鞭梢抽打脊梁。其次,从你迷上“小蟹子”时这两只羊就被判处了死刑。

昨天这时候,你和羊已经尾随在“蟹子”背后,羊吃草,你唱民歌,用你那尖上拔尖的歌喉。合辙押韵的歌儿像温暖的花生油一样从你的嘴里流出来,把墨水河都快灌满了。“蟹子”有时回头看着你,轻媚一笑,简直流氓!有时她倒退着看你,脸上红光闪闪,眼里两朵向日葵。“鹭鸶”对“狼”说你们简直流氓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了。

河边的水草中,立着两只红头顶的仙鹤,还有一群用绿嘴巴在浅水中呱呱唧唧找小鱼吃的鹭鸶。那两只鹤却是挺直了脖子,傲慢地望着微微泛紫的万顷蓝天, 一动也不动,昨天绵羊还有毛,基本上是白色,它们吃着草走在河堤上,听着你唱歌,让你的鞭梢轻轻地抽打着它们的脊梁,应该说一切都不错。

今天,“蟹子”在五里外,看上去像个彩色小皮球儿。这是羊们倒霉的最直接原因。从吕家祠堂到“蟹子”的家只有八里路,跑吧,“骡子”!

在七里半处发生了这样的事:

公羊把四条腿儿一罗圈瘫在了地上。母羊因为那半边毛儿的重量滚到河里去了。他忘了羊,提着鞭子,喘着粗气,直盯着“蟹子”看。

“哎哟,吕乐之,你家的羊掉到河里啦!”

他四下里看看,向前走两步,伸手摸了一下“蟹子”胸前的那东西,同时他说:“咱俩……做两口子吧……”他自己在歌里告诉我们: 那一瞬间他感到浑身发冷,上下牙止不住地碰撞。他的心像鸡啄米一样迅速地跳着。你说她那坨硬硬的、凉凉的肉像一块烧黑的铁一样烫伤了你的指尖。

“蟹子”非常麻利地扇了你一个耳光,骂了你声:“流氓!”你基本上是个死尸。残存的感觉告诉你,“蟹子”捂着脸哭着跑走了。劳改农场干部宿舍区里那些瓦房和树木,在夕阳里像被涂了层黏稠的血。

夏天的每个下午几乎都一样: 强烈的阳光蒸发着水沟里的雨水,杨树的叶子上仿佛涂着一层油,蝉在树上鸣。黑洞洞的祠堂里洋溢着潮气,有一股湿烂木头的朽味从我们使用的桌子和板凳上发出。屋子里还应该有强烈的汗味、脚臭味,但我们闻不到。

我们的“狼”哈着腰走进教室,他的身体又细又长,脖子异常苗条,双腿呈长方形,常常在幽暗里放出碧绿的磷光。他的磷光使我们恐惧,更使我们恐惧的是他那支百发百中的弹弓。“狼”是神弹弓手。

“狼”站在高高的土讲台上,像一棵黑色的树,像一股凝固的黑烟,把泛白的黑板一遮为二。有时候我们能看到“狼”的白牙闪烁寒光。我们总认为“狼”在明处我们在暗处,任我们在底下搞什么鬼名堂他都看不到,但事实上我们每次恶作剧都难以逃脱惩罚。只有他、我们的领袖“马骡子”能偶尔逃脱惩罚。“狼”用百发百中的弹弓惩罚我们。“狼”的面前有一个碎砖头垒成的案台,案台上摆着俩纸盒,一个盒里盛着粉笔,另一个盒里盛着泥球。像葡萄粒儿那般大小那般圆滑的泥球,“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们不相信“狼”肯亲自动手去精心制造这些打人的泥丸。虽然我们的年龄都在十三岁与十五岁之间,但也知道“狼”的第一职业是到祠堂后边那栋草房里去跟浪得可怕的马金莲睡觉,第二职业才是教我们念书。“狼”没有时间更没有精力去搓泥球儿。我们之中,必有一个叛徒,他不仅为“狼”提供打我们的泥球,而且,极有可能他还向“狼”密告我们的一切违法行为。要不为什么我们星期日下午偷袭生产队的西瓜地,星期一上午“狼”就用弹弓发射泥丸打击我们的头颅呢?我们偷了几个西瓜,在什么地方吃掉,西瓜中有几个熟的,“狼”全知道。

“狼”进教室前总是先咳嗽一声。一听到“狼”的咳嗽声我们就像听到号令的士兵一样乱纷纷蹿回到自己的座位,好一阵噼里啪啦响。那一年“小蟹子”是班长——“狼”喜欢女生——她喊: 起立——我们稀里哗啦起来。走上讲台。站在讲台上“狼”又咳嗽一声。“小蟹子”接着他的咳嗽声喊: 坐下——我们稀汤薄泥般坐下。就在坐下的工夫,我看到“骡子”扯了一下“蟹子”的辫子——这当然是累死羊之前的事。“狼”摸出弹弓放在案台上,然后从腋下抽出课本,啪啪啪抽几下,好像要抽打掉其实没有的灰尘。

那支弹弓是我们的仇敌。它的柄是从柳树上截下来的标准的Y形木杈。用碎玻璃刮去皮,用碎砂纸打磨光滑,再涂上一层杏黄色的清油。两根弹性很好的橡皮条是从报废的人力车内胎上剪下来的。柔韧的猴皮筋把橡皮条、弹兜、Y型木杈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它每节课都静静地蹲在案台上,比“狼”还要可怕地监视着我们。我们曾在茂密的高粱地里精心制定过偷窃它的计划。

足智多谋的“耗子”说:“同学们,我们一定要想办法偷来它,毁掉它,毁掉它就等于敲掉了狼的牙齿。”

“放到火里烧了它!”

“用菜刀剁碎它!”

“把它扔进厕所,用尿滋!”

…………

我们努力发泄着对“狼”的牙齿的深仇大恨。在那个现在回想起来妙趣横生的年代里,我们感受到一种非人的压迫,这压迫并不仅仅来自“狼”。

我们还是熊的学生。

狐狸也是我们的老师。

还有豪猪。

我看到“狼”用长长的手指翻起语文课本,他狡猾地说:“今天学习《半夜鸡叫》。”

“狼”的脸永恒地挂着令我们小便失禁的狡猾表情。大家都说过,二十多年来,“狼”那狡猾表情经常进入我们的梦境,印象比当年还要鲜明。“狼”说:“《半夜鸡叫》是一部小说的节选。这篇课文揭露了地主阶级对农民的残酷剥削。歌颂了农民阶级的智慧……”这时,“老婆”把脸放在课桌上打起了呼噜。

“狼”脸上的表情突然十分生动起来,他把课本轻轻地放在案台上,右手摸起了弹弓,左手从纸盒摸出一颗泥丸。

我说过“狼”是神弹弓手,他打弹弓从不瞄准,他拉开弹弓,教室里很静,我们看到皮条被拉长了,皮条被拉得很长,我们的身体却缩得很短很短。皮条上积蓄了一股力量,我们听到一只孤独的苍蝇在头上嗡嗡地鸣叫着飞行,它把凝固的空气划开一道道缝隙,教室里的空气宛若黏稠的蜂蜜,透明又混沌,缓缓地转动着,像一块方糕。我们甜蜜地颤栗着,在颤栗中等待着。在“狼”的弹弓下,每一颗头颅都不安全。为了让我们看得更清楚,一缕雪白的阳光穿透蜂蜜,照耀着“老婆”的头脸。“老婆”的头上不时滑过被光线放大了的苍蝇的阴影。他歪了一下头,被我们看到挤扁了的腮,挤裂缝的嘴。嘴唇蜷曲着,露出细小的白牙,一丝冰凌般的垂涎把他的嘴角和桌面联系在一起,苍蝇的阴影飞进他的嘴里,他闭上嘴,苍蝇的阴影粘在他的鼻子上。他打着很不均匀的呼噜。该发射了,“狼”别折磨我们了。

固然我们对弹子击中皮肉时发出的响声已经很熟悉,但依然感到紧张。我们都成了被“狼”的胳膊抻长的橡皮条。他把我们抻长抻长无穷地抻长,紧张紧张紧张得够呛,紧张随着抻长增长,终于,一声呼啸,弹丸打在“老婆”的脑袋上。

我们立刻松懈了,懒洋洋地,教室里回旋着我们悠长的吐气声,蜂蜜般的空气开始稀薄并因为稀薄而流动。倒霉的冠军是“老婆”。他的头发里非常迅速地鼓起了一个核桃大的肿块,细细的血丝渗出来,即使看不到我们也知道。

“老婆”从板凳上蹦起来,捂着头上的肿块哭起来。

“你还好意思哭!”“狼”又拉起了弹弓,“老婆”叫了一声娘,捂着头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狼”一松臂,嗖溜一声,把那只庞大的苍蝇打落在“小蟹子”的课桌上。在这样神射手面前,我们的头颅如何能安全?

“狼”提着一根腊木杆刮削成的坚韧教鞭走下讲台。教鞭是“狼”的第二件法宝,他挥舞着它,像骑兵挥舞马刀,空气嗖嗖急响,我们脊背冰凉。是谁帮助“狼”刮削了这件凶器?“狼”的空闲时间全部消磨在那个女人身上,是谁选择了这种弹性最好、打人最疼的腊木杆为“狼”制成了教鞭,为“狼”增添了利爪?难道那弹弓还不够我们消受的吗?一定还是那个暗藏在我们队伍里的内奸。我们决定,揪出这个内奸后,决不心慈手软。

“我知道他是谁!”诡计多端的“耗子”眨巴着小眼睛说。你立即逼住“耗子”,用你那压低了的美丽歌喉问:“他是谁?!你说!”

“耗子”支支吾吾地,眼睛里跳跃着恐怖的光点,“耗子”不敢说。

你举起你的鞭子——我们星期天一早去田野割青草时,你的腰里一定别着那支皮鞭子,不管绵羊在不在身边。“耗子” 说:“我不知道他是谁……我是说着玩的……”

你把鞭子往下一挥,把一棵玉米一侧的四个大叶片抽断落地,简直像一把刀。要是“狼”的腰里有朝一日也挂上骡子式的皮鞭,我们就没有活路了。

“知道你是瞎猜!”“骡子”把鞭子挂在腰上,淡淡地说,“我们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不能放掉一个坏人。”那时候村里开始了清查阶级敌人的运动,社会形势紧张,我们经常听到东边的劳改农场里响起枪毙阶级敌人的枪声。

你比我们早熟,所以你去追赶“小蟹子”,我们不去。你个子比我们大,皮肤比我们白,一块跳进墨水河游泳时,我们羞耻地发现你的那儿生长出毛儿。

“狼”提着教鞭在桌椅板凳间穿行着。有时他穿着浆洗得雪白的硬领衬衣,衬衣的白颜色刺着我们昏暗中的眼睛。“狼”身上有一股十分令我们不愉快的香肥皂的味道。我们厌恶他的卫生,他可能更加厌恶我们的脏,所以他的身体经常触近“蟹子”的时候,你很有所谓。“狼”伸长脖子对“蟹子”进行个别辅导时,你便把桌子摇得嘎吱吱响,或是夸张地咳嗽。“狼”抬起头,警惕地看着你。突然,“狼”的教鞭抽在你的背上。你站起来。“狼”怒吼。

“滚出去!”

