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乐
离开苍老疲惫的家门,像逃出一个恐怖的梦境,你,穿过了浮土噗噗的大街,贴着几排红色瓦房的墙根,晃过十几个散发着腐败气味的隔年柴草垛,爬上绿水大湾子凸凸凹凹的堤崖,往南往前走了二百米,就进入了蓊蓊郁郁的秋天的原野。密集成群的庄稼陡然唤起了你心里失群孤雁般的凄凉。你的心在有气无力的飞行中发出绝望的嘹唳,宛如失群的孤雁。你知道一切都完了、晚了。强烈的绿色像扎眼的电焊火花刺激得你心脑灰白,口腔里充满苦涩清冷的青草味道。于是你的嘴里仿佛塞满了青草。于是你像骡马驴牛一样枯燥地咀嚼着青草,咯咯嘣嘣响着用力咀嚼的牙齿,下巴骨哆嗦着颤抖,胃里发出乌鸦般的鸣叫,绿色的汁液沿着你的嘴角流出来。这时候你一转脸,就看到了被古历八月初下午和善的太阳照成橘黄色的大湾子水。湾水平静,像一面镀了浅金的铜镜。在弯曲的水草和黑色的小鱼上面,倾斜躺着你的倒影。你不愿见他。你曾经多少次把自己想象成一个风流倜傥的在校大学生形象: 面如敷粉,唇若涂脂,鬓若刀裁,眉如墨画;洗得发了白的蓝制服褂子口袋里插着一支金星牌钢笔,一支三色圆珠笔。湾水中的形象无情地粉碎着你臆想出的偶像。好像去年的那一天,哥哥在你的无肉的脸上用力扇了一巴掌。你看到了自己的骆驼般的长脸,像两颗粗黑的豆荚般的短眉毛,嘴唇像发情的公山羊的唇一样上翻着,露出了一排东北乡人特有的漆黑牙齿。在上翻的唇上,稀稀疏疏生着几十根黄黑间杂的胡须。一只黑色的大头蟾蜍从你的脸影上游过,乱纷纷的如画涟漪里,你想到豹眼燕颔的生物教师说:神农架有一种长胡子的蛤蟆,俗称“角怪”。你的心里顿时泛起一种又冷又腻的不良感觉,你感到不美好,十年前你站在池塘水边看景时,有一只三条腿的癞蛤蟆从你的倒影上滑过,你看着它艰难地、顽强地爬到水边,钻进青青的水糁草丛里去时,眼里流出不知是恐怖还是同情的泪水。这只蛤蟆歪着身子爬动时的形象像烙印般打在你的脑子里。那时候你十四岁,现在二十四岁你还牢记着残废蛤蟆脸上孤独愤怒的表情和它洒在墨绿水糁上的焦黄的尿水。发情的公山羊……长胡须的角怪……三条腿的癞蛤蟆……
你厌恶地正过脸,往南往前笔直地走。东北乡广阔的田地像斑斓的棋盘延伸到你的目光尽头,你什么都清楚。去年暑假里,你在愤怒中低声吼叫:
我不赞美土地,谁赞美土地谁就是我不共戴天的仇敌;我厌恶绿色,谁歌颂绿色谁就是杀人不留血痕的屠棍。
那时候你感到你的心像吃奶的牛犊一样撞击着你的肺,你的小肠像蛇一样钻着你的胃。现在原野上是繁茂的、不同层次的绿,像不同层次的感情和不同层次的感情需要,像一个伪君子的十几副面孔。目光一接触了绿色,你的心又像穿马靴的脚一样猛跺你的胃,你感到身体像被热尿浇着的水蛭一样缩成一团,缩成一个“a”,一个蜗牛,伸着两只胆战心惊的触角。水蛭又名蚂蟥,水蛭科蚂蟥属腔肠动物喜食水虱孓孓焙干研粉入药主治赤白痢疾……你感到被人赞美的绿色非常肮脏,绿色是溷浊的藏污纳垢的大本营,是县种猪站的精液储藏桶。那个留着披肩长发的姑娘戴着优质乳胶手套好像没戴手套的手握着贮满“巴克夏”精液的交配器,走到一头年轻的“约克夏”母猪腚后,插了进去,像孩童玩竹节水枪般用力一推——“约克夏”愉快地哼哼着,配种姑娘严肃地咳嗽了一声。燕颔虎须的生物教师激动不安地说:
“同学们……杂种优势……同学们,五八年时,我们的老校友采集了山羊的精液,注射进家兔的生殖器,他们犯了什么错误呢?我们的老校友把水稻嫁接到芦苇上又是犯了什么错误呢?”
