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任安书
司马迁
学其疏畅，再学其郁勃；学其迂回，再学其直注；学其阔略，再学其细琐；学其径遂，再学其重复。一篇文字，凡作十来番学之，恐未能尽也。
太史公¹牛马走²司马迁再拜言，看他自称，必本其父，便是作《史记》之本。少卿³足下：任安字。曩⁴者辱⁵赐书，教以慎⁶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二句，任安来书。意气勤勤恳恳，若望⁷仆不相师⁸，而用流俗人之言。望，怨也。二句，任安书中意。仆非敢如此也。一句辨过，下更详辨。仆虽罢驽⁹，“虽”，一曲。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亦尝”，一曲。顾自以为身残处秽¹⁰，动而见尤¹¹，欲益反损¹²，是以独抑郁而谁与语。“是以”，一曲。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¹³”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谚曰”，一曲。何则？士为知己者用¹⁴，女为说¹⁵己者容¹⁶。“何则”，一曲。若仆大质¹⁷已亏缺矣，虽材怀随¹⁸、和¹⁹，行若由²⁰、夷²¹，终不可以为荣²²，适足以见笑而自点²³耳。“若仆”，一曲。看他先作如许多曲。书辞宜答²⁴，会东²⁵从上²⁶来，又迫²⁷贱事²⁸，相见日浅²⁹，卒卒³⁰无须臾之间³¹得竭³²志意。说前所以不答之故。今少卿抱不测³³之罪，涉³⁴旬月，迫³⁵季冬³⁶，安为戾太子事，更旬日后便当就刑。“季冬”，言刑日也。仆又薄从上雍³⁷，恐卒然不可讳³⁸，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说今所以答之故。请略陈固陋³⁹。今答。阙然久不报，前不答。幸勿为过！以上，先作如许多曲，妙！看他一片心事更无处明，而欲明向将死之友。此等处，可以想见古人交情。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⁴⁰也；爱施⁴¹者，仁⁴²之端也；取予⁴³者，义⁴⁴之表⁴⁵也；耻辱者，勇之决⁴⁶也；立名者，行之极⁴⁷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⁴⁸于世，而列于君子之林矣。先特标五者，言有此，始得列于士林，以反己之无复有此，是为大辱极愤，发笔最是有势。故祸莫憯⁴⁹于欲⁵⁰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⁵¹莫大于宫刑⁵²。急承此四语，与上五者正极反。刑余之人⁵³，无所比数⁵⁴，非一世也，所从来远⁵⁵矣。独缕缕切恨宫刑。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⁵⁶，孔子适⁵⁷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同子⁵⁸参乘，袁丝⁵⁹变色：自古而耻之。缕缕切恨宫刑。夫以中材之人⁶⁰，事有关于宦竖⁶¹，莫不伤气⁶²，而况慷慨之士乎！缕缕切恨宫刑。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⁶³荐天下豪俊⁶⁴哉！缕缕切恨宫刑。此非辞来书推贤进士一语，正借书语，以发其心中切恨宫刑耳。
仆赖先人绪业⁶⁵，得待罪辇毂下⁶⁶，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⁶⁷：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上之。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⁶⁸；次之。外之，不能备行伍⁶⁹，攻城野战，有斩将搴⁷⁰旗之功；外之。下之，不能积日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⁷¹。下之。四者无一遂⁷²，苟合⁷³取容，无所短长之效⁷⁴，可见于此矣。向⁷⁵者，仆⁷⁶亦常厕⁷⁷下大夫之列，陪奉外廷末议⁷⁸。不以此时引纲维⁷⁹，尽思虑⁸⁰，此一段，是自咎未被宫刑前。今已亏形⁸¹为扫除之隶⁸²，在闒茸⁸³之中，乃欲仰首伸眉，论列⁸⁴是非，不亦轻⁸⁵朝廷，羞⁸⁶当世之士邪！此一段，仍是切恨宫刑。因切恨故，言之缕缕，非反复辞推贤进士也。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加此一笔，切恨之至！