你却坐下了。

所以,没有人怀疑为“狼”制造教鞭的是你。谁敢跟“狼”作对谁就是我们的领袖,谁挨了“狼”的鞭打不哭不闹谁就是英雄。上《半夜鸡叫》那天,“狼”读到地主被长工们痛打那一节,我们欢呼起来,“狼”得意洋洋,以为是他出色的朗读感动了我们,这个蠢狼。

我们的欢呼声把“狐狸”惊动了。“狐狸”是我们的教导主任,有时给我们上堂政治课,讲一些战斗故事什么的。“狐狸”比“狼”还坏,“狐狸”给你记过处分,因为你自编自唱反革命歌曲。“文化大革命”中,我们把“狐狸”打回了老家,听说去年秋天他掉到井里淹死了。他不死也该六十岁了吧。

“熊”是我们的校长,“豪猪”是“熊”的老婆,我们不去想他们啦。骡子!骡子!你开门呀,老同学们想跟你喝几瓶烧酒呀。你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不做声,更不开门。

三、 辉煌的“骡子”

重复地描写在“狼”的白色恐怖和高压政策下的生活,并不是愉快的事情。但他逼迫我们的回忆,这大概就是伟大人物和平庸百姓的区别吧,这大概就是天才与庸才的区别吧。不是你亲自逼我们回忆,是你的力量转移到他人身上,他来逼我们回忆。

《艺术报》的女记者把她的名片一一分发给我们,然后就打开了她那架照相机,啪啪地拍照着我们。你看你看,秃子跟着月亮走,总是光好沾,是不是,她才不会用她的胶卷为我们照相。她有张很长的脸,鼻梁也显得特别长,双眼很大,起码有四层眼皮。用咱庄稼人的眼光来看,这姑娘是个优良品种,如果她再嫁个四层眼皮的丈夫,生出个孩子难道不会有八层眼皮?我们坐在“耗子”家的粉条作坊里,抽着那善心的女记者分给我们的带把儿的美国烟,接受她的采访。这是前年秋天的事儿,跟我们第一次看到他那已经很不小的玩意儿根根上生了毛儿是一个季节。

高粱通红,一片连一片,在墨水河的南岸;棉花雪白,一片连一片,在墨水河的北岸。我们的镰刀和草筐子扔在河堤上,衣服扔在草筐子上。赤裸裸一群男孩子站在河边的浅水里,那就是我们。其中一个最高最白的就是你。那时候鬼都想不到你将来是个跳到河里救小孩的英雄。你的嗓门儿不错我们知道。女记者告诉我们:“对。骡子,这名字很亲切,我可以这样写吗?他少年时的朋友们都亲切地叫他‘骡子’。他的同班同学们都自豪地说: 我们的‘骡子’。”“你愿意怎么写就怎么写吧,谁管。”老了更机灵的“耗子”眨巴着眼说:“这大姐,我们的‘骡子’真是匹好骡子。”“耗子”谄媚地笑着,那被红薯淀粉弄得黏糊糊的手指却悄悄地伸向了女记者放在土炕上的烟盒。

“碗得福儿!啊欧吃米也五欧!”女记者嘟噜了几句洋文。真了不起!长着四层眼皮就够分了,还会说洋文,我们真开了眼。大家互相看着,又看女记者。我们的骡子竟能支使着这样的高级女人到咱东北乡这偏僻地方来为他写家谱,真替我们添了威风。那女记者慷慨大方又一次散烟给我们抽,她自己也叼上一支。那根雪白的烟卷儿插在她那红红的小嘴里,活活就是一幅画,像从电影上挖下来的一样。

“他在京城里成天干什么?”“老婆”问。

“他是著名的歌唱家呀!每天晚上演出,”女记者有些失望地问,“你们没看过他的演出?”

我们没有看过他的演出。

“你们听过他的歌声吧,从收音机里。”女记者拿出一个蒙着皮套的录音机,说,“我这里有他的磁带。”

“他的歌,听过。”“耗子”摩挲着那个沾满了油腻的塑料壳收音机说,“他唱的那些事我们都知道,骆驼啦,羊啦,花儿草儿什么的,他从小就有好嗓子。”

女记者兴奋起来,嘴里又流出弯弯勾勾的几句洋文。她说洋文时那舌头仿佛打了六十四个卷儿。这四层眼皮的女人,舌头能打六十四个卷儿,真真是识字班脱裤子——不见蛋(简单)。“大金牙”后来说。

“说呀!说!”女记者打开录音机,我们看到机器在转动,“我就喜欢听他小时候的事儿。”

“他不就是会唱几首歌吗?”“羊”说,“我们这儿谁也能哼哼几句。”

女记者更高兴了,她又要听我们唱歌,都是“羊”这家伙招来的事。女记者说“骡子”不但是个著名的歌唱家,还是个不怕淹死自己跳到河里救人的英雄。

“羊”又说:“这算什么事?我去年一年就跳到井里两次,头一次捞上来一个小孩,第二次捞上来一个老太太。那老太太还骂我多管闲事。”

我们恨死了这头“羊”。“羊”不会抽烟。

我们答应把你小时候的事情说给她听。

淤泥、野芦苇、狗蛋子草、青蛙、黄鳝、癞蛤蟆、水蛇、螃蟹、鲫鱼、泥鳅、黄鳝、蝈蝈、鱼狗、燕子、野韭菜、香附草、水浮莲、浮萍,年复一年地在我们二十年前洗过澡的地方繁衍着,生长着,你却再也不去那地方,去了也不会像当年那样脱得一丝不挂。那时候你对我们骄傲地显示着你那几根毛毛儿,现在你还炫耀什么?都传说你自己动手把那玩意儿割掉了,你连一个儿子都没留下就切掉了它。消息传来时,我们一致认为: 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那时候,这混蛋直挺挺地立在浅水里,让我们看身体的变化。我们感到羞耻、神秘、惴惴不安,你用那几根毛儿把我们超越了。下午的太阳是多么样的明媚啊!墨水河清澈见底,沙质的河底上淤着一层发亮的油泥,河蟹的脚印密密麻麻,堤外传过来摘棉花女人们的歌声。您不知道,京城来的同志,我们这儿的女人,结了婚后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啦,什么样的脏话都敢说,什么样的风流事都能干,她们唱那些歌儿呀呀呀,实在是不好对您学,您还是个闺女吧?

摘棉花女人的歌儿太流氓了,开头几句还像那么回事,三唱两唱就唱到裤裆里去了……你非要听?好吧,周瑜打黄盖,你愿挨就行。譬如: 大姐身下一条沟,一年四季水长流,不见大和尚来挑水,只见小和尚来洗头……

那京城来的女人脸上没有一丝红,听得有滋有味儿。到底是大地方来的人,我们赞叹不已。

女人的歌声在秋天的洁净的空气里,有震动铜锣的嗡嗡声。你的心别别地跳,感到脚底下的沙土在偷偷流走,流动的细沙使我们脚心发痒。我们的身体在倾斜。你的腰渐渐弯了,我们亲眼看到了它突然昂起了高贵的头!流氓,太流氓了,流氓的歌声狠狠地打击着我们。

你猛地往前扑去,像一条跃起的大鱼。你的肚皮打击得河水沉闷一响,我们尾随着你扑向河水。河里水花四溅,我们手脚打水,满河都是嚎叫。

补充说明一点。老人们说,立了秋后就不能下河洗澡了,河里的凉气会通过肚脐进入肠子。立秋之后非要下河洗澡,必须用热尿洗洗肚脐,我们每次都这样做。

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破烂事儿对您有用吗?有用,有用,太有用啦。你们尽管说,她说,我对他的一切都感兴趣。

对不起您,天就黑了,我们要做粉丝了,要干到后半夜。您回镇里去?

女记者不回镇里去,她要看我们做粉丝。她说她吃过粉丝但从没见过做粉丝。我们看到她又从那只白皮包里摸出一盒烟,大家心里既感动又高兴,到底是京城来的人,出手大方,还有四层眼皮。

距离“大金牙”贷到五万元人民币还有三个月,他的昙花一现的好运气还没来到。人走时运马走膘,兔子落运遭老雕,这话千真万确。我们怎么敢想象三个月后“大金牙”就嘴里叼着洋烟卷儿,脖子上扎着红领带儿,黑皮包挂在手脖子上,成了高密东北乡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位厂长呢?他现在的活儿是在咱们的“耗子”挂着帅的粉丝作坊里拉风箱,最没有技术最沉重最下等的活儿,但灶膛里熊熊燃烧的火焰总是照耀着他的脸,使他的那两颗铜牙像金子一样放光,还有他的额头也放光,像一扇火红色的葫芦瓢儿。

我们把红薯粉碎,从大盆里倒进大缸里,再从大缸里舀到小盆里,再从小盆里倒进大盆里,倒来倒去,我们就把淀粉倒弄出来了。淀粉白里透出幽蓝,像干净的积雪。

我们把水加进淀粉里,再把淀粉加进水里,再把水倒进锅里,三倒四倒,我们就把粉丝倒弄出来了。

灶里火焰很旺,火舌舔着锅底,水在锅里沸腾。火舌使我们的脸上出汗,在腾腾升起的蒸气里,那女记者的脸蛋儿像花瓣儿一样。有一个这般美丽的女人看着我们干活令人多么愉快。我们忘不了这好运气是谁带给我们的。“耗子”用他的小拳头飞快地打击着漏勺里的淀粉糊儿,几百条又细又长似乎永远断不了头的粉丝落在沸水滚滚的大锅里,然后又如一缕银丝滑进盛满冷水的大盆里。“老婆”蹲在盆边,挽着滑溜溜的粉丝,挽到一定长度时,他便探出嘴去,把粉丝咬断。每次在咬断粉丝时,他总是不忘记在咬断同时吞食它们。“吃多了肚子会下坠的!”“耗子”说。

“我没有吃。”“老婆”说。

“没有吃你干么要吧唧嘴?”

“吧唧嘴我也没有吃。”

我们知道他吃了,每截断一次粉丝他就吃一大口。他死不承认,谁也没有办法。于是我们希望他的肚子通道疼痛下坠,但是他既不疼痛也不下坠。好在我们是同学,不愿太认真。

后来,半夜了,作坊外的黑暗因为作坊内的灶火而加倍浓重。女记者吃了一碗没油没盐的粉条儿,我们还想让她吃第二碗。她吃了第二碗我们还想让她吃第三碗,但是她任我们怎么劝说都不吃了。她说她吃饱了,吃得太饱了,说着说着她就打了一个饱嗝。

粉丝都晾起来了,今夜的活儿完了。汽灯有些黯淡了,“大金牙”蹲下去,噗哧哧响,他抽拉着打气杆儿给汽灯充气,咝咝声强烈起来,汽灯放出刺眼的白光。女记者眯缝着眼说汽灯比电灯还亮。她没有回镇政府睡觉的意思,我们自然愿意陪着她坐下去。

“耗子”眨着永远鬼鬼祟祟的眼睛问女记者:“您见过他吗?跟他熟吗?”