你的耳朵里仿佛有两个蜂巢被捅了,同学们的回答声都变成了马蜂的嗡叫。强烈的金黄阳光照射在种猪场的一草一木上。在金黄的底色上,你看到那个穿白大褂的配种姑娘紧抿着生机蓬勃的嫣红嘴唇,扭动着藏在沾满精液的白大褂里的丰满的臀部,手持盛满生命的利器,向另一头黑色的“长白”猪走去。你永远难忘在那一瞬间,表现在配种姑娘脸上的咬牙切齿的愤怒表情,你嗅到了从藏在透明乳胶手套里的那些冰冷黏腻的泥鳅般的手指上,散发出来的热乎乎的腥气。后来在生物课的试卷上,你也嗅到了热乎乎的腥气,是从被秋阳曝晒了一天的湾水中泛上来的,是钻营在湾底的肮脏淤泥里的泥鳅们发出来的气味。
你不愿歪脑袋了,尽管那股温暖的腥气强烈地吸引着你,尽管你的身体像细软的蜡烛向着右边的灼热倾斜。你很怕,你知道是那股泥鳅味儿毁了你去年的考试,你曾经产生过用开水烫杀天下所有泥鳅的念头,这不可能,你知道这是一种精神病症状,不要痴心妄想!你终于抵挡不住来自右边的诱惑,意志薄弱!你的眼睛往前看,那些绿色一瞬间都成了黏稠的污泥,成千上万条浅黄色的泥鳅吱吱叫着钻来钻去,钻出了无数玲珑剔透的洞穴。你向西歪了你的头。大湾子里明亮的水照着你灰白的眼睛,照着你脑袋里那些羞于示人的隐秘欲望。为了逃避湾水中的自我厌恶的形影,你麻木不仁地把近视眼投到湾子中央那几蓬已见黄萎的绿色蒲草上。棕色的蒲棒像蜡烛般高挑着,在蒲草的阔叶中央。你模模糊糊地看到蒲棒上闪烁着细弱的咖啡色光芒,很暖,也很孤独。这时,在你的眼里,一切景物和颜色,都浸透了悲凉和忧愁。五只麻鸭和四只白鹅从湾子对面的蔬菜地里扑扑棱棱跳下水。在鹅和鸭的背后,追着一个山魈般的紫面老头,他手挥着牛皮绞成的长鞭抽打着一只受伤的鸭子,他打一鞭,那鸭子就翻一个筋斗。鸭子挣扎着站起来,脖子像弹簧一样抖动着,阔嘴里发出鸡鸣声。老头退两步,挥起鞭子——鞭子像飞蛇一样弯曲着,又猛然抻直——打在鸭脖上。颤抖的鸭脖子迅速折断,像断在利刃下的一茎麦穗。一两片细小的鸭羽飞起来。你听到了焦脆的鞭声,你的心在鞭声中裂成了两半。隔着明亮的、泥鳅气熏鼻子的湾水,紫面老头高叫:
“是你的鸭子吗?是你的我也不怕!你甭搭着眼罩往这看。它吃我的菜,我就打死它!谁吃我的菜我就打死谁!”
你惊慌失措地放下罩在眉毛上的手,立正站在湾崖上,看着那老人像匹老猿一样暴跳着,你麻木,像一根糟朽的木桩。老人提起那只死鸭——攥着折断的鸭脖子——前后悠荡几下,死命撇过来。鸭子像失事的飞机,一头扎在水里,溅起的绿色湾水似一朵墨菊,开放在你的眼前。
“你不服?”老人说,“不服到乡里告去吧!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好汉做事好汉当,我叫王天赐,外号‘天老爷’,你告去吧!”
你糊涂得头都痛了,你看见那自称“天老爷”的老头,突然地停止了嚣张的叫骂,将一只胳膊举起来,一条腿弹起来,像舞蹈演员打旋子一样,转了一圈后,便一头扎在地上,像一只吃白菜的鸭。湾子里鸭鹅在杂交,那只麻鸭屁眼朝天漂浮着。那老头趴在对岸菜地里抽搐着,你像个杀人凶手一样仓皇逃窜。湾子里温暖的气息顿时冰凉冰凉,你再也不敢回头。你对自己的计划怕起来,沉甸甸的瓶子坠着你的裤兜,打着你的胯骨,你向前跑,向着死亡前进,竟像逃避惊惧。你险些撞到一头黄牛弯曲的角上,黄牛很仁慈地歪了歪脑袋才没让你撞到它的角上。它牵扯着一辆很大很破的车,车上载着几十捆早熟的谷子,谷穗耷拉到车辕外,像黄鼠狼的尾巴。车上坐着一男一女,从年龄上看像母子,从表情上看像夫妻。你又嗅到了泥鳅的气味,但这气味里掺杂着一股甲鱼的腥气,你感到一阵恶心,一阵绿色的恶心,在喉咙里升降着。
“瞎眼了吗?”车上的年轻男子龇着一嘴猪屎牙骂你。
你迷惘地看着他,他又说:
“永乐!”