且⁸⁷事本末未易明也。重发笔起。仆少负不羁之材⁸⁸，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⁸⁹，使得奏⁹⁰薄伎⁹¹，出入周卫⁹²之中。仆以为戴盆⁹³何以望天，故绝⁹⁴宾客之知⁹⁵，亡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⁹⁶，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⁹⁷于主上，自明初意如许。而事乃有大谬不然⁹⁸者。落。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⁹⁹，素¹⁰⁰非能相善¹⁰¹也，趋舍异路¹⁰²，未尝衔杯酒¹⁰³接殷勤¹⁰⁴之余欢。先明与陵无旧好。然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¹⁰⁵，事亲孝，与士信¹⁰⁶，临财廉¹⁰⁷，取与义，分别有让¹⁰⁸，恭俭下人¹⁰⁹，常思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其素所蓄积¹¹⁰也，仆以为有国士¹¹¹之风。次明于陵有独赏。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¹¹²公家之难¹¹³，斯已奇矣。一振。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糵其短¹¹⁴，仆诚¹¹⁵私心痛¹¹⁶之。一落。此先略叙，下更详叙。且李陵又振。提步卒¹¹⁷不满五千，详。深践戎马之地¹¹⁸，足历王庭¹¹⁹，垂饵¹²⁰虎口，横挑¹²¹强胡，仰¹²²亿万¹²³之师，与单于连战十有余日，所杀过当，虏¹²⁴救死扶伤不给。详。旃裘¹²⁵之君长咸震怖¹²⁶，乃悉征¹²⁷其左右贤王，举引弓之人¹²⁸，一国共攻而围之。详。转斗¹²⁹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¹³⁰。详。然陵一呼劳¹³¹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沬血¹³²饮泣，更张¹³³空弮¹³⁴，冒白刃，北向争死敌¹³⁵者。详。陵未没¹³⁶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¹³⁷上寿。详。故意写出公卿王侯丑态。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¹³⁸，大臣忧惧，不知所出。详。故意写出。以上详叙李陵。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怆怛悼¹³⁹，诚¹⁴⁰欲效其款款之愚¹⁴¹，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¹⁴²，能得人之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¹⁴³而报于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¹⁴⁴于天下矣。详。仆怀欲陈¹⁴⁵之而未有路¹⁴⁶，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¹⁴⁷陵之功，欲以广¹⁴⁸主上之意，塞睚眦¹⁴⁹之辞。详。未能尽明¹⁵⁰，明主不晓，以为仆沮贰师¹⁵¹，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¹⁵²。详。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¹⁵³，因为诬上，卒¹⁵⁴从吏议¹⁵⁵。详。家贫，货赂¹⁵⁶不足以自赎，交游¹⁵⁷莫救视，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详。悉是故意写出。身非木石，独与法吏¹⁵⁸为伍，深幽囹圄¹⁵⁹之中，谁可告诉者！详。以上详叙自己。此真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乎？又落。李陵既生降¹⁶⁰，颓¹⁶¹其家声，而仆又佴¹⁶²之蚕室¹⁶³，重¹⁶⁴为天下观笑¹⁶⁵。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¹⁶⁶为俗人¹⁶⁷言也。又写陵与己，一样不能与俗人说，结尽上许多详叙之文。