女记者说:“太熟了。”

“听说他在京城里有好多个老婆?”

“噢,这倒没听说过。”女记者挺平淡地说。

“你别说外行话了,人家那不叫老婆,是相好的!”“大金牙”纠正着“老婆”。

女记者说:“他在家乡时有过相好的吗?”

我们互相看着,都不愿回答女记者。

“他在家乡时是不是就很风流?”女记者问。

“不,不,”我们一齐回答,“他很规矩。”

那时候我们从“狼”的白色恐怖中逃脱出来了。没有中学好上,我们一齐成了社员。他因为身体发育得早,已进入了准整劳力的行列,干上了推车扛梁的大活儿,而我们还在放牛割草的半拉子劳力的队伍中逍遥。

“他的爹娘没给他找老婆吗?”那天夜里,在粉坊里,她问我们,“农村不是时兴早婚吗?”

她的眼在汽灯的强光照耀下,黑得发蓝。她使我们想起“小蟹子”。我们告诉她: 他的爹娘在我们不是“狼”的学生后三月,突然失踪了,就像他的姐姐突然失踪时一样。

也是在粉条作坊里,也是一个很黑的夜晚,也是深秋季节,天气有些凉但不是冷,我们村的粉条作坊开张了。下午在收获后的红薯地里放猪时,我们就知道了这消息,大家都很兴奋。“老婆”家那头花猪鼻子极灵,东嗅嗅,西嗅嗅,简直胜过一条警犬。它是“老婆”的骄傲。太阳要落山时,路边槐树上,金黄的枯叶在阳光中颤抖,我们因夜晚粉坊的美景即将来临兴奋得颤抖。播种小麦的男女社员们收工了,疲惫的牛和疲惫的社员们沿着土路走过来了,我们也召唤着猪,让它们停止寻找残存在泥土中的红薯,跟我们一起回家。啰啰啰,啰啰啰,是我们对猪的呼唤。“老婆”家的花猪在一座坟墓后的暄土里拼命拱,用齐头的嘴巴。一边拱它一边叫,像狗一样。猪叫出狗声,的确有些怪异, 我们便围拢上去看。“老婆”家的花猪戗立着背上的鬃毛,好像很激动。我们家的猪和我们一起看着“老婆”家的猪把地拱出一个大坑。

“这里可能埋着一坛金子。”“耗子”说。

“老婆”的脸上立刻就放出金子般的光芒。

“干什么你们?怎么还不回家?”队长在路上喊我们。

“老婆”家的花猪浑身哆嗦着,叼着一黑乎乎、圆溜溜的东西从土坑里跑上来。

我们发了呆了,呆了一分钟,便一齐怪叫着,炸到四边去。“老婆”家的花猪从土坑里叼上来一颗人头。一颗披散着长发的女人头。女人头还很新鲜,白惨惨的,没有臭味没有香味,有一股冷气,使我们的脊背发紧,头发一根根支棱起来。

在路上疲惫移动的大人们飞跑过来,全过来了,路上只余了些拖着犁耙的牛,它们不理睬让它们站住的口令,继续踢踢踏踏地往村子里走。

大人们来了,我们胆壮起来,重新围起圆圈,把“老婆”和他家的花猪以及花猪拱出来的人头围在中央。那女人头还半睁着眼,头发烂糟糟的,花猪好像要向“老婆”报功一样,跟着“老婆”哼哼着,“老婆”被花猪吓得鬼哭狼嚎。

到底还是队长胆大,他从坟头上揪了一把黄草,蹲到人头前,小心翼翼地揩着那张死脸上的土,一边揩一边咕哝:“怪俊一个女人,真可惜了……”揩完后他站起来,转着圈儿端详。落日的余晖涂在我们脸上,也涂在人头上,使它红光闪闪,宛若无价之宝。我们都像木偶一样待了好久好久。

队长忽然说:“你们看她像谁?”

我们认真地看看她,也看不出她像谁。

队长说:“我看有点像桂珍。”

桂珍是“骡子”的姐姐。

我们再看那头,果然就有些像桂珍了。不等我们去寻找“骡子”时,他先叫起来了:“不是我姐姐,才不是我姐姐呢!”

他哭丧着脸,继续喊叫:“我姐姐的头是长的,这个头是圆的。我姐姐头发是黑的,这个头发是黄的……”

“你也别犟,”队长说,“长头也能压成圆头,黑毛也能染成黄毛,没准就是你姐姐的头哩!”

“骡子”哭了,他又举出了几十个证据来证明那颗头不是他姐姐的头,搞得我们也有些不耐烦起来,队长也高了嗓门,说:“‘骡子’,你也甭吵吵啦,去叫刘书记吧,他老人家眼光尖锐,他老人家要说这头是你姐姐的头就是你姐姐的头,他老人家要说这头不是你姐姐的头你想赖成你姐姐的头也不行。”

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队长点了一大片人名,让他们回家吃饭,吃了饭好去粉坊加夜班干活,顺便把刘书记喊来验头,但人们都不想挪步。队长无奈,只得吩咐大家好生看守着人头,别出差错。此时太阳已完全下山,但天还没黑,有几只乌鸦在我们头上很高的地方呱呱地叫,远望村庄,已被盘旋的炊烟弄得一团模糊。

人们围着人头,都如磁石吸住的铁钉一般,谁也不动,也没人说什么。眼见着那天就混沌起来,农历十六日的大月亮放出软绵绵的红光来,照在我们的脸上和背上,也照在那女人头上。那女人头上跳动着一些碧绿的光点儿,我们目不转睛地看着。人是如此了,那些猪们却在月光下撒起欢儿来,一个个都把鬃毛倒竖,你追它赶着,喉咙深处发出吠叫,汪汪汪一片。我们不去管它们。

“这不是我姐姐的头!我姐姐跟着劳改农场一个劳改犯跑了,这不是我姐姐的头!”他的嚎叫淹没在月光中,竟似受伤的鲫鱼往水底沉落一般,没有人理睬他。

远远的一盏红灯从村口飘过来,飘飘摇摇,摇摇飘飘,不似人间的灯火。大家都知道刘书记来了,在水一样的波动着的月光下,流过来清脆的驼铃声。红灯刚由村口出现时,我们感觉到它流动得很慢,似乎老半天都不动地方;渐渐逼近时,才发现它流动得很快,宛若一支拖着红尾巴的箭。

人圈又是非常自动地裂开一条缝,大家都把目光从人头上移开,看着身躯肥大的刘书记手里擎着一盏纸糊的红灯笼,从骆驼背上轻捷地跳下来。据“黄头”的叔叔八老万说,内蒙的骆驼是跪倒前腿,降低高度,让夹在它的双峰之间的骑者安全地跳下来,我们这头骆驼却从不下跪,刘书记腿脚矫健,也用不着它下跪。

“人头在哪里?”刘书记的嗓音像铜钟一样。

没人回答,但却自动地把通往人头的缝隙闪得更宽了。大家的目光随着大摇大摆的刘书记往前移动。最后都停在被红灯笼照明了的人头上。这时,队长才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与队长同时跑来的还有民兵连长(他是刘书记的亲侄)和两个基干民兵。民兵连长背着一支老掉牙的日本造三八大盖儿步枪,枪口上套着贼长的刺刀,刺刀尖上银光闪闪,照耀着历史,使我们猜想到了战争年代的情景。那两位基干民兵都是贫农的儿子,他们每人扛着一支铁扎枪,枪头后三寸处绑着绒线缨儿,在月光下抖动。他们腰里分左右各别着两颗木把手榴弹,也不知是什么年代制造的,更不知臭了没有。

刘书记把红灯笼交给此时已气喘吁吁地站在他背后的民兵连长擎着,民兵连长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三八枪的皮带。灯笼火下,出现了一条条重叠着的大影子。

“我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头像桂珍的头……”队长对刘书记说。

刘书记不待他说完就破口大骂起来:“放你娘的狗臭屁!”

队长的腰立刻就弯曲了。队长弯着腰退到我们中间,再也不说一句话。

刘书记张望了一下众人,怒冲冲地说:“你们还围在这儿干什么?一颗死人头有什么好看的?谁稀罕?谁稀罕谁提回家去吧!”

谁也不稀罕,大家就惶惶地四散回家了。

我们的猪给我们制造了相当多的麻烦,它们玩疯了,在月光地里,活像一群恶狼。

我们终于把猪赶上了回家的大路,但我们难以忘却那颗女人的头。刘书记的红灯笼也一直照耀着我们的思维,我们站在粉坊外偷看着屋里的情景时,心里还亮着那盏红灯。

这一夜,粉坊没有开工。

拖了七天粉坊又要开工。要开工那天傍晚,刘书记吩咐民兵连长放两颗手榴弹以示庆祝。这无疑又是一件激动人心的大事,全村都传遍了,大人小孩都想看。

放手榴弹的地点选择在村东头的大苇湾里,苇湾西侧是第五生产队的打谷场,场边上有一道半人高的土墙,恰好成了观众的掩体。湾边有一棵非常粗的大柳树,有一年这树枯死了,村里人恐慌得要命,八老万买来骆驼那年,树又活了,大家照旧恐慌得要命。村里人说这树成了精,说谁要敢动这树一根枝儿,非全家死绝了不行。刚吃完晚饭我们就脚垫着砖头将下巴搁在墙头上等着看好景了。待了一会儿,大人们陆续来了,这季节村里人全吃红薯,大家都消化着满肚子红薯吞咽着泛上来的酸水焦急地等待着。

终于等来了驼铃声。贯穿村庄的大街上,来了骆驼刘书记和民兵连长一行。刘书记上身笔直,端坐在驼峰之间,恰似一尊神像,那天晚上我们看见了纸糊的红灯笼高悬在骆驼背上,民兵连长背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子枪,两位基干民兵扛着红缨枪,腰里别着手榴弹。在场上,骆驼停住,跳下刘书记,犹如燕子落地般轻巧,无声无息。

民兵连长大声吆喝着,不准众人的脑袋高出场边土墙,否则谁被弹片崩死谁活该倒霉。民兵连长正吆喝着,就听到那株成了精的大柳树上咯吱一阵响,一个黑乎乎的大东西从树上跌下来。

我们的魂儿都要吓掉了,因为红灯笼照出的光明里出现了一具没有头的女尸。也许由于没有了头,她的脖子显得特别长。她身上赤裸裸一丝不挂,一副非常流氓的样子。

众人刚要围成圆圈,就听到刘书记不高兴地说:“回去吧,回去吧,一具无头女尸有什么好看的?谁稀罕?谁稀罕就把她扛回家去吧!”