他称呼你的乳名,你感到受了很大的侮辱。
“永乐!你念书念成痴呆了,考大学?那么容易,你爹的坟头没占着好风水,考白了头你也考不上!回家商量商量你娘,给你爹起骨迁坟吧!”
车上的女人格格地笑了一声,笑得你寒毛根根直立,好像青天白日之下见了鬼魅。那年约五十的女人用一根手指戳戳车上的汉子的额头,亲昵地说:
“我的儿,说话怎么无轻无重!”
车上汉子嘿嘿两声,伸出长鞭杆子拨拉了你一下,喊道:“闪开道呀!好狗不站路中央!”
你机械地移到路旁,让牛车和牛车上的谷穗从你胸前缓缓地擦过去。车上的男人已经把头靠在那个全老徐娘的怀里,女人用手拍打着他的脸。你忽然想起,适才看到,那个女人有一嘴比猪屎还要黑的牙齿,稀疏的头发溜光溜光,像狗舔过一样。牛车摇摇晃晃地走远了,你在心里骂一句:
“建仓,我操你‘老婆娘’”。
骂过了,你立刻后悔,你觉得这种肮脏的话与你的身份不相符合。这个臭名昭著的“老婆娘”,女儿原先是建仓的媳妇,女儿跟人跑了,她便来顶替了女儿的位置。她早些年装神弄鬼,外号“三仙姑”——短小精悍的罗老师把课本一摔,嘴巴立即跳到右腮上,鼻子下只剩下一只光滑的下巴: 三仙姑才四十五岁么,很年轻么,为什么就不能穿绣花鞋,穿镶边裤?为什么就不能搽官粉,戴首饰?区长可以批评她干涉了小芹的婚姻自由,不应该批评她的服饰打扮。中国人老得快,四十五岁就老了吗?就不能恋爱结婚了吗?从这个角度来看,我认为三仙姑是解放区最少封建思想的妇女!……你和同学们紧盯着罗老师腮帮子上匆忙开合着的嘴,你们不知道从那里流出来的是蜂王浆还是“敌百虫”,是蜂王浆也罢是“敌百虫”也罢,反正都汤水不漏地喝到肚子里去了。你认为你和同学们都发出了淫邪的、恶作剧般的狂笑,笑声一阵连着一阵,震动得破碎的玻璃瑟瑟发抖,对面高一·二班和高二·一班的学生们从虚无缥缈的数学公式和浩如烟海的历史垃圾中挣扎出来,窗户上贴着一层苍白的脸,一个满脸雀斑的女教师用教鞭捅开窗户——教鞭前头套着一颗亮晶晶的螺丝帽,窗玻璃发出痛苦的砰啪声——愤怒地注视着嘴在腮上的罗老师,并用力咳嗽了一声。罗老师用党委书记般的坚定口吻说: 应该给三仙姑平反!你们同意不同意?你用足了力气高喊: 同意!你把憋了十年的浊气一股脑儿喷出来,在震荡房瓦的巨响里,你知道,在“复习班”或曰“回炉班”的八十名学生当中,你的嗓音仅属中等,你甚至连“冬妮娅”的嗓门都不如,从她小母鸡一样狭小的胸腔里,竟能发出如此高精尖的声音,好像玉米田里生出一棵高粱,委实像个奇迹。历史学女教师涨紫了她的脸,无数雀斑好像灿烂的星斗灼灼逼人。今夜星光灿烂,你想起历史学女教师因嫌碗里少肉与食堂里的杨麻子师傅吵架时的情景。她骂杨麻子的脸是“鸡啄萝卜似极”,杨麻子说,你他妈的漂亮,天下第一美人,“今夜星光灿烂”。历史学女教师捂着脸跑了,杨麻子敲着盆沿唱小曲儿。后来听说女教师托人从天津买来了一箱子祛斑霜,还到化学试验室弄了一瓶硫酸,准备在搽用祛斑霜无效的情况下,用硫酸把雀斑一个不漏地腐蚀掉。化学教师说:“今夜星光灿烂”,与“鸡啄萝卜似极”孰美?据说历史学女教师怅然良久,弃硫酸而去。她气急败坏地拉上窗户,声嘶力竭地训斥学生。老态龙钟的校党总支书记从办公室里跑出来,六神无主地站在院子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盲人摸象般走到教室门口,声色俱厉色厉内荏外强中干嘴尖皮厚腹中空地吼叫一声: 不许高声喧哗!然后头重脚轻根底浅地走着,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你想: 不准高声喧哗,难道可以低声喧哗吗?你翻开词典时,下课铃声响了。现在你清清楚楚地感觉到磨平了花纹的牛车胶皮轱辘碾雨天时车轱辘从辙印里挤出来的弯曲干泥片的细微声响,干硬的泥片破碎了,充气过足的胶皮轱辘嘭嘭响着,那是富有弹性的、拨动空弦般的声响,沉甸甸的谷穗子撩拨着粗壮的车辐条,不知道车辐条发痒不发痒,但是你却感到浑身毛茸茸地发痒。