仆之先非有剖符¹⁶⁸、丹书¹⁶⁹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¹⁷⁰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¹⁷¹，流俗¹⁷²之所轻也。此非自谦，乃再发笔起，明所以不自引决有故。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¹⁷³又不能与死节者次比，特¹⁷⁴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¹⁷⁵，卒就死耳。何也？素¹⁷⁶所自树立¹⁷⁷使然也。假令引决，则人不过云云。人固有一死，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趣¹⁷⁸异¹⁷⁹也。结过不肯引决。下重叙被辱，说终不引决。太上¹⁸⁰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¹⁸¹，其次不辱辞令¹⁸²，其次诎体¹⁸³受辱，其次易服¹⁸⁴受辱，其次关木索¹⁸⁵、被箠楚¹⁸⁶受辱，其次剔毛发¹⁸⁷、婴金铁¹⁸⁸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¹⁸⁹受辱，最下腐刑¹⁹⁰极矣！层次而下，说己被辱为极。传曰：“刑不上大夫¹⁹¹。”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励也。曲一笔，言此是太师之言，乃非今日之谓。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本是常理。及在槛阱¹⁹²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¹⁹³之渐也。无奈至此。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可入，削木为吏，议不可对，定计¹⁹⁴于鲜¹⁹⁵也。本是常理。今交¹⁹⁶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¹⁹⁷，幽于圜墙¹⁹⁸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抢地¹⁹⁹，视徒隶则心惕息²⁰⁰，何者？积威约之势也。无奈至此。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谓强颜²⁰¹耳，曷²⁰²足贵乎！结上，言引决亦无及。且西伯²⁰³，伯也，拘于羑里²⁰⁴；李斯，相也，具于五刑；淮阴²⁰⁵，王也，受械²⁰⁶于陈；彭越、张敖²⁰⁷，南面称孤，系狱²⁰⁸抵罪；绛侯²⁰⁹诛诸吕，权倾²¹⁰五伯，囚²¹¹于请室²¹²；魏其，大将也，衣赭衣²¹³，关三木²¹⁴；季布为朱家钳奴²¹⁵；灌夫²¹⁶受辱于居室²¹⁷。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²¹⁸加，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历引被辱古人自证。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²¹⁹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蚤²²⁰自裁绳墨²²¹之外，已稍陵夷²²²，至于鞭箠²²³之间，乃欲引节²²⁴，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²²⁵为此也。何贵引决。以上，言不必引决，其文止此。下再发笔起，说不引决，乃更有所欲为。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²²⁶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此特表引决，人能如此。