谁也不稀罕,于是大家便懒洋洋地走散了。

又拖了七天,民兵连长站在村中央那个用圆木搭成的高架子上,用铁皮卷成的喇叭筒子喊话,他告诉我们,晚上粉坊开始制做粉丝,先放四颗手榴弹庆祝,放手榴弹的地点还是在村东头的大苇湾里。傍晚,我们消化着肚子里的红薯趴在墙头上,一会儿,骆驼一行来了。然后一切照旧,唯有树上没往下掉什么怪物。民兵连长站在红灯笼下,满脸严肃。我们看到他拧掉手榴弹木柄上的铁盖子,又用小指头从木柄里小心翼翼地勾出了环儿。他看了一眼刘书记,刘书记点点头。他猛地把手榴弹扔到苇湾里去了。手榴弹出手的同时民兵连长卧倒在地,我们也跟着趴下去。我们等候着那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等啊等啊,巨响总不来,大家不耐烦起来,但谁也不敢先站起来。骆驼打了个响鼻,刘书记站起来,质问民兵连长:“你拉弦了没有?”

民兵连长把挂在小手指上的弦给刘书记看。刘书记说:“臭火了,再扔个试试。”

民兵连长又扔了一颗,不响。

又扔了一颗,不响。

又一颗不响。

刘书记愤怒地蹦起来,刘书记说他娘的这些破武器怎么能打敌人,下湾去给我拣上来,点上火,烧这些狗杂种,看它们还敢不响。没有人愿意到湾里去拣手榴弹,民兵连长喊来治保主任,治保主任押来了全村的四类分子: 地主分子刘恩光和他老婆、富农分子聂家材和他儿子、伪保长大头于、反革命分子张二林、右派分子孙兔子等等。民兵连长命令道: 下湾去把那四颗手榴弹摸上来,摸不上来枪毙了你们这些狗杂种!

湾里水深及胸,半枯的芦苇还没收割,看上去挺吓人。四类分子不敢畏惧,稀里唿隆下了湾,像一群鸭子。芦苇顿时哗啦啦响了,水被搅浑,凉气和淤泥味儿一齐泛滥上来,冻着我们臭着我们。地主刘恩光的老婆是个小脚女人,一下湾就陷进淤泥里动弹不得,老地主也不敢去救她。

总算摸上来三颗手榴弹,还差一颗没摸上来,刘书记说:“算了,算了,就烧这三颗吧!”

第五生产队打谷场上有一垛豆秸,书记令人一齐去抱,抱了一大堆堆在场中央。书记亲自点上火,民兵连长把手榴弹扔到火堆里,转身就跑。刘书记也骑在骆驼上跑了。

跑了足有半里路,刘书记说:“停住吧,别跑了,三颗手榴弹炸不了多远,又不是三颗原子弹,跑什么?怕什么?”

经他这么一说,我们都定了心。全村百姓围绕着骆驼站着,远远地望着第五生产队打谷场上熊熊的火光,等待着天崩地裂。豆秸是好柴禾,残存在豆荚中的豆粒儿噼噼啪啪地响着,隔着半里路也能清清楚楚地听到。火大生风,火苗儿波波地抖着,像风中的红旗。火照得半个村子通红,那株成精老树的古怪枝杈像生铁铸成的,有点狰狞。巨响始终不来。

突然,我们看到一个通红的女人扑进火堆里。她张着胳膊,像一只通红的大蝴蝶扑进火堆里。她也许根本不像蝴蝶顶多像一只老母鸡扑进火堆里。她扑进火堆里那一瞬间火堆暗了许多,但立即又亮了起来,亮得发了白。一会儿,我们就闻到了一股香喷喷的鸡肉味。

那巨响还不响,无人敢上去添柴的火堆渐渐暗淡了,终于成了一堆不太鲜明的灰烬。刘书记骑在骆驼上发泄着对手榴弹的不满。此时天上出现了半块白月亮,已经后半夜了,我们四肢麻木,肩背酸痛,衣服上沾满冰凉的露水。

又拖了七天,我们躲在黑暗里观察着被汽灯照得雪白的粉条儿作坊。粉坊是村庄的第一项副业,又是开工头一晚,所以刘书记端坐在正中一张蒙着狗皮的太师椅上。他的骆驼拴在门前一棵桂花树上。我们看不清骆驼,但能闻到它嘴巴里喷出来的热烘烘的腐草味儿。

作坊里的情景你也很熟。那时候他已经十六岁,跟我们差不多,他把头伸到我们头上往作坊里张望着,我们辨别出了他的味道。“‘骡子’,你是大人啦,怎么不到里边去吃粉条儿?”“耗子”问。

满屋里流动着滑溜的粉条,我们没有资格进去,他有资格进却不进。“耗子”对女记者说:“他从花猪拱出人头的第二天起,就交了好运,刘书记让他住到自家的厢房里,专门饲养那匹宝贝骆驼。从此之后,村里几百口人里,只有两个人有资格骑骆驼,一个是刘书记,一个是他。”

“你那时好神气啊!”大家都说刘书记收你做了他的干儿子。你穿着一身绿色的上衣, 上衣口袋里插着一支金笔,小脸儿白白胖胖。有时你骑着骆驼从我们身边路过,我们感到很不如你。有一次我亲眼看到“狼”对他点头哈腰,“大金牙”说,“骡子”总是高我们几个头。

现在你算惨透了,兄弟,为了什么事儿你竟敢把它割下来,你爹可就你一个儿子。

后边的事我们本不愿意对女记者说,但是她老把美国烟卷给我们抽,她还生着四层眼皮,我们便说了。这些事其实我们也弄不十分明白。

据说,“骡子”和刘书记那个三十岁刚出头的老婆勾搭上了,第一次好事就成功在他把头伸到我们头上的夜晚。我们是看热闹的,他是看门道。他看刘书记坐在狗皮椅子上精神抖擞地指挥着生产,一时半晌不会回家,便跑了回去,搂住了他的浪干娘。传说刘书记那个玩意儿一九四七年被还乡团割去了半截,剩下半截自然不顺手,他还偏偏娶了个比他小二十岁的女人,所以,这事儿也就不奇怪了。为什么偏偏有这样的好事被“骡子”碰上呢?那我们就弄不明白了啦。“骡子”那家伙我们是见过的,啊哈,怪不得叫他“骡子”。他大概也把那浪娘们给打发舒坦了。得意忘形,“骡子”倒了霉。

“骡子”被吊在村子中间那栋灰瓦房里挨揍的情景我们亲眼目睹了,“骡子”光着屁股悬在房梁上,刘书记端坐在狗皮椅子上,指挥着民兵连长和两个基干民兵动手。

他可是真耐揍,打死他也不吭声。

后来刘书记拿着一把杀猪刀子要把他那个作孽的玩意儿割下来时他才告了饶。

“他怎么告饶?”毫无倦意的女记者逼问着我们。

他苦苦哀求着: 干爹,亲爹,开恩饶了我吧,你砍断我一条腿,也别割掉我的……俺爹就我一个儿子,你不能断了老吕家的香火啊……

“后来呢?”女记者又点燃一支烟。

后来我们就不知道了。因为我把垫脚的砖坯蹬倒了,民兵连长在屋里大喊: 谁在外边?吓得我们一溜烟儿窜了。

后来我们就不知道他的音信了,前年才听说他在京城成了大气候。

四、 时代英雄

有一个人身穿黑西服,脖缠红领带,嘴叼洋烟卷,鼻架变色镜,斜挎黑皮包,左手戴一块黑色电子表,右手戴一块黄色电子表,脚蹬高腰塑料雨鞋。他是谁?他是继“骡子”之后我们同学中出现的第二位英雄——“大金牙”。当时,他的头衔是: 中华人民共和国高密东北乡环球计划生育用品开发总公司总经理兼高密东北乡避孕药制造厂厂长。一年半前的那个下午,“大金牙”就是如此威风堂堂地闯进了我们粉丝作坊。

大家看着他,如目睹天神下凡,一时都成了呆木瓜。他一张嘴吐出了一串掺杂着地瓜味儿的京腔:“我代表毛主席看你们大家来啦!”

我们一时被唬住了,怔怔地望着他,不知眼前是个什么人物。他龇牙一笑,露出马脚。“黄头”冲上去,一巴掌扇掉了他的变色镜,骂道:“大金牙,你这个驴日的也敢糊弄我们!”

“大金牙”急急忙忙拣起变色镜,仔细察看着,说:“开什么玩笑,这个值一百多块钱呢!”

“屁!”“黄头”骂道:“你也猴子戴礼帽,充起人物来了。”“大金牙”严肃地说:“人靠衣裳马靠鞍,穿差了人家瞧不起咱。我现在是农民企业家了,自然跟你们不一样。”

农民企业家“大金牙”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名片,分给我们每个人一张。拿着,好生拿着,会有用处的,他嘱咐我们,今后进城去,要碰到有人欺负你,你就把名片拿出来唬他。

“大金牙”吃了两碗粉条,脱下雨鞋,坐在炕沿上,搓着脚丫泥,给我们讲他这次进京的奇遇。他的雨鞋里散出一股比屎还难闻的味道,外边大晴的天儿,这英雄却偏要穿高腰雨鞋。

“大金牙”告诉我们,他这次去京城,是去采购机器设备和原料的,避孕药可不是粉条,随便捣鼓就能捣鼓出来的,当然当然,我们连忙说。避孕药是尖端化学,他说,要有技术,你们知道吗?我们知道。你们不要小瞧我,哼,还记得给“狼”当学生那年头吗?那时候吾即是大才子!门门功课总是考百分,县里把吾当典型宣传。我们实在记不起他考过百分,更不知道何年何月县里宣传过他。所以他说“吾即是大才子”时,“黄头”说: 你是狗鸡巴!骂他狗鸡巴他也不恼,他撇着京腔继续说: 因故辍学后,吾发愤自学,学完中学大学的全部课程,吾省吃俭用,节约了钱购买专业书籍和实验器材,当你们整天为了几个工分卖命时,我已研究成功了一种特效避孕药……

怪不得你老婆不生孩子,八成是吃了避孕药了。对对,我这种药吃一片管十年,一个女人一辈子只要三片就够了,而且没有任何副作用,京城里那么多反动权威花费了成千上万的金钱才研究出了那种越吃生孩子越多的避孕药,还有那么大的副作用,吃了后头晕眼花,大便秘结,小便带血,四肢麻木,口舌生疮,头发脱落,牙龈脓肿……我这药没孕避孕,有孕打胎,兼治月经不调,子宫下垂,跌打损伤,口臭狐臭……够了够了,大金牙,金牙厂长,别耍贫嘴了,我们早就让马医生劁了,“老婆”没劁但“老婆”的老婆劁了,谁也不会买你的避孕药……但是,他们全都不理我,我去国家专利局申请专利,刚一进大门就被警卫抓起来,他们踢了我三脚扇了我两耳光,还说我是骗子。“活该!”“老婆”说。

“大金牙”说他流落在京城街头,口袋里一个子儿也没有,身上生了虱子,遍体瘙痒,肚中饥饿,好像只有死路一条。他忽然神秘地说: 伙计们,我跟你们说,天无绝人之路!你们猜我碰到了谁?难道你碰到了他?