摇摇晃晃的牛车,像一团黄色的暖云,像一个暖的梦、像一碗黏稠的、半透明的发酵黄豆酱,渐渐离你而去,远你而去,在你与牛车之间一点点延长着的土路上,渐渐升腾起一股五彩的迷雾,你恍然大悟般地听到一曲辽远的、苍凉的歌声,那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到处是荆棘与鲜花,丛莽与沼泽,恐龙,琥珀,强烈的阳光晒得地球汗水淋漓,茂密的原始森林里,弥漫着浓烈的松脂香气。一个美丽的苍蝇正在用灵巧的腿沾着唾液掸刷自己的翅膀,一只八条腿的蜘蛛正用一万倍的耐心克制着一千倍的焦灼慢慢移向苍蝇……原始森林里燠烈浓郁的松脂香气……你焦虑不安周身黏腻……在那一瞬间,一滴沉重的、滚烫的松树的眼泪把谋杀者和被谋杀者、把最阴险的和最坦直的、把侮辱者和被侮辱者,固定在同等凄凉的位置。海水漫上来了,沧海桑田。一个赤脚孩子走在海滩上,感到脚掌被硌了一下。他弯腰捡起来了一滴古老的眼泪,给他的爹看。他的爹用衣襟擦擦眼泪上的沙土,举起来,迎着太阳,古老的太阳。他爹说: 孩子,这是琥珀,好好拿着,卖了钱你给你娘抓药去。你学《琥珀》时跟那个赤脚孩子差不多大。不久又有一个面如团扇的大姑娘捡了一块金刚石,得了三千元奖金并被招进工厂当了工人。你日夜梦想能捡到一块金刚石,锄豆时锄刃啪嚓一响你的心都哆嗦了,怀着极大的希望你低头弯腰,捡起来一块粉红色的鹅卵石。
牛车载着金黄的谷穗和猪屎牙建仓与建仓的超猪屎牙“老婆娘”蹒蹒跚跚地拐进村去,温暖暧昧的源泉消失,五彩烟霓和松脂香味仿佛从来就没有出现过。摆在你面前的是僵直的灰白土路,路东侧肮脏的绿野,路西侧腥臊的湾水,冰冷浸透了你的身心。湾子北头,两蓬紫穗槐下,有一扇罾网被拉起来。一个肥胖的白肉老头在拉网。罾网出水时,网眼上都蒙着一层水的虹膜,虹膜噼噼破裂,绿水汇集到网的尖底,连环串珠般滴下去,滴下去。大大小小的鱼儿在网的尖兜兜里跳跃着。白肉老头一只手拉住网,另一只手持一绑在细长竹竿上的葫芦瓢,伸过去,弹一下网底,大鱼小鱼飞进瓢里,烂银般闪烁。你粗略地算了一下,一百一十个小时之前,你一言不发地蹲在那两墩紫穗槐之间,白肉老头右后侧,看着他百无聊赖地罾鱼。
“今年怎么样?永乐皇帝。连考五榜,榜榜落空?别着急,慢慢考,《三字经》上说,梁灏八十中状元,你有多大?不到三十吧?”
你冷漠地看着这个退休的公社原党委副书记白里透着青的脸,想到学校食堂里没蒸熟的死面馒头。范进中举,中了中了我中了,扔掉怀中准备出卖的鸡一路飞跑,蓬头跣足,跌入泥坑……今天是考查课。精瘦如柴的章老师弓腰驼背倒背着手,脖子歪着,右肩像驼峰般高耸着,在坟砖垒成的讲台上,边走边说,眼睛直盯着讲台上的砖头,好像搜索丢失在砖缝里的硬币。珍妃井里成千上万枚硬币,这个……女人。……齐文栋!你在水中镍币灰暗的辉光里,听到语文教师用鸱鸮般的声音,叫着你的名字。你下意识地站起来,眼前转动着面值一分的、面值二分的、面值五分的镍币。《儒林外史》的作者是谁?语文教师像慈禧太后一样追问着你。你潸然泪下,喃喃地说:珍妃……语文教师像寒冬腊月里的一只正在雪地里提腿缩颈的雄鸡,被劈头盖背地浇了一瓢滚水,那时候雄鸡是什么样子这时候语文教师就是什么样子。语文教师的驼峰像鸡头一样耸动着,肚子连着头颅,像一只受了重伤的翅膀。你的眼前硬币滚尽,白杨树的叶片把圆圆的硬币般的阳光透过破旧的窗户筛在你的斑驳的桌面上,同学们短促一笑,教室里一片黑暗的死寂。蝙蝠把房梁上的灰挂撞下来,落在了坐在你左前方的马白净——“马白腚”——的白脖子上。她的脖子上有一颗黑痦子,绿豆粒那么大,你一直认为那是一只虱子王。窗外的树叶哗啦啦响一阵,光影子欢娱地滑动着。高年级的同学们在操场上上体育课,步伐训练。农民在田野里对牛发号施令。咿咧咧咧咧——向右转——呜啦啦啦啦——向左转——。清脆的鞭声传到你的耳朵里,你体验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因过度压迫和恐惧而产生的罪孽深重的快感。老师说: 坐下吧,你,齐文栋先生!你在临坐前赎罪般地:吴敬梓,……是吴敬梓——白肉的原公社党委副书记站起来,浑身的肉一律下垂,多半臃在细牛皮腰带上方,由三十二支纱青岛产圆领汗衫兜着,颤颤抖抖,如一包袱凉粉。他抓着一把粗的麻绳子,用力拉网,网兜浮上水面空空洞洞,一无所获。网缘上挂着一茎翠绿的水草。他低声嘟哝着,把网沉下水去。紫穗槐枝头上,有一只孤单的马蜂搐动着粉红色的肚子爬行。他用腊肠般的手指夹出一支香烟,按了一下电子打火机,气嘴里喷出嗤嗤作响的明亮火苗。他说:“这是俺干儿给我买的。俺干儿您认识吧?叫金星。”