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²²⁷，何处不勉²²⁸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²²⁹之辱哉！且夫臧²³⁰获²³¹婢妾，犹能引决，况仆之不得已乎！此特表己，亦非不能引决者。所以隐忍苟活，幽²³²于粪土²³³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²³⁴不表于后世也。说出作《史记》一段意思。
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傥²³⁵非常之人称²³⁶焉。先虚提一笔。盖文王拘²³⁷而演²³⁸《周易》；仲尼厄²³⁹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²⁴⁰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²⁴¹；不韦迁²⁴²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²⁴³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²⁴⁴，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广引被辱著书之人。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²⁴⁵，退而论书策²⁴⁶以舒其愤，思²⁴⁷垂空文以自见。又独举左氏、孙子者，上是广引，此是特因其废与己同，因遂言著书宜与之一例也。仆窃不逊²⁴⁸，近自托于无能之辞²⁴⁹，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²⁵⁰其事，综其终始，稽²⁵¹其成败兴坏之纪²⁵²，上计轩辕²⁵³，下至于兹²⁵⁴，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地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²⁵⁵，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说出不肯引决，本心如此。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²⁵⁶，通邑大都，则仆偿²⁵⁷前辱之责，虽万²⁵⁸被戮²⁵⁹，岂有悔哉！快意语，言之自豪。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再加一句，总是骂尽俗人。
且负下²⁶⁰未易居，下流多谤议²⁶¹。再发笔起。仆以口语遇此祸，重为乡党所戮笑²⁶²，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²⁶³父母之丘墓²⁶⁴乎？虽累²⁶⁵百世，垢²⁶⁶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²⁶⁷，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言如此，便应逃遁远去。身直为闺阁之臣²⁶⁸，宁得自引²⁶⁹深藏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沉²⁷⁰，与时俯仰，以通²⁷¹其狂惑²⁷²。言不得逃遁远去者，只因久系闺阁之臣，故不能自主耳，岂真得位行道于斯？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私心剌谬²⁷³乎？答任安毕。今虽欲自雕琢，曼辞²⁷⁴以自饰，句。无益，句。于俗不信²⁷⁵，祗²⁷⁶取辱耳。自注“无益”。要之²⁷⁷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仍是自豪语。书不能悉意，故略陈固陋²⁷⁸。胸中郁勃多，故如此反复明畅，尚自谓略陈不悉。谨再拜。
注释：
¹太史公：司马迁自称。
²牛马走：仆人，是当时习语，对自己的谦称。
³少卿：任安。