不假。吾流落街头,正是虎落平川遭犬欺。忽然看到一男一女两个漂亮青年——那女的比四层眼皮女记者还漂亮——男的提着一桶浆糊,女的夹着一沓海报。他逢墙就贴。那海报上写着: 著名青年歌唱家吕乐之今晚将在首都体育馆演出!良机千载难逢!切莫错过。

“骡子”!吾大喝一声,“骡子!”那一男一女气汹汹走上来,男的问: 他妈的,你骂谁是“骡子”?女的说: 打这个丫挺的!他们说打就打,打得吾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我从口袋里掏出吾的名片,说: 别打吾!吾是高密东北乡特效避孕药制造厂厂长,吕乐之是吾的同学。他们一听这话,立刻就不打吾了,反而满脸带笑向吾打听“骡子”的情况,吾说“骡子”身上有几个疤吾都知道,吾正要找他呢!吾要他们带吾去找他,他们说见他可不容易,他忙着呢!吾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吾说他家的旧房基上挖出了一坛金元宝,让他回去处理呢!吾略施小计,把那两个人骗得屁颠地把我带去见“骡子”。“你见到‘骡子’啦?”我们一齐问。“骡子”的大名早已震动了高密东北乡,但是他不回来。

“你瞎吹吧!”“耗子”说。

“谁瞎吹?”

“大金牙”一着急嘴里喷出了粉条渣渣,他说,“谁瞎说谁不是女人生的,谁瞎吹谁是骆驼生的。”

“他还是给刘书记养骆驼时那模样吧?”

不,绝不,他活像个大人物,他已经就是个大人物对不对?那两个贴海报的带着吾坐了大车坐小车,七拐八拐,大街小巷,大花园小花园,到处都是冬青树和花草,红的黄的粉的蓝的,什么颜色的都有,京城好漂亮,比咱高密东北乡漂亮的一万倍!吾都要转头晕了,才转到他的家。那两个年轻人吩咐我站住,他们去敲门,他的门上装着电钮,根本不用敲,轻轻一按屋里就唱歌。待了好久,门开了,露出了一张又白又瘦的脸,吾一眼就认出了他的眼。这家伙,两只眼还是那样贼溜溜的。那两个青年人点头哈腰地说: 吕老师,来了一个你的乡亲。“骡子”把眼移到我这边来了,吾忙上前两步,大喊:“‘骡子’!‘骡子’!好你个骚骡子,半辈子没见你了!”他冷冰冰地问:“你是谁?”吾忙说:“我是你的同学大金牙呀!”他摇摇头说:“你找错人啦,我不认识你!”吾正要分辩,他早不理我了,他训那两个年轻人:“以后不要给我添麻烦!”那两个年轻人连连道着歉,门砰一声关了。

“这小子,连乡亲都不认了?”我们感到愤怒。

听我说,听吾说,那俩年轻人恶狠狠地转过脸来,三拳两脚就把我打得满地摸草,那女的踢人比那男人还狠,她的鞋头又尖又硬,像犍子牛的犄角儿。要是再敢骗人就把你送到派出所里去!那女人说。吾趴在楼梯上不敢动弹,装死吧,好汉不打装死的。吾听到他们咯咯噔噔地走远了,才敢扶着楼梯站起来。“骡子”!这个王八蛋!吾心里很难受,止不住的眼泪往下流。这地,听到头上一声门响,“骡子”的门开了。他站在门口说:“金牙”大哥,请留步。

“大金牙”故意停顿,眯着眼看我们。

他把吾请进他的家。他说离家乡多年,记不清了我的模样,不是有意疏远同学。他说经常有人去敲诈他。他的家里铺着半尺厚的地毯,一脚踏上去,陷没了踝子骨。屋里墙上挂满了字画儿,那些箱儿柜儿的,油汪汪的亮,天知道刷了什么油漆。人家“骡子”拉屎都不用出屋儿。人家喝的是法国酒,抽的是美国烟,裤子上的缝儿像刀刃儿一样。他还是蛮记挂我们东北乡的,问这问那,打听了若干。问我们了吗?

问遍了!一边问一边说着“狼”打学生的事儿。他说“狼”的教鞭是他削的,“狼”打弹弓用的泥球儿也是他搓的。

啊呀!这家伙!

他还问“小蟹子”和“鹭鸶”了。他还记得到“蟹子”家窗前唱情歌儿,被“蟹子”的爹差点逮住的事儿。

只可惜“小蟹子”住进了精神病院。

我们正说得热乎着呢,有人按门上的电钮儿,屋里唱小曲儿。“骡子”让我坐着,他起身去开门,吾听到他在门口和一个女人嘀咕了半天,后来那女人闯了进来。你们猜她是谁?

是那个四层眼皮的女记者呀!她进门就脱衣裳,没脱光,她说大金牙,你还认识我吗?我说认识认识怎么能不认识呢?她支派“骡子”给她倒酒。“骡子”忙不迭地给她倒,红酒,盛在透明的玻璃杯子里,像血一样。那女人也把你们全问遍了。

后来,屋里又唱小曲儿,又有人按门上的电钮儿,“骡子”坐着不动,那小曲儿一个劲地唱。四层眼皮不怀好意地说:“去开门呀!怕什么?“骡子”苦笑着,坐着不动。女记者从沙发上蹦起来,说: 你不敢去我去。“骡子”耷拉着头,像吃了毒药的鸡。女记者开了门,气呼呼地进来,她身后又跟来一个女人。这女人一头好头发,像钢丝刷子一样支棱着,薄薄的嘴唇上涂着红颜色,像刚吃了一个小孩,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善茬子。她也是一进屋就脱衣裳,也没脱光。“骡子”说: 这是我的乡亲。那女妖精哼了一声,算是跟我打了招呼。她也是让“骡子”给她倒酒,“骡子”起身给她倒,红酒,盛在透明的玻璃杯子里,像血一样。那女人喝着酒,拿两只蓝眼睛瞪着四层眼皮的记者;四层眼皮的记者也喝着酒,拿两只绿眼瞪着红嘴女人。就那么瞪着瞪着,四只眼睛里都噗噗噜噜地滚出泪水来。“骡子”给夹在中间,对这个笑笑,对那个笑笑,像孙子一样。

吾不是傻瓜,对不对,咱知趣,吾说:“骡子”,吾走了,抽个空儿去趟高密东北乡吧,乡亲们想你!“骡子”站起来,说: 也好,你住在什么地方?赶明儿我去看你。不待吾回答,四层眼皮就蹿起来,扯着嗓子喊: 别走,吕骡子,你这个臭流氓,当着你的乡亲的面把你的丑事儿抖搂抖搂吧。你骗了我,又找了一个女妖精。那女妖精更不省事,端起酒杯就把酒泼到女记者脸上了。两个女人哇地一声叫,打成一堆,互相揪头发,互相抓脸皮,互相扇耳光,打成了一堆,在地上滚,幸亏有地毯,跌不坏。“骡子”喊着: 够了!够了!你们饶了我吧!

两个女人打累了,从地毯上爬起来,脸上都是血道子,头发都披散着,衣裳都撕了,都露了肉,都哭着骂骂着哭。哭够了骂够了,女记者拎起衣裳,说: 大金牙,回高密东北乡去好好宣传他!她还对那女妖精说: 告诉你吧!别得意,他从小就是流氓,你早晚也要被他涮了!女记者走了。女妖精也拎起衣裳,说: 告诉你,我怀孕两个月了,你别想让我去流产!你连想都别想!

两个女人走了。“骡子”双手抱着头,好久好久不动,好久好久不吭气。我看着他那样子心里好不难过,原来他也不容易。我想劝劝他,又狗吃泰山无处下嘴。我说:“骡子”,回家乡去看看吧,刘书记前年就死了,骆驼也死了,在家时你还是个小毛孩子,小毛孩子谁不干点荒唐事?现在你给家乡争了光彩,大家都盼着你回去呢!

他呜呜地哭起来,双手抱着头,像个小孩儿一样。他哭了半天,不哭了,他说: 我真不该唱什么鬼歌,真恨爹娘生了我个男人身,我是个男人所以我连连倒霉,总有一天……

他说: 你们听过我唱的歌吗?我说: 听过听过,大人小孩都听过。他说: 县里领导来信请我回去唱歌,我要回去,马上就回去。他说:“金牙”,今晚的事你回去千万别跟同学们说。我说: 不说不说。他说: 回去后我要到剧场里演唱,到时你们都去给我捧场。“骡子”马上就要回来了。

一辆红白两色的面包车把我们拉进了县城,面包车跑得沙沙沙一溜黄风,坐垫儿软得屁股不安宁。“大金牙”、“黄头”、“耗子”、“老婆”、“干巴”……“狼”的学生挤满了车。一个留着小平头的干部说:“吕乐之同志委托我来接你们看他演出,他正陪着县长和副市长吃饭。他说请你们原谅他。”

我们想,你也太客气了。你现在是何等人物,请我们坐面包车已经让我们心里蹦跳不安,怎么敢劳动你亲自来接我们。车里有收音机或是录音机,机器开放着,满车里都是你的歌声,灌得我们晕晕乎乎,半痴半醉。

车快得连路边的树都倒了,差一点撞死一条白花狗。他的歌声在车里盘旋——十八的大姐把兵当——这歌儿流传在高密东北乡大人小孩都会唱。我们一起骑在牛上唱过——当兵就吃粮——大米干饭白菜汤——馋也么馋得慌——又差点压死一只芦花老母鸡,它叫着飞上了树——当兵先铰成二刀毛——过腚的大辫子咔嚓剪掉了——腰扎牛皮带——肩扛三八枪——身披黄大氅——车头碰死一只麻雀——当兵去打仗打仗不怕死——两个营的八路埋伏在大桥西——正晌时接了火——打死了小日本一百还要多——撇下了一百多尽是好家伙——战斗胜利了——同志们好快活——车进县城,满街都是车,十分热闹——同志们好快活——拐进了一个大院子,那留平头的干部说到了县政府了——同志们好快活——同志们好快活。

我们软着腿下了车,就看到瘦瘦高高的“骡子”陪着两个大干部向我们走过来。

我们坐在好极了的位置上,前边是市里和县里的大干部。剧场里全是灯,不知道浪费了多少电。那道暗红的大幕沉重地悬挂着,吓得我们够呛。剧场的门厅里,摆着一幅巨大的广告牌,牌上画着一个大姑娘,面带着微笑,手举着一个大瓶子,她说: 请吃高密东北乡特效避孕药。大金牙满脸的得意都流到下巴上去了,他不时地抬起西服的袖子擦着下巴。