你想起了少年得志的曾经的同学金星。他已经大学毕业,你还在中学里回炉。金星的干爹把一口冒着青烟的黏痰吐到绿色的湾水里,一条小鱼来吞吃。
“俺干儿分配到国务院当秘书!国务院!你听说了吗?他卡着国务院的大章子,像茶碗口那么大!现在我要打官司没有个打不赢!俺干儿的老丈人是军级干部,家里有一座小洋楼,光楼上的窗玻璃就有上千平方米。”
在白肉书记的干儿颂中,你感到一种无名的恼怒和羞惭。村里都流传着,金星的娘是白肉书记的姘头。白肉书记又拉了一网,空网,只有清水下漓,连个鱼毛也没有,那茎水草挂在原处,绿得扎眼。白肉书记脸上有了愤怒,他骂道:“娘的,泥菩萨放屁——神气!鱼都到哪儿去了?”
你从他用力斜过来的眼睛上,知道该走了。你觉得这个当年鱼肉乡里的新恶霸落到了亲自动手拉鱼的地步已是农民的洪福,尽管他天天拉鱼卖钱国家还要开给他每月近百元的工资。你痛感世道不公,过去你就这样想,所以你要上大学。想到大学,你凉透了。这时候村里支书来了。村支书已经被酒精烧红了眼睛,舌头也不太灵便了:
“老白猪!罾了多少?”
“连根鱼毛没罾着!”白肉书记说。
“乡里来搞计划生育,还等你的鱼下锅呢!”
“于大嘴来了吗?老子的鱼喂猫也不给他吃,这个大闺女养的王八蛋!”
“老白猪,别骨头不硬嘴硬啦,你不是当公社书记的时候了,褪毛的凤凰不如鸡。虎落平川遭狗欺!”
“老子当公社书记时,他姓于的天天给我端茶倒水,你这个小杂种还吃鸡屎呢!”
“我七四年就入党了!”村支书说。
“谁不知道你娘脱裤子给你换了张党票?!”白肉书记说,“老子入党时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出生入死,老子的党票是用命换来的。你的党票是你娘解裤腰带换来的!”
白肉书记拉起罾网,网里有一只黑蛤蟆,瞪着两只亮晶晶的眼睛看人。白肉书记把网绳一松,罾网倾斜着落在水里。
“晦气!噗!晦气!噗噗!”白肉书记吐着唾沫说。
在那两丛紫穗槐间,罾网里的鱼闪烁着烂银般的活泼光芒。今天白肉书记一定是网网不空了,也许那天他的晦气真是你带给他的,他一头栽到湾里灌死才好!但立刻你的愤怒就平息,建仓和他的“老婆娘”用鞭杆和谷穗子撩起你的一串杂色的回忆戛然止住,你转过身,往南往前,疾走三步后,又开始了梦游。
现在暮色已经很沉重了,天地间氤氲着伸手即可触摸的淡紫色的薄雾,从疏朗的黄麻空隙里,你看到奄奄一息的太阳扁扁地坍塌在一抹峰峦般的绿云中。你因为坐在这个孤零零的、乳峰般的姑娘坟上,才能看到破碎的太阳。黄昏时的秋虫忧伤地鸣叫着,吱吱吱,唧唧唧,等等。你挖空枯肠也找不到能准确地摹仿秋虫们歌喉的象声词了。你的脑子在发晕,轻微的眩晕,有一丝丝幸福感。包围着坟头也包围着你的黄麻秀丽挺拔、鹅黄色的茎秆上,逐级升高地对生着鹅掌状的层层绿叶,乳白色的五瓣薄花,均匀地缀在每一株黄麻的叶丫间,每株生花四五朵,花蕊艳红,风吹黄麻翻动时,无数花朵翩然,宛如群蝶飞舞。你的四周都飞舞着温柔寒冷如雪花般的粉蝶,粉蝶围绕着你飞舞也是围绕着黄草蓝花的坟墓飞舞。你清楚地记起了已经埋葬在坟墓里的她的模样: 两只蓝色的又大又凄凉的眼睛,正头顶上一小撮雪白的头发,也许有三五十根吧,其余的头发黑得流油,村里的男青年给她起了个外号: 花顶小母牛。现在你想起她来,确实感她像一头小母牛一样温柔善良,她的蓝色的眼睛里,永远放射着一种可怜巴巴的光芒。前年暑假里,一个沉闷的傍晚,你从棉花地里归来,你是去剪除棉花疯枝的,手里提着一把生锈的、弹簧失去弹性的“五莲山”牌果树修剪刀。在湾边上,你碰到了她。她从湾子里提上一桶水,灌在喷雾器里,她在给棉花喷药。你记得她很悲惨地对你一笑,问你:
“大学生,干什么去了?”