⁴曩：音nǎng，从前。
⁵辱：屈尊。
⁶慎：谨慎。
⁷望：埋怨。
⁸相师：遵从您的话。
⁹罢驽：音pínǔ，才能庸劣。
¹⁰身残处秽：指受宫刑后身体残疾、地位低下。
¹¹尤：责难。
¹²损：损害。
¹³谁为为之？孰令听之？：为谁做呢？又让谁听呢？
¹⁴用：效力。
¹⁵说：通“悦”。
¹⁶容：打扮。
¹⁷大质：身体。
¹⁸随：随侯珠。
¹⁹和：和氏璧。
²⁰由：许由。
²¹夷：伯夷。
²²荣：光荣。
²³点：通“玷”，受辱。
²⁴宜答：应该答复。
²⁵东：东巡。
²⁶上：汉武帝。
²⁷迫：忙于。
²⁸贱事：烦琐的事务。
²⁹浅：少。
³⁰卒卒：匆忙。
³¹须臾之间：片刻空闲。
³²竭：详尽说明。
³³不测：无法揣测。
³⁴涉：经过。
³⁵迫：逼近。
³⁶季冬：刑日。
³⁷薄从上雍：迫从天子将祭祀于雍。
³⁸卒然不可讳：死的委婉说法。卒，音cù。
³⁹固陋：孤陋之见。
⁴⁰符：象征。
⁴¹爱施：乐于施舍。
⁴²仁：仁德。
⁴³取予：索取与给予。
⁴⁴义：道义。
⁴⁵表：标志。
⁴⁶决：标准。
⁴⁷极：最高准则。
⁴⁸托：立足。
⁴⁹憯：通“惨”，悲惨。
⁵⁰欲：贪欲。
⁵¹诟：音gòu，耻辱。
⁵²宫刑：古代割除男性生殖器的一种刑罚。
⁵³刑余之人：受过宫刑的人。
⁵⁴比数：相提并论。
⁵⁵远：遥远，久远。
⁵⁶载：乘车。
⁵⁷适：到。
⁵⁸同子：汉武帝宦官赵谈。
⁵⁹袁丝：袁盎。
⁶⁰中材之人：一般人。
⁶¹宦竖：宦官。
⁶²伤气：羞辱。
⁶³刀锯之余：指宦官。
⁶⁴豪俊：豪杰俊士。
⁶⁵绪业：遗业。
⁶⁶待罪辇毂下：京师任职。辇毂，皇帝坐的车。
⁶⁷自惟：私下思虑。
⁶⁸岩穴之士：指隐士。
⁶⁹备行伍：参与军队。
⁷⁰搴：音qiān，拔取。
⁷¹光宠：增光得宠。
⁷²遂：成功。
⁷³苟合：苟且取合。
⁷⁴短长之效：建树。
⁷⁵向：过去，从前。
⁷⁶仆：我。
⁷⁷厕：居于，夹杂在。
⁷⁸末议：微末的意见。
⁷⁹引纲维：伸张国家的法度。
⁸⁰尽思虑：为国竭尽谋智。
⁸¹亏形：身体残废。
⁸²隶：奴隶。
⁸³闒茸：音tàróng，地位卑微或品格卑鄙的人。
⁸⁴论列：评论。
⁸⁵轻：轻蔑。
⁸⁶羞：羞辱。
⁸⁷且：况且。
⁸⁸不羁之材：才志高远，不可束缚。
⁸⁹故：关系。
⁹⁰奏：贡献。
⁹¹伎：才能。
⁹²周卫：宫禁。
⁹³戴盆：顶着盆子。
⁹⁴绝：断绝。
⁹⁵知：交往。
⁹⁶不肖之才力：微薄的才力。
⁹⁷亲媚：信任和宠信。
⁹⁸大谬不然：大错特错。
⁹⁹俱居门下：同为侍中。
¹⁰⁰素：平时。
¹⁰¹善：友好。
¹⁰²趋舍异路：志趣不同，路也不一样。
¹⁰³衔杯酒：一起喝酒。
¹⁰⁴殷勤：情谊深切。
¹⁰⁵自守奇士：自守节操的出众人物。
¹⁰⁶信：讲信用。
¹⁰⁷廉：廉洁。
¹⁰⁸分别有让：分别尊卑长幼，谦让有礼。
¹⁰⁹下人：甘居人下。
¹¹⁰蓄积：修养。
¹¹¹国士：国家杰出人才。
¹¹²赴：奔赴。
¹¹³难：危难。
¹¹⁴媒糵其短：酿成其祸。媒，通“酶”，酒酵。糵，音niè，酿酒的曲。
¹¹⁵诚：实在。
¹¹⁶痛：痛心。
¹¹⁷步卒：步兵。
¹¹⁸戎马之地：胡人的地方。
¹¹⁹王庭：单于的王庭。
¹²⁰垂饵：设诱饵。
¹²¹横挑：勇猛地挑战。
¹²²仰：面对。
¹²³亿万：众多。
¹²⁴虏：敌人。
¹²⁵旃裘：兽毛做的皮衣，此处代替匈奴。旃，音zhān。
¹²⁶震怖：震惊害怕。
¹²⁷征：征调。
¹²⁸引弓之人：拉弓射箭的人。
¹²⁹斗：战斗。
¹³⁰如积：堆积如山。
¹³¹一呼劳：一声号召。
¹³²沬血：脸上沾血。沬，音huì，通“颒”，洗脸的意思。
¹³³张：举。
¹³⁴弮：音guān，弩弓。
¹³⁵争死敌：争着与敌人决死搏斗。
¹³⁶没：覆没。
¹³⁷觞：音shāng，酒杯。
¹³⁸不怡：不高兴。
¹³⁹惨怆怛悼：音cǎnchuàngdádào，悲痛忧伤。
¹⁴⁰诚：实在。
¹⁴¹款款之愚：诚恳的愚昧见识。
¹⁴²绝甘分少：同甘共苦。
¹⁴³当：适当的机会。
¹⁴⁴暴：音pù，显示。
¹⁴⁵陈：陈说。
¹⁴⁶路：机会。
¹⁴⁷推言：论说。
¹⁴⁸广：宽慰。
¹⁴⁹睚眦：音yázì，发怒时瞪眼睛；比喻极小的仇恨。
¹⁵⁰明：表达明白。
¹⁵¹沮贰师：诋毁贰师将军李广利。
¹⁵²下于理：下狱。理，治狱官。
¹⁵³自列：表白。
¹⁵⁴卒：终于。
¹⁵⁵议：判决。
¹⁵⁶货赂：钱财。
¹⁵⁷交游：朋友。
¹⁵⁸法吏：执法的官吏。
¹⁵⁹囹圄：监狱。
¹⁶⁰生降：活着投降。
¹⁶¹颓：败坏。
¹⁶²佴：相次，随后。
¹⁶³蚕室：腐刑怕风，得入不透风的密室。它像密而温的养蚕之室，所以叫蚕室。