他怎么还不出来呢?别着急,好戏都要磨台。你看,幕动了!大幕果然裂开一条缝,一个全身通红的女人钻出来。她的两个耳朵垂上挂着两个鸡蛋那么大的铜铃铛,一动脑袋铃儿响叮当,让我们想起刘书记的骆驼。她说: 剧场重地,请勿吸烟,请勿吃带壳的东西!说完了她就钻到大幕里去了。

大幕终于拉开了,我们头顶上的灯灭了很多,台上的灯亮了好多。台上早摆好了一大溜蒙着白布的桌子,桌子后边坐着一排人,一个人扛着机器,给坐在桌子后边的人照相,一个人拖着黑电线,还有一个,高举着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那东西突然射出了一道雪白的光芒,把桌子后边的人都照得不敢睁眼。“骡子”坐在正中央,只有他睁着眼,好像看着我们。又出来一个全身碧绿的女人,裙子里安装着几十个明明灭灭的小灯泡。稀奇稀奇真稀奇。她背上背着什么?“黄头”悄声问。“大金牙”说: 背着干电池呗!她说了一大通话,紧接着县长讲话,紧接着“骡子”讲话,后来,大幕关闭了。大幕又开了时,台上的桌子撤走了。县长他们下了台,在我们前排就了座。那个绿女人说: 演出现在开始!台下一片欢呼。她说第一支歌是: 高密东北乡,我可爱的家乡。

“骡子”穿着一身白得让人不敢睁眼的西服,手里握着一个喇叭筒子,说了些客气话呜里哇啦,然后开始唱:

我的家乡真美丽——

这小子,真会装模作样,美丽?美丽在哪里?

黑水河从我的心上流过——

我们忘不了你在河里洗澡时的恶作剧——

到处是大豆高粱红红绿绿黄黄遍地是牛羊——

纯属胡唱,胡唱——

百花齐放春风浩荡蜜蜂采花把蜜酿……

你唱得实在不精彩,著名民歌演唱家,不过是扯着喉咙瞎嚷嚷。为了老同学,我们使劲拍巴掌。

那个穿红衣裳的女人把一把塑料花塞他怀里,演出到此结束。我们连连打着哈欠,等着他来接见我们。

他跟我们一一握手,还送给我们每人一个电子打火机。

面包车把我们卸在村口就跑了。满天都是星星,河里一片蛤蟆叫,空气潮漉漉的,露水落下来,我们啪啪地打着电子打火机,你照照我的脸,我照照你的脸,“大金牙”神秘地说:

“伙计们,你们猜他跟我要什么东西?”

“你有什么稀罕东西值得他要!”

“你们猜嘛!”

“鬼才去猜!”

“我告诉你们吧——可别瞎传播——他跟我要那种特效避孕药!”

“噢——你那鬼药灵不灵呀!”

“灵灵灵,绝对灵,我这药有孕堕胎,没孕避孕,兼治经血不调,胸胁胀满……”

“去你的吧!”

五、 “大金牙”折腾记

“大金牙”的爹就是个人物。我们没见过他的爹,他死得很早,也有人说他成了仙。我们听我们的爹娘说,“大金牙”的爹本是个老实巴交的庄户人。说有一天他到南大洼里去锄高粱,碰见了一个白胡子老头,送他一本天书,那天书上写满了蝌蚪文,没有人会念,只有“大金牙”的爹会念。天书上写着炼仙丹的方法,只要炼出仙丹,谁吃了谁成仙。他天天炼,在屋里安了一个铜炉子,铜炉子下插着劈柴。他炼丹用的材料稀奇古怪,什么砖头面儿,磕头虫儿,屎壳郎儿、麻雀蛋,蝙蝠屎,长虫皮……全村都能闻到从炼丹炉里跑出来的味儿。他天天炼,炼了好几年,有时他上街,人们问他: 炼出来了没有?他小声说: 要想个法子,要想个法子。每当我要开炉出丹时,狐狸精就把丹给盗了,大家都笑他。他最后想了个好法子: 开炉取丹时,让一个正来例假的女人站在炉边,狐狸精怕女人血,就不敢来盗仙丹了。说他出丹那天,“大金牙”的娘站在炉边,一开炉门,果然白气冲起,差点没把屋盖掀跑,他的脸在白气中隐现着,赤红赤红,宛若一块炉中钢。白气渐渐散去,低头看炉中,果然有一粒像樱桃那般圆润像樱桃那般鲜艳的仙丹在炉底闪闪发光,空中伸下一串串毛茸茸的大尾巴,房顶上传下来狐狸精焦急的吼叫。他命令女人解开裤腰,放出秽气,狐狸们退了。他抓起仙丹一口吞了,把“大金牙”的娘气得够呛。他吃了仙丹后,满脸是喜气,双眼放着神光。他抱出一堆黄表纸,放在院子里,然后坐在纸前,点燃了纸,对老婆说: 我要上天了。他老婆纳着鞋底子看着他的升天仪式。火焰高涨起来,纸灰满院子飞舞。一会儿火熄了,他还坐在那儿,闭着眼。“大金牙”的娘上去,踢他一脚,说: 神仙,该吃饭了。竟然没有回声,仔细看时,人已经没了气息。“大金牙”的娘嚎哭起来,引来村里人看热闹。一个白胡子老头说: 你哭什么?他已经脱了凡胎,成了神仙,你哭什么?“大金牙”的娘擦着眼说: 这个没良心的,炼出仙丹来只顾自己吃,他成仙上天,俺娘儿们还得留在人间受罪。“大金牙”的避孕药厂开工那天,村子里的老人把“大金牙”的爹炼仙丹的事儿讲给好多人听。

开工那天,吕家祠堂挤满了人。村长和村党支部书记各操一把大剪刀,剪断了把我们当年的教室和“狼”当年的办公室联结在一起的红绸子。红绸落地,鞭炮响起,纷纷扬扬的纸屑和淡蓝色的青烟一起扎进我们的眼睛。然后是书记讲话,村长讲话,“大金牙”讲话。他说他要造福乡梓,降低出生率,提高人口质量等等。他私下里对我们说过,“骡子”很欣赏这工厂。他说“骡子”说中国所有的事情就坏在人口多上,人类的所有苦痛都建立在性交之后可能怀孕这一严酷的事实上。所以他才帮我的忙,在京城里。“大金牙”在粉坊里对我们说。所以“大金牙”说他的工厂得到著名歌唱家赞助,为表感谢,他请“骡子”担任避孕药厂厂长。今后,我们生产的每一盒药的盒子上,都要印上“骡子”的头像和“骡子”的大名。

——这就是轰动一时的骡子牌避孕药的来由。祠堂里的坛坛罐罐就不说了,还有那些五颜六色、怪味扑鼻的配料也不说了。

“大金牙”的工厂冒烟之后,整座村子都被那怪味充斥了。闻了那怪味我们都感到不舒服。起初仅仅是不舒服,后来就恶心伴随呕吐,腹痛伴随腹泻。还有很多症状,不能一一例述。我们并没想到这是被“大金牙”折腾的。后来,连鸡也不下蛋了,鸡都蹲在墙旮旯里吐酸水。又后来,村里所有的男人都无法跟女人睡觉了。女人更彻底,据她们回忆道: 自从闻了从吕家祠堂里飘来的味道后,她们都没了例假,而且一见了男人的影子就想上吊。

“大金牙”研制的这种药太厉害了。

据说他发出去了一批药。

很快,有消息传来,说“大金牙”制造毒药,损害了人民健康,公安局要来抓他。我们把这消息告诉了他。当天夜里他就失了踪。也有人说他藏在自家的一个地洞里。

“大金牙”办工厂时除了从信用社贷款外,还借了村里好多人的钱。他一失踪,债主们纷纷找上门去。他老婆装死狗,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债主们无奈,只得争先恐后往吕家祠堂跑,想看看那里有没有可以抵债的东西。信用社主任想独家把工厂接管了,债主们红了眼,一窝蜂拥进工厂里去。

那天我们都在场,铁皮烟囱还冒着一种鲜艳的红烟,十几个戴着防毒面具的雇佣工人还在按照“大金牙”指导的程序制药。一个大炉里有通红的火,屋里的空气刺鼻子扎眼。大家打量着“设备”,都失望得要命。于是村长喊: 别干了,“大金牙”跑了,我们都被他骗了。

工人们停下手中的活,傻不棱登地看着我们。众人的怨气无处发泄,便一齐动手,把那些坛坛罐罐捣得稀巴烂,然后捂着鼻子跑了。那股怪味儿在我们村子里飘漾了一年多,现在才淡了些。

六、 人头菊花

这件事情仅仅是传说。据说有一个人佯装走了,实则趴在道路旁边的沟里藏了起来。我们至今还记得,沟里填满了一大团一大团的红薯秧子,趴在上面会很舒服。我们猜测那个人是“骡子”,但他坚决不承认,“耗子”曾经问过他。

传说那个人看到刘书记、民兵连长和两个基干民兵待到大队的人走远后,就坐在一块抽烟。抽够了烟,就点了一把火,把红缨枪挑了人头,放在火上燎,燎得吱啦啦冒烟才停。还说有好几条狼在火堆的光明外一个劲儿嚎叫。两个民兵中的一个有点害怕,刘书记批判他:怕什么怕?不是有枪吗?