你通红着脸,说:“你别讽刺我,我没考上,我过了暑假再去回一年炉,我一定要考上了。”
她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只当是你今年就考上了。”她低头弯腰,一起一伏地往喷雾器里打气。气筒子噗哧噗哧响着。
第二天早晨,你听到嫂子大惊失色地说:“翠嫚喝了药啦!”
你当时正站在焦了梢的梧桐树下,手提着英语课本闭着眼睛,叽里咕噜地背单词——梯里吐噜放葡萄屁——这是嫂子隔墙辱骂你时的话。你很想做一个动作: 一松手,半真半假地让英语课本贴着大腿,滑过小腿,落到地上。但你没有这样做,因为你除了心脏停止劳动半分钟外,并没有其他痛苦。你的神志很清楚,你看到肥胖得如同母猩猩一样的嫂子半是惊愕、半是兴奋、半是幸灾乐祸的表情青一块绿一块地涂抹在脸上。她的脸像一碟子臭气喷鼻的腌辣菜。你讨厌她肥胖得像丰满的臀部一样的脸上那两只紧靠在鼻梁两侧的混浊的眼睛,眼角上沾着豆青色的眼屎,薄如刀刃的唇护不住满嘴细小的、碎碎的牙齿。
“枉可惜的,一个黄花大闺女!”嫂子意味深长地看着你说。嫂子用混浊的眼睛盯着你,极想同你对话。你知道她并不是忘掉了对你的刻苦仇恨,她仅仅是想找人对话,想倾吐肚子里的污秽不堪的同情和生了蛆虫的怜悯。
娘从屋里跌出来,灰发飘拂,面如锅底,满嘴里只剩下的一个孤独的长牙,随着说话时的气流灵活地运动。
“谁?谁喝了药了?”娘耳聋,说话好起高声,她希望别人对她高声说话首先就对别人高声说话。等价交换。礼尚往来。
“小翠。”嫂子说。
“谁?”娘往前靠了一步,用力仰起脸,像葵花向日般望着嫂子。
娘手里举着一根乌黑的烧火棍子,烧火棍白烟袅袅,像一根熄灭了的或正要燃烧的火炬。嫂子表现了空前的好脾气,第一次没骂娘是“老聋X”,她提高了嗓门,说:
“小翠!鱼生财家的闺女,喝药死啦!真糊涂啊,这闺女,好死不如赖活着嘛!”
娘“噢”了一声,挥舞着烧火棍,陀螺般转动着。“这个好孩子!”娘高声喊叫着,“这个好糊涂的孩子!前日过晌,还帮我挑了一担水。我摘下一根黄瓜让她吃,她说不吃,笑笑,就走了。”
嫂子横眉立眼,怒吼一声:
“啊!黄瓜!你从哪里摘的黄瓜?”
母亲停止旋转,身体蜷缩着,双手举着,好像准备投降,又好像准备反抗。嫂子飞跑到她家院子里——那里种着三架黄瓜——又飞跑着回来,骂声高亢嘹亮,词汇丰富多彩:
“老白毛!老贼……架上就那么一根黄瓜!我道是怎么天天开黄花,不见结黄瓜,原来出了家贼!你吃了我的黄瓜,满肚子生癌,癌死你这个老杂种!”
母亲求饶道:
“娜妮她娘,别骂了,让邻墙隔家笑话。”
嫂子说:“啊呀呀呀!多新鲜!你还怕笑话?好汉做事好汉当,偷了黄瓜别怕笑话!”