¹⁶⁴重：音chóng，再一次。
¹⁶⁵观笑：讥笑。
¹⁶⁶未易一二：原原本本地。
¹⁶⁷俗人：世俗的人。
¹⁶⁸剖符：剖分开的符，君臣各执一半，作为凭信。
¹⁶⁹丹书：帝王颁给功臣的一种证件，其上有用朱砂写的誓词，作为后代子孙免罪的凭信。
¹⁷⁰固：本是。
¹⁷¹畜：豢养。
¹⁷²流俗：世俗的人。
¹⁷³世：世俗。
¹⁷⁴特：只是。
¹⁷⁵自免：自脱。
¹⁷⁶素：平素。
¹⁷⁷树立：立身的职业。
¹⁷⁸趣：通“趋”。
¹⁷⁹异：不同。
¹⁸⁰太上：最好。
¹⁸¹理色：脸面。
¹⁸²辞令：言辞，教令。
¹⁸³诎体：长跪。
¹⁸⁴易服：换上罪人的衣服。
¹⁸⁵关木索：戴刑具。
¹⁸⁶箠楚：被杖打。
¹⁸⁷剔毛发：剃头发。
¹⁸⁸婴金铁：戴铁圈。
¹⁸⁹断肢体：截断肢体。
¹⁹⁰腐刑：宫刑。
¹⁹¹刑不上大夫：刑罚不能加在士大夫身上。
¹⁹²槛阱：笼子和陷坑。
¹⁹³威约：威势为人所制约。
¹⁹⁴定计：决定。
¹⁹⁵鲜：态度鲜明。
¹⁹⁶交：捆住。
¹⁹⁷榜箠：杖打。
¹⁹⁸圜墙：牢狱。
¹⁹⁹头抢地：叩头。
²⁰⁰惕息：惊恐而喘气。
²⁰¹强颜：勉强厚着脸皮。
²⁰²曷：音hé，何。
²⁰³西伯：周文王。
²⁰⁴羑里：在今河南汤阴一带。羑，音yǒu。
²⁰⁵淮阴：韩信。
²⁰⁶受械：戴上了刑具。
²⁰⁷张敖：刘邦的女婿，封赵王。
²⁰⁸系狱：被捕入狱。
²⁰⁹绛侯：周勃。
²¹⁰倾：超过。
²¹¹囚：囚禁。
²¹²请室：请罪之室。
²¹³赭衣：赭色囚衣。
²¹⁴三木：加于颈及手足的木枷械。
²¹⁵钳奴：剃去头发用铁圈束颈的奴仆。
²¹⁶灌夫：汉武帝时为太仆，平七国之乱有功。
²¹⁷居室：汉朝官署名，囚禁犯人的地方。
²¹⁸罔：同“网”，法网。
²¹⁹审：明白。
²²⁰蚤：早。
²²¹绳墨：法律。
²²²陵夷：受挫颓唐。
²²³鞭箠：鞭笞杖打。
²²⁴引节：为节气而死。
²²⁵殆：大概。
²²⁶顾：挂念。
²²⁷慕义：仰慕节义。
²²⁸勉：勉励。
²²⁹沉溺缧绁：陷入囚禁。缧绁，音léixiè，捆绑犯人的绳索，引申为牢狱。
²³⁰臧：音zàng，对家奴的贱称。
²³¹获：对婢女的贱称。
²³²幽：囚禁。
²³³粪土：污秽的监狱。
²³⁴文采：文章著述。
²³⁵倜傥：音tìtǎng，洒脱。
²³⁶称：为人称道。
²³⁷拘：拘禁。
²³⁸演：推演。
²³⁹厄：受困厄。
²⁴⁰厥：乃，才。
²⁴¹修列：编写完成。
²⁴²迁：迁居。
²⁴³大抵：大都。
²⁴⁴郁结：抑郁闷结。
²⁴⁵用：重用。
²⁴⁶退而论书策：退隐著书。
²⁴⁷思：期望。
²⁴⁸不逊：不自量力。
²⁴⁹无能之辞：拙劣的文辞。
²⁵⁰考：考订。
²⁵¹稽：考察。
²⁵²纪：规律。
²⁵³轩辕：黄帝。
²⁵⁴兹：汉武帝时期。
²⁵⁵祸：指李陵事。
²⁵⁶其人：指与自己志同道合的人，知我的人。
²⁵⁷偿：偿还。
²⁵⁸万：一万次。
²⁵⁹戮：杀。
²⁶⁰负下：背负低下的名声。
²⁶¹谤议：诽谤、责难。
²⁶²戮笑：耻笑。
²⁶³上：到。
²⁶⁴丘墓：坟墓。
²⁶⁵累：延续。
²⁶⁶垢：耻辱，蒙受的耻辱。
²⁶⁷忽忽若有所亡：恍恍惚惚，若有所失。
²⁶⁸闺阁之臣：宦官。
²⁶⁹自引：自我引退。
²⁷⁰从俗浮沉：随世俗浮沉。
²⁷¹通：抒发。
²⁷²狂惑：内心的愤慨和惑乱。
²⁷³剌谬：违背。
²⁷⁴曼辞：美好的言辞。
²⁷⁵信：信任。
²⁷⁶袛：同“只”。
²⁷⁷要之：总之。
²⁷⁸固陋：鄙陋之见。
译文：
您的仆人太史公司马迁再拜陈说，少卿足下：以前，承蒙您给我写信，教导我要顺应时世来处理事情，把推举贤人、引进才士当作责任。来信的辞意和语气诚恳而真挚，好像在抱怨我不听从您的指教，却随着一般人的意见而改变主张，我是不敢这样做的呀！我虽然无才无德，但也曾听说品德高尚的长者遗风。只是自以为身体残缺、地位下贱，一行动就遭人指责，想做点贡献却反把事情搞坏，所以才心情抑郁，无人诉说。俗话说：“为谁而做呢？又让谁来听呢？”钟子期死后，伯牙终身不再弹琴。为什么呢？因为士人只为知己者效力，女子只为喜欢自己的人梳妆。至于我身体已经残缺，即使怀抱像随侯珠、和氏璧那样的珠玉之才，行为又像许由、伯夷那样高洁，还是不可自以为光彩，这样反而会使人感到可笑以致自取侮辱。您的来信本该及时答复，但正碰上我跟从皇上东巡归来，又忙于低贱的琐事，彼此相见的机会很少，忙忙碌碌没有片刻的空闲可以让我倾诉衷肠。现在，您背着后果不堪设想的罪名，再过一个月，就到冬末了，而我又需将跟从皇上到雍地去，担心您会突然遭到不幸，那样我就永远不能把满腔悲愤向您诉说，而您的在天之灵一定会抱恨无穷的，故请让我简略地陈述一些偏狭、浅陋的意见。这么长时间不给您回信，请不要责备。