他们没有对着狼开枪。

回忆一下,在赶猪回家的路上我们也许听到过枪响,如果有枪声,也一定是劳改农场里士兵追赶逃犯时放的。

潜伏者说,民兵连长从骆驼背上拿了一条麻袋把人头装了。刘书记骑上骆驼,民兵连长等人尾随着,向村子里走。

传说刘书记把人头埋在一个大花盆里,花盆里栽着一墩菊花,然后浇上三碗清水。刘书记家院子里的确有一盆菊花,这不是传说。第二年秋天刘书记那盆菊花开放了,这也不是传说。

你那时已经是刘书记的骆驼饲养员。你除了精心饲养骆驼外,还必须精心侍弄这盆菊花。你为它浇水,抓虫子,赶苍蝇。传说这盆菊花只开了一朵花,花朵肥大,大如人头,颜色是黑得透红或红得发黑,花朵放出奇香。说归说,我们没看过这盆名菊。

我们亲眼看到那盆菊花是他逃跑后(用失踪更准确些)的那些日子里,那盆菊花在刘书记怀里,刘书记在骆驼的两个驼峰之间。那个中午太阳很大,街上的尘土都放出光彩。刘书记抱着菊花坐在骆驼上,骆驼闭着眼慢腾腾地走着,那两座驼峰中的一座软瘪瘪地倒了,刘书记和骆驼都像梦境中的东西,唯有菊花夺目,放出黑色的亮光和阳光作对。算一算这事情过去二十多年了。

他在收音机里唱: 有一个美丽的传说,少女的头上,开放了黑色的花朵……

也许这不是传说。算了算了,管它是传说还不是传说呢。

七、 巨响

至于是否有大蝴蝶般的女人扑进了熊熊燃烧的火堆,也只能当传说听。那晚上我们太累了,太累了就容易产生幻觉,另外火光外站着的人也容易产生幻觉。还有前回所说的好多事儿都可能是幻觉,连传说也有可能是幻觉。幻觉本身更容易成为幻觉。因为把一切都推给幻觉我们感到很轻松,有点像从噩梦中醒来的滋味。他真的把传家的宝贝割下来了?我们是否真的站在他的门外呼唤过他?都不确定。

巨响的幻觉性也很大。那天晚上,火堆里埋了三颗手榴弹,刘书记的意思是要烧得它们爆炸,但火堆快要把最后一点红烬消失掉时它们还不炸。如果不是幻觉,那么,我们就慢慢地围上去了,每个人都小心翼翼,一边小步前进一边准备随时卧倒,其实,它们真想爆炸,我们根本来不及卧倒。

“黄头”很有些军事常识,他说手榴弹放到火里烧都不炸是不正常的,它们迟早会爆炸,我们每前进一步,就离着爆炸近一步。一般地说三颗手榴弹会同时爆炸,同时爆炸就会产生一声巨响。弹片有杀伤力,更大的杀伤力来自爆炸时产生的热气浪。它能隔着肚皮把你的肠子撕成香蕉那样长的一段一段又一段。

八、 情深时想起爹娘夜捞羊

我们坚信我们的真诚会使你感动,你会敞开你的门,放我们进去,让我们安慰你,我们决不会主动问你为什么要割掉自己的下体,鸡吃石头子儿自有鸡的道理,你自有你的道理。你必定是感到非割掉它不可了时才把它割掉的,我们打听到一个办法,可以让它再生出来。也不是我们打听到了什么办法,是失踪的“大金牙”不知从什么地方寄给我们一封信,他说吾惊悉“骡子”自己毁了自己,吾想他一定是一时激动,这太简单了,就像猫儿爬上树也必然能从树上爬下来一样。吾想只要“骡子”肯把他唱歌挣来的五十万块钱借给吾五万块,吾就还他一个男人身子,五万元买个金刚钻儿,不贵吧?说到这里还得补充几句: 不是说“大金牙”发出去一批药吗,那批药被京都里一些人吃了,男人女人都吃,吃了后都想自杀,于是一级一级查下来,听说公安局夜里摸进村庄来逮捕“大金牙”,没逮着。他的药太峻烈了。我们真担心“骡子”花了五万元买来一根可怕的……你皱着眉头对我们说:“滚!全都滚!”

“骡子”,我们好主好意来看你,没有一丁点儿恶意,为什么要我们滚呢?你走红运的时候我们并没有去找你,你现在正倒霉,倒霉的人需要友谊是不是?

“你们根本理解不了我!”你满面红光地说,“我好得很!”

“就冲你好得很,也该把你的烟拿出来,让老同学们过过瘾,那四层眼皮的女记者还把她的美国烟卷扔在炕上,让我们随便抽来着。”

你的脸阴沉起来。好,我们不提那女记者啦,她要是再敢到我们村里来刺探你的情报,我们就劁了她的蛋子儿。她说你跳到护城河里救上了一个小孩真有这事吗?

你摆摆手,把烟撒给我们抽。

这恐怕又是幻觉的继续。

他说: 你们不理解我,你们只理解肚子和牙。

他在门里,我们在门外,我们听到他的声音,如同一条小溪里的流水声:

……市精神病医院你们去过吗?你们去看过“小蟹子”吗?没有,我们没有时间去。她在县百货公司站柜台卖彩气球时“大金牙”见过她一面,“大金牙”说她胖得很厉害,一张大脸白白的,眼睛比她少年时小了许多,“大金牙”说她可能是浮肿。对对对,她原先是卖过磁带什么的,后来“大金牙”说她又去卖气球了。她一手攥着一把气球的线儿,头上飘着两大簇五颜六色,嘭嘭地响。市精神病医院门前有一棵大槐树,槐树上有窝老鸹,见人到树下它们就呱呱地叫。你们猜不到我为什么要去看她。医生不让我进去,说她很狂躁,打人咬人什么的。后来我拿出了我的名片给医生,医生说: 你就是那个唱歌的呀,你非要见她?那你赶快到街上去买两把气球儿,必须彩色的……

我举着两把气球儿,像举着两把鲜花,走进了她的病房,她坐在椅子上,手捂着脸,正在那儿叽里咕噜地骂人。医生喊了一声,她把手从脸上拿下来,两眼凶光,好像要跟人拼命。但是她的眼立即柔和了,她看见了气球。她喃喃着,像个小孩子一样偎上来。给我……给我吧……我给了她,她举着气球跳起来……

现在,你们可以走了吧?

滚,都滚,不要惹我发火!

“耗子”神秘地对我们说,那天你们走了以后,我又回去了。我站在他的门外只敲了一下门,他就把门打开了。他一团和气,穿得整整齐齐,先让我喝了盅满口都香的茶,又让我抽美国烟。我仔细(当然是偷偷地)打量了一下他的那地方,鼓鼓臃臃的,并不像少点儿什么,那事儿怕又是造他的谣言。他对我说这次回来是体验生活,搜集民歌民谣,找了我们几次都找不到,他还说你们有意疏远他。他说你回去跟“黄头”他们说:“骡子”永远变不成马,唱歌的事儿本没有什么了不起,是个人就能。他说在外边混饭吃不能太老实,太老实了就要受欺负,他说回乡后可得老老实实,一就是一二就是二,骗子就怕老乡亲嘛!他问了好多好多事,他说压根儿就没见过“大金牙”,“大金牙”去京城那些日子,他正在日本国演出呢。他说他很想去看看“小蟹子”,只是不知道精神病医院在什么地方。他还说“鹭鸶”这家伙太过分了,怎么可以打老婆呢?“小蟹子”大概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女人了,可现在竟被他折腾疯了。

“耗子”说,我还问了他一些早年的事,譬如说摸“小蟹子”的胸脯的事儿,夜里捞羊的事儿。他有些伤感地说: 光阴似箭,转眼就是二十年啦。他说那纯粹是小孩子胡闹,根本算不上恋爱的,“鹭鸶”如果连这都不能原谅,那可实在太糟糕了。我是摸了她一下,她跑了,我可吓得没了脉,棍子一样戳在河堤上,只想跳河自杀。第二天上学时,我生怕她告诉了“狼”,“狼”要是知道了我敢摸女生的胸脯,非把我打死不可,她没有告诉“狼”,我心里感谢她,感谢极了。从此之后我再也不赶着羊追她了,也没有羊好赶啦,那只母羊掉到河里淹死了,那只公羊累瘫了。说到这里他和我都哈哈大笑起来。

“耗子”还说,他说他摸“蟹子”时肯定被“鹭鸶”看到了,当时他就恍惚看到一个瘦长的影子在高粱地里晃动。他说他呆立在河堤上,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爹娘的声音伴随着一盏红灯愈来愈近,一直逼到他的眼前。他不动,准备豁出皮肉挨揍了,奇怪的是那晚上爹和娘都变成了菩萨心肠,不打他也不骂他,只是轻轻地问他那只母羊哪里去了。他说母羊滚到河里去了。于是,爹和娘便脱外边的长衣服下河去捞羊,爹高举着红灯笼,生怕被水浸湿了,河里哗啦哗啦响着,爹和娘的身体被灯笼火照得朦朦胧胧,显得很大很大。突然听到娘说: 摸到了摸到了!爹举着灯笼凑上去。突然又听到爹和娘的怪叫声一拖很长,灯笼掉在河里,随水漂去,爹和娘挣命般扑腾着爬到岸上来,浑身滚着水。黑暗中看不到他们的眼睛,但能感觉到他们在颤抖。爹扛起瘫在地上的公羊,娘拖着我,飞快地往回跑,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跑得爹与羊一样摔倒在地,才停止喘息。娘说: 我的亲娘,吓煞我啦!我还以为是咱们的羊呢?谁知道竟是——爹低声说:“少说话,‘路边说话,草窠里有人’!”娘不敢吱声啦。

“耗子”说得满嘴白沫,我们也听累了。你别说了,既然他不嫌弃我们庄户人,咱们明儿个一块去看他吧。好!明儿去看他。

九、 汽车尾灯的光芒

“骡子”,“骡子”,开门吧,我们拍打着你的门板,我们呼唤着你的名字,你不开门也不回答,昨天“耗子”不是骗我们就是他产生了幻觉。我们很失望地往回走,太阳高升,空气清新,你应该出来走一走,现在田里的活儿不忙,我们愿意与你一起散步,看看我们的墨水河,看看我们的劳改农场新建成的飞碟式大楼。一群剃着光头、穿着蓝帆布工作服的囚犯们在大豆地里喷洒农药,风里有不难闻的马拉硫磷味道。劳改犯里藏龙卧虎,你还记得我们村那栋红色大粮仓吗?那是一个六十年代的老囚犯设计的。那时候我们经常跑到劳改农场的大片土地里去割牛草,一边割草一边看那些老老小小的犯人。警卫战士抱着马步枪骑在膘肥体壮的战马上,沿着田间小径来回巡逻。马上的战士很悠闲,马儿也很悠闲。战士嘬着嘴唇吹着响亮的口哨,马儿伸出嘴巴去啃小径上的草梢。我们最喜欢看女犯人。她们也都穿着一色的劳动布工作服,或锄地或割草或摘花。有一个女犯人特别好看,嗓子也好听。她们摘棉花时总要唱歌儿。碧蓝的天上游走着大团的白云,好多鸟儿尖声啼叫。也有战士骑着马在小径上巡逻,但他不吹口哨,他的马步枪大背着,他手里握着一根树条儿,无聊地抽打着棉花的被霜打红了的叶子,犯人们很欢乐,一边摘棉花一边唱歌。她们的歌声至今还在我们耳边上嗡嗡着,你在收音机里唱过她们唱过的歌。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把你请出来,让你跟我们一起去看犯人干活去,犯人们在劳动时都高唱着你的歌曲。

从前有一个姑娘

在墨水河边徜徉

骑红马的战士爱上她

从脖子上摘下了马步枪

失踪好久的“大金牙”突然出现在我们的粉坊里。电灯的光芒把粉坊变得比汽灯时代更白亮。在电灯的光辉下,我们才明白那个四层眼皮记者所说的“汽灯比电灯还要亮”的话是骗我们玩的。“大金牙”好像从来就没逃跑过,他穿得更阔了,京腔更浓了,脚上的塑料雨靴换成了高靿牛皮靴。一进粉坊他就说:

“伙计们,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然后他分给我们每人一张名片,每人一支香烟。他再也不脱鞋搓脚丫子泥了,他连坐都不坐,嫌脏啊,小子。他说: 真正的好汉是打不倒的,打倒了他也要爬起来。谁是真正的好汉呢,“骡子”算一条!吾算一条!