母亲说:“我没吃,我摘给小翠吃,人家帮我挑水,我心里不过意,就摘了你一根黄瓜,我年纪大了,挑不动,你和娜妮她爹又不给我挑。”
“出钱出粮,养着你们这些老祖宗小祖宗还不够?考了三年啦,钱一把一把地花,”嫂子仇视地盯你一眼,“连个大学毛也没沾上!俺娘家兄弟媳妇的兄弟,一年就考中了陶瓷学校,专门学着做茶壶茶碗花大盘。指望着兔子生骆驼?一岁长不成驴,到老是个驴驹子……”
英语课本擦着你的大腿,蹭着你的小腿,轻快地落在地上。梧桐树被盼树成材的母亲用尿浇得半死不活,一片死叶绝望地落下来。你的身体动摇,迫切需要依靠,这样,不是你想而是你的身体想,你就把背撞在梧桐树干上。树干皴裂的死皮挤进你的肉里,你的所有的意识在一瞬间像几束灰蒙蒙的光线黏在树皮与你皮肉的交接处,那里发出淫秽不堪的狎昵之声。你咬紧牙关,晃动着头颅,像落水狗甩动头颅想把沾在头上的泥水甩掉一样晃着脑袋,想把双耳里的肮脏的声音甩出来。你也确实把它们甩出来了,它们像鼻涕一样,呱唧呱唧贴到生满青苔的黄土墙上,黏黏稠稠地落在白露寒露湿漉漉的黑土地上。
苍蝇尚未飞来你就听到了它们嗡嗡的叫声。又是几片金黄的死叶婷婷袅袅地落下来。金黄死叶下落,灰白意识上升。几抹浓艳的朝霞射在梧桐树干枯的树梢上,枯枝涂金抹银,宛若天国之物。你的鼻子又痒又酸,你想哭。又一片更加金黄的死叶羽毛般飘下来,好像安慰与温存。你期待着它落在你贫穷落后的额头上。上天显灵。它端端正正地覆盖了你的额头并遮住了你的两只史前动物般的眼睛,你的眼前一片黑暗。你感觉到体内血声喧哗,黑暗下落,欢乐上升。你听到又是一片死叶滴零零地落下来……“老贼!”嫂子的骂声。小翠、鱼翠翠。鲜艳华丽的翠鸟的羽毛般的朝阳把一切都染遍了。母亲拖着烧火棍,点头哈腰地钻进洞穴般的黑屋子里去,嫂子还在詈骂,你呜呜地哭着,羞答答地转了个身,把你的荒凉贫瘠的额头抵在梧桐树粗糙的树皮上。母亲又从洞穴里钻出来,左手持着半根蔫黄瓜,右手依然拖着烧火棍。
“还剩下半根,娜妮她娘,还给你吧。”母亲说。
嫂子一把夺过黄瓜,眼泪汪汪地说:
“还浑身带刺,正长着呢,让你给摘了。”
母亲说:“那半根我没吃,叫娜妮吃了,我没牙,想吃也咬不动。”
嫂子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用穿着一双断带的白塑料凉鞋的脚使劲跺了几下那口唾沫,紧攥着那半截黄瓜,骂不绝口地走了。
“永乐啊,”娘走到你身后,战战兢兢地用烧火棍戳戳你的背,“别难受了,立志吧,今年考不上,过年再去考,只要功夫深,棒槌磨成针。你哥你嫂也就是骂我几句,骂去吧,我聋,听不见,她不嫌累就骂,反正她不敢打我。别恨你哥,他怕老婆,庄户人家讨个老婆难,女人贵重,谁不怕也不行,怕婆子骑骡子。小翠真糊涂,怎么就想不开呢?有人有世界,没有过不去的河,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你腿快,拿两毛钱,买一刀纸,送到她家去吧,不枉了好一场……”
后来,你果真涉过欲断不断的河流,爬过生满蒺藜的河堤,到供销社里买了一刀纸。这种纸农村妇女生孩子使用,高级人员擦屁股使用,给死人烧纸钱也使用。纸有两色,红的,白的。你本想买一刀白的,售货员非要卖给你红的不行,你只好买红的。你在买纸送纸的过程里一直在费劲儿地揣摩着母亲那句漫不经心的话: 拿两毛钱,买一刀纸,送到她家去吧,不枉好了一场。你想难道我跟她好过一场吗?跟她,鱼翠翠,顶脑门上有一撮白发的鱼翠翠,一个比我大七岁的姑娘,好过吗?难道那就算好过一场吗?你踏进她的家门时竟有惶恐之感,好像为了赎罪才来为死者送纸钱。鱼翠翠的娘早死了。她的爹端坐在院子一角的碎砖烂瓦上,面无活人表情。他敞着怀,袒着煤炭色的胸膛和肚腹,肚脐之上有一道鲜红颜色蜈蚣形状的疤痕。她的两个枯木朽株般的哥哥,一个蹲着吧嗒吧嗒抽烟,一个站着吧嗒吧嗒抽烟。你走进院子,为了免除尴尬,夸张地把那刀红纸举到肚腹前,叫一声爷爷,叫两声叔叔,你说:
“俺娘让我给翠姑姑送刀冥钱……”
小翠的爹双泪齐流,这么个干柴棍般的老头,竟有如此大量的、清泉般的泪水,不由你不惊讶。
“翠呀!翠呀,你可把俺杀利索啦!”