我曾听说：“增加自身的修养是智慧的象征；乐于施舍是仁的开端；获取和给予恰当是守义的标志；以耻为辱是具备勇敢的先决条件；建立功名是行动的最高目标。”士人具备了这五种品德，然后可以立身处世，跻身于君子的行列。所以，祸害没有比贪利更悲惨了，悲哀没有比伤心更痛苦了，行为没有比祖先受辱更难堪了，而耻辱没有比遭受宫刑更巨大了。受过宫刑的人，不能同正常人相提并论，这不仅当今之世如此，历史上由来已久。从前，卫灵公和宦官同车，孔子就出走陈国；商鞅靠景监被秦孝公召见，赵良就替他担忧；赵谈陪汉文帝坐车，袁盎就勃然变色；自古以来就是鄙视宦官的。一般人，只要行事同宦官有关，没有不自感气馁的，更何况慷慨激昂之士呢？如今朝廷虽然缺乏人才，又怎么会让受过宫刑的人来推荐天下的豪杰英俊呢？
我依靠先人的遗业，才得以在京师做官，至今已二十多年了。所以我想：对上，不能献纳自己的忠信，得到有才华、能力的肯定，从而取得皇上的信任；其次，又不能为皇上拾缀遗漏、弥补缺失、招纳贤才、引进能人，使山岩洞穴之士扬名于世；对外，不能参加军队行列，攻打城池，作战野外，建立斩杀敌将、拔取敌旗的功勋；最次，不能累积年资和功劳，获取高官厚禄，以此为宗族和朋友增光。这四条没有一条实现，不过是勉强容身，没有尺寸之功，也就由此可见了。过去，我也曾置身于下大夫的行列，奉陪于外廷发表一些微末的意见。不在这时伸张国家的法度，竭尽智谋，到现在形体已经亏缺，当了一名打扫台阶的差役，身处下贱之辈的行列，却要昂首扬眉，评论谁是谁非，不是也太轻视朝廷、太羞辱当今的士人了吗？唉！唉！像我这样的人，还说什么呢？还说什么呢？
而且事情的本末是不容易搞清楚的。我少年时自恃才志高远，但长大后并没有在故乡获得好名声。幸亏皇上因为我祖先的缘故，使我得以奉献微薄的技能，在宫廷里进出。我以为头上带了木盆怎么能够望见天空呢？所以谢绝宾客的交往，忘记家庭的私事，日日夜夜思考竭尽自己并不出色的才干和能力，一心一意地恪尽职守，以求得皇上的亲近和好感。但是，事情却远远不是这样。
我与李陵同在侍中曹任职，素来不是好朋友。彼此的好恶不同，所以未曾在一起喝酒，尽情地欢乐。然而，我观察李陵的为人，的确是一个奇士，他侍奉父母很孝顺，与士人交往守信用，遇到钱财廉洁奉公，获取和给予都符合礼义，懂得名分和差别而能谦让，恭敬节俭，甘居人后，常想奋不顾身地去排解国家的急难。他这些长期养成的好品德，我以为有国士的风貌。一个大臣出于宁肯万死而不求一生的意念，奔赴国家的危难之地，这已经很难得了。现在，他办事一有不妥当，那些只会保全自己的身躯和妻儿的大臣紧跟着就夸大他的短处，我实在私下感到痛心。况且李陵带领的步兵不足五千人，深入敌方阵营，到达匈奴王驻地，在虎口垂饵诱敌，气势凌厉地向强悍的匈奴挑战，向匈奴大军发起进攻，与匈奴王接连战斗了十多天，杀伤敌兵超过了自己将士的人数，以至敌寇救护伤员都来不及。匈奴的君主、长官们都感到震惊和恐怖，于是全数调集了左、右贤王的军队，征发擅长弓箭的百姓，全国一起进攻和围困李陵。李陵转战数千里，箭矢用尽，兵退绝境，而援军迟迟不至，死伤的士卒堆积遍地。但只要李陵振臂一呼鼓舞士兵，士兵没有不强撑起身体，流着眼泪，以血洗脸，以泪解渴，拉开没有箭的空弓，冒着寒光闪闪的锋刃，争着向北拼死杀敌。当李陵的军队还没有覆没时，有信使来报捷，朝中的公卿王侯都向皇上祝贺胜利。几天后，李陵兵败的奏书传来，皇上为此食不甘味，上朝听政也闷闷不乐。大臣们担心害怕，不知如何奏对。我心里不再多考虑自己的卑贱，见皇上悲伤痛苦，实在想要献上自己诚恳的意见。我以为李陵对待部下向来先人后己，因此能赢得别人以死力效劳，即使是古代的名将也比不上他。他虽因兵败而身陷匈奴，但看他的用意，是想要寻找一个适当的机会来报效汉朝。这件事已经无可奈何，但他曾击败强敌，功劳也足以颁布天下了。我心里想陈述给皇上听，但却没有机会。正逢皇上召见，我就用这些意思来推崇李陵的功劳，想以此来宽舒皇上的胸怀，堵塞那些怨恨李陵的言辞。我没能彻底表达清楚，以致英明的皇上不能进一步了解，反以为我在诋毁贰师将军，而有意为李陵说好话，于是就把我交司法官审判。耿耿忠心，终于无法自我表白，因而指责我欺蒙皇上，皇上终于听从了狱吏的判决。我家境贫困，钱财不足以为自己赎罪，朋友无力救援，皇上的左右亲信也不为我说一句求情的话。我不是木块、石头，却偏要让我同执法的狱吏一起相处，被关押在重重监狱里，心中的痛苦可以向谁诉说呢？这些正是您亲眼看到的，我的行为处事难道不是这样吗？李陵既然已经活着投降了匈奴，败坏了他家族的声誉，而我关在蚕室里，又被天下的人看着耻笑。可悲啊，可悲！这些事情是不容易一一述说给一般人听的。