他说他筹到一笔巨款,准备兴建一个比上次那个大十倍的工厂。这家新工厂除了继续生产特效避孕药之外,还要生产一种强种强国的新药。这种药要使男人像男人女人像女人。除了生产这种药之外,还要生产一种更加宝贵的药品,这种药虽说不能使人万寿无疆,但起码可使人活到三百五十岁左右。

当我们询问他是否见到“骡子”时,他说: 见过,太见过了,在京城我们俩经常去酒馆喝酒。

我们一齐摇头。“大金牙”你过分啦,“骡子”回家乡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已经好久啦,你不是还写过一封信向他借钱吗?

“大金牙”脸上的惊愕无法伪装出来,他瞪着眼说:“你们说什么胡话?发烧烧出幻觉了吧?”

他逐个地摸着我们的额头,更加惊讶地说:“脑门儿凉森森的,你们谁也没有发烧呀!”

“老婆”说:“你摸摸自己发没发烧!”

“大金牙”说:“让我发烧比登天还难!”

该介绍一下“老婆”的由来了。“老婆”本名张可碧,现年三十八岁,男性,十五年前娶一女人为妻,生了一男一女,为计划生育,其妻于一九八四年去镇医院切除了子宫和卵巢。本来女性绝育手术只需结扎输卵管,但“老婆”的老婆的子宫和卵巢都生了瘤子,只得全部切除。为什么我们要把“老婆”这外号送给张可碧呢?只因张可碧父母生了六个女儿后才得到这个宝贝儿子,为了好养,所以可碧从小就穿花衣服,抹胭脂。父母不把他当男孩,他就跟着姐姐们学女孩的说话腔调,学女孩的表情、动作。等他长到和我们同学时,他的父母不准他穿花衣服了,但他的那套女人腔、女人步、女人屁股扭却无法改变了,所以我们就叫他“老婆”。

他的老婆切除了子宫卵巢后,嘴上长出了一些不黄不黑的胡子,嗓子变得不粗不细,走路大踏步,干活一溜风,三分像女七分像男。在这样的女人面前,“老婆”真成了他老婆的“老婆”了。

“大金牙”说:“骡子”富贵不忘乡亲,是个好样的,当然吾也不是一般人物,吾名气没他大,但脑袋里的化学知识比他多。我们被他给打懵了,听着他胡说,想着我们是不是真的去敲过“骡子”的门?“骡子”是不是真的回到家乡?

“大金牙”说: 京城里有一家全世界最高级的红星大饭店,吾和“骡子”在那里边住了三个月。一天多少房钱?不说也罢,说出来吓你们一跳两跳连三跳。

“骡子”活得比我们要艰难得多!是啊,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艰难呢?又有名,又有利,吃香的喝辣的,漂亮女人三五成群地跟着。吾原先也这么说。可是“骡子”说:“大金牙”老哥,你光看到狼吃肉没看狼受罪!名啊名,利啊利,女人啊女人!都是好东西也都是坏东西。就说名吧,成了名,名就压你,追你,听众就要求你一天唱一支新歌,不但要新而且要好。不新不好他们就哄你、骂你,对着你吹口哨,往你脸上扔臭袜子。还有那些同行们,他们恨不得你出门就被车撞死。还有那些音乐评论家们,他们要说你好能把你说得一身都是花,他们要说你坏能把你糊得全身都是屎……他说: 我真想回家跟你们一起做粉条儿……

他真能回来吗?我们用眼睛问“大金牙”。

“大金牙”说: 吾劝他千万别回来,宁在天子脚下吃谷糠,也不到荒村僻乡守米仓。他咕咚灌下去一盅酒,眼圈子通红,咬牙切齿地说: 我不会回去的!我当年就是为了争口气才来这儿的。如果不成功,回去也无用。吾对他说:“‘骡子’,你已经够份了,何必那么好胜,能唱就唱,不能唱就干别的。”他又喝了一杯酒,狠狠地说: 不!那天晚上他喝醉了,吐了我一身,你们看我这套纯羊毛西服上的污迹就是他吐的。我像拖死狗一样把他拖进房间,他躺在地板上打滚,一边打滚一边唱歌,那歌儿不好听,像驴叫一样。后来总算把他抚弄睡了,他在梦里还叨咕: 金牙大哥……我还有一个绝招……等我……那些狗杂种瞧瞧……他要干什么?我用眼睛问“大金牙”。

“大金牙”说: 他千不该万不该得罪那个女记者。

女记者怎么啦?

“大金牙”说: 他的票卖不出去了。他的磁带也卖不出去啦。现在走红的是一些比他古怪的人,嗓子越哑、越破越走红……这些都与我们没关系,我们只是想知道,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割掉?我们用眼睛问“大金牙”。

“大金牙”说: 你们别幻觉啦。

“老婆”说: 俺是听俺老婆说他回来了。他那旧房子不是早由村里给他翻修好了吗?俺老婆说那天黑夜里起码有一排的人往他家搬东西,一箱箱的肉,一坛坛的酒,一袋袋的面,好像他要在里边住上一辈子似的。过了几天,俺老婆说: 你那个同学把那玩意儿自己割掉了。俺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她说是听街上人说的。你们说这事可能是真的吗?

“大金牙”又跑到粉坊里来了。他说吾刚从“骡子”那里回来。“骡子”拿出最好的酒让吾喝,他说他这次回来之所以不见人,是为了锻炼一种新的发声方法。一旦这种发声方法成功了,中国的音乐就会翻开新的一页。他充满了信心。他还说呆些日子要亲自来粉坊看望大家。

他还对你说了些什么?我们用眼睛问“大金牙”。

“大金牙”说: 他还对吾说了汽车尾灯光芒的事。他说有一天夜晚,他独自在马路上徘徊,大雨哗啦啦,像天河漏了底儿。街上的水有膝盖那么深。所有的路灯都变成了黄黄的一点,公共汽车全停了,等车的人缩在车站的遮阳棚下颤抖。起初还有几个人撑着伞在雨中疾跑,后来连撑伞的人也没有了。他说他半闭着眼,漫无目的地在宽阔的马路中央走着,忽而左倾忽而右倾的雨的鞭子猛烈地抽打着他的身体,他说我的心脏在全身仅存的那拳头大小的温暖区域里疲乏地跳动,除此之外都凉透了,我亲切地感觉到眼球的冰凉,一点冷的感觉也没有,本来应该是震耳欲聋的雨打地上万物的轰鸣,变得又轻柔又遥远,像抚摸灵魂的音乐——什么叫“抚摸灵魂的音乐”呢?你这家伙——吾怎么能知道什么叫“抚摸灵魂的音乐”呢!吾要是知道了什么叫“抚摸灵魂的音乐”吾不也成了音乐家了吗!“大金牙”的叙述被我们打断,他显得有些心烦意乱。你们都是俗人,怎么能理解得了他的感情!吾只能理解他的感情的一半。他说他在雨中就那样走啊走啊,不知走了几个小时,突然,一辆乌黑的小轿车鬼鬼祟祟地迎面而来,它时走时停,像在收获后的红薯地里寻找食物的猪。它的鼻子伸得很长很长,嗅着大雨中的味道。他说他有点胆怯,便站在一棵粗大的梧桐树边不动。它身上迸溅着四散的水花,从他的面前驰过去,就是这时候,他看到汽车尾灯的光芒,它像一条红绸飘带在雨中飘啊飘啊,一直飘到他脸上。后来,他恍恍惚惚地感觉到那辆狡猾动物般的小轿车又驰了回来,在瓢泼大雨中它要寻找什么呢?雨中飞舞着红绸般的汽车尾灯的光芒,他说他如醉如痴。汽车在行进过程中,车门突然打开了,有一个通红的大影子在雨中一闪。汽车飞快地跑走了。

他看到雨中卧着一个人。他犹豫了一阵,走上前弯腰察看,原来是长发凌乱的女人。他问她: 你怎么了?她不回答。他再问: 你病了吗?她不回答。他再问: 你病了吗?她不回答。他伸手去拉她时,她却突然跃起来,用十个尖利的指爪,把他裤裆里那个“把柄”紧紧地抓住了。你们知道不知道被抓住了“把柄”的滋味?那可是难忍难熬。他说他昏过去了。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被人剥得赤身裸体。如红绸飘带般的汽车尾灯的光芒在雨中继续飘动。只有雨,街上一个活物也没有,他说他光着屁股跑回家。站在门口他哆嗦着,衣服已被剥光,钥匙自然丢了,没等他想更多,眼前的门轻轻地开了,开门的人竟有点像那个在雨中梦一般出现又梦一般消失的女人。

十、 抚摸灵魂的音乐

把六个淀粉团子做完后,夜已经很深了。作坊里的所有支架上都晾上了在电灯下呈现蛋青色的粉丝。我们感到非常累。“耗子”心情很好,从炕头柜里摸出了一包好茶叶,用暖壶里的水泡了,倒到两只大碗里大家轮流喝。村子里时有狗叫,声音黏黏糊糊的,催人犯困。“耗子”拨弄着他那个破收音机,收音机里沙沙响。“老婆”说:别拨弄了,城里人早就睡了。“耗子”说: 你简直是个呆瓜,城里人睡得晚,果然收音机里有一阵阵的掌声和嗷嗷的喊叫声。有一个女人在收音机里说: 亲爱的听众们,在今天的晚间节目里,我们将为您播放著名现代流行歌曲演唱家吕乐之音乐晚会的实况录音片断……

我们高高地竖起了我们的耳朵,听那女人说: 吕乐之早在数年前就以他那充满乡土气息的民歌博得了广大听众的热烈欢迎,近年来,他发愤努力,艰苦训练,成功地将民歌演唱法和西洋花腔女高音唱法天衣无缝地融合在一起,创造出一种世界上从来没出现过的新唱法……他的演唱使近年来走红的流行歌手们相形见绌,他用自己的艰苦劳动和得天独厚的喉咙重新赢得了广大音乐爱好者的爱戴。世界著名的声乐大师帕瓦罗蒂听了吕乐之的演唱后,眼含着热泪对记者们说: 这是人类世界里从没出现过的声音,这是抚摸灵魂的音乐……

在一阵阵的疯狂叫嚣中,他唱了起来。他的声音让我们头皮阵阵发麻,眼前出现幻影。他的声音不男不女,不阴不阳,跟“老婆”的切除了子宫和卵巢的老婆骂“老婆”的声音一模一样。

劳改农场那边又响起了也许是枪毙罪犯的枪声。我们是不是站在你家门前敲过门板呢?也许真是幻觉,即便在真幻觉里,我们也感到恐惧。


野种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