老头子哭得神魂颠倒,眼泪鼻涕,成行成串地滴到肚子上的刀疤上。蹲着的哥哥把烟袋锅子往地上磕磕,骂道:
“这个混蛋!这个混蛋!”
站着的哥哥蹲下把烟袋锅子往地上磕磕,骂道:
“这个混蛋!这个混蛋!”
站着的哥哥蹲下去双手抱着花白的脑袋,一句话也不说。你把那卷草纸放在窗台上,从豁得稀烂的窗棂间,看到了小翠胀鼓鼓的身体。她的脸青紫,像个经霜的茄子,头顶上那撮白发,散射着银子般的光泽。你突然也感到万念俱灰,生和死原来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奋斗,成功,不奋斗,也不成功,都是同样结局,到头来都是一具直挺挺的僵尸,哪怕你机关算尽太聪明,哪怕你蠢笨如牛遭侮弄,死亡会使每一个人心平气和。但你还是感到冰冷的恐怖,虎死如羊,人死如虎。你逃离了她家破败的院落,跑上了大街,街上一群一丝不挂的男孩子正在打土仗。他们采来苘叶包着土,冒充炸药包。一个这样的“炸药包”在一个小男孩的头上爆炸了,沙土流到他的头上,他晃晃脑袋,全然不顾,奋勇还击着。你绕道走,躲过了战火炽烈的街道。适才那个虽受重伤但继续战斗的男孩尖嘴缩腮,无法判断年龄,生命力顽强。寒冬腊月他也是光着屁股,冬天嗜食冰凌,皮肤上挂着一层鳞皮,与砖石摩擦时簌簌有声。你知道这个男孩擅长攀登,除了上不了月亮他哪儿也能上去。这孩子是儿童群里的领袖,人人惧怕三分。你亲眼见到过男孩脾气暴躁的爹在男孩面前败得落花流水。男孩的爹打了男孩一下,男孩就从地上抓一把沙土按到嘴里,一连吞食了十几把沙土,呛得白眼青眼翻腾不迭。孩子的爹说: 祖宗,你随便吧,爹再也不管你啦!在那个漫长的暑假里,你处在犹豫彷徨的痛苦之中,你在灰暗阴冷的鱼翠翠和明亮灼热的吞沙土男孩之间走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布满陷阱的道路。那个暑假多雨而闷热,雨水泡胀了泥土,从云缝里偶尔钻出来的太阳又像捞本儿似的拼命地散发热量,土地像酱缸一样发了酵,阴郁的蛤蟆和爽朗的青蛙昼夜欢唱。你睡在灼热的火炕上,也感觉到生活在水泽中,逼人的湿气使你的骨头都生了锈。棉花、黄麻、高粱都长疯了,植物在闷热多雨的反常气候里,患了一种癫狂症。症状是生长生长不顾一切地生长。棉花蹿了一人高还在上蹿,疯枝子鲜嫩如芹菜,像一丛丛白蜡条,任何一个花蕾也休想长成一颗棉桃。黄麻就是从那一年开始开花,开花表示着优良的杂种优势退化殆尽;那一年之前,人们还一直认为黄麻是从来不开花的。遍野美丽的黄麻花盛开,像一个巨大的不祥之兆像沉重的石头压迫着这群懦弱、愚昧的农民。还有高粱,你忘不了高粱茎上生满了暗红色的须根,此根嫩极,据说可炒食,但无人尝试。那时你对绿色还是充满好感的,后来你才发现绿色是那样肮脏、无耻,你对它的反感不但有心理原因还有生理原因,而且,你也知道,谁也无法改变你对绿色的深恶痛绝。
在那个窗外雨声阑珊、阴冷潮湿的中午,母亲四肢蜷缩着,堆在墙壁旮旯里的麦秸草里,像老母鸡一样打盹,从她的嘴里,咈咈地喷出节奏分明的冷气,成群结队的跳蚤在她身上跳着,跳蚤又肥又大,像一粒粒炒熟了的芝麻。墙上黏着密集的苍蝇,遮得像挂了黑釉般的老墙壁斑驳陆离。你打了一个哈欠,脑子里电石火花般一亮: 要干点什么事情,是,有一个声音在催促你。你的目光最终滞留在鼓鼓胀胀的书包上。就在那个中午连着下午你写出了一生中最富文采的文章,但你不知道自己干了点什么。很多年之后,终于有人发现了你的日记,就像那孩子在沙滩上发现那颗珍贵的琥珀一样。
1984年8月12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