我先前并没有获得封王赐侯的功勋，只是掌管文史书籍和天文历法，地位接近于掌管占卜和祭祀的官员，本来就是被皇上消遣、像乐工伶人一样养着，为世俗所轻视的。假如我受到法律的制裁被杀，就像在九头牛身上去掉一根牛毛，与杀死一只蝼蚁有什么区别呢？而世人又不会把我比之于坚持节操而死的人，只认为我是想不出办法而又罪大恶极，实在无法避免，终于受死的。为什么呢？因为我的职业历来就被人瞧不起。人必然有一死，有的死比泰山还要重，有的死比鸿毛还要轻，这是因为死的目的不同。首先，不使祖先受辱；其次，不使自己身体受辱；又次，不让自己脸面上受辱；又次，不在言辞上受辱；又次，被捆缚受辱；又次，被囚禁受辱；又次，戴上木枷绳索被人抽打受辱；又次，或剃光了头、或头颈上戴着铁链受辱；又次，毁坏肌肤、截断四肢受辱；最下等的，就是遭受宫刑，这是达到极点了！《礼记》中说：“刑罚不能加于大夫以上。”这是说士大夫的节操不可以不勉励。猛虎处在深山之中，百兽为之震惊、恐怕，等到它落进了陷阱、关进了笼子，就摇着尾巴乞求食物，这是长期威力渐渐制约它的结果。所以，既使在地上画圈为牢，气节之士势必不肯进去；用木头削成狱吏，气节之士也认为不能受它审讯：他们的打算非常地明确。现在，手足交叉，戴着木枷、绳索，肌肉、皮肤暴露在外，遭受竹鞭和棍棒的抽打，被关押在监狱之中。在这个时候，见到狱吏就叩头触地，见到狱卒就战战兢兢不敢喘息。为什么呢？这是受到威压逼迫而逐渐形成的局面啊。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还说没有遭受侮辱，就是所谓的“厚脸皮”，还有什么尊贵可言呢？况且，西伯，是一位霸主，却被拘禁在羑里；李斯，是秦朝的丞相，却受遍五刑；淮阴侯韩信，被封楚王，却在陈地被拘捕；彭越、张敖，曾南面封王，却下狱判罪；绛侯周勃诛杀了诸吕，权力超过了春秋“五霸”，却被关进请罪之室；魏其侯窦婴，身为大将，却穿上囚衣，戴上了三枷；季布卖身为朱家家奴；灌夫关进囚室蒙受侮辱。这些人都位至王侯将相，名声远播邻国，等到犯罪以至法网加身，不能果断自杀，结果落在肮脏的尘埃之中。古代和今天是一脉相承的，怎么能不受到侮辱呢？由此而言，勇敢和胆怯，坚强和懦弱，都是具体形势造成的。我终于明白了，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况且，人不能在受到法律制裁之前就已自杀，已经有点卑下了，到了遭受鞭打的时候，才想到要以自杀来保持节操，这不是已经走得更远了吗？古人之所以加刑于大夫时极为慎重，大概就是这个原因。人天生的感情都是热爱生命，害怕死亡，思念父母，顾及妻儿的。至于被正义和真理激励起来的人就不是这样了，他们有一种无法克制的冲动。现在，我很不幸，双亲早亡，没有兄弟姐妹，独自一人孤单地生活。您看我对妻儿的态度怎样？况且勇敢的人不必为了名节而死，懦夫仰慕高义，又何处不在勉励自己呢？我虽然怯弱，想苟活偷生，但也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的界限，怎么会自甘沉溺于牢狱的侮辱之中呢？就是奴婢还能够下决心自杀，更何况像我这样的不得已呢？我之所以暗暗地忍受，苟活偷生，关在粪土般污秽的监狱里而不肯去死，就因为抱恨自己心中还有未实现的理想，如果在屈辱中死去，我的文章就不能流传于后世了。
自古以来，富贵而名声埋没不传的人，多得无法记载，只有豪迈不受拘束、非同寻常的人才能流芳百世。西伯被拘囚而推演出《周易》；孔子处于困境而写成了《春秋》；屈原被楚怀王放逐，于是创作了《离骚》；左丘明失明，才完成了《国语》；孙子膝盖骨被挖去，撰修了《孙子兵法》；吕不韦谪迁蜀地，《吕氏春秋》却流传于世；韩非子被囚禁在秦国，这才有了《说难》、《孤愤》；《诗经》共三百篇，大都是圣人贤士为抒发愤懑而写作的。这些人都是情意郁结，不得舒展，所以才追述往事，而寄希望于将来的。至于像左丘明眼瞎，孙子腿断，他们认为永远不可能被起用了，退下来著书立说以抒发心中的愤懑，想借助留传后世的文章来表现自己。我私下里不自量力，最近靠着拙劣的文字，收集记载了散失于天下的旧说遗闻，考证其中的事件，推穷历史上成败、兴衰的道理。上从轩辕黄帝开始，下到当今为止。写成表十篇，本纪十二篇，书八篇，世家三十篇，列传七十篇，共一百三十篇，也就是想要探究天道人世的关系，弄通自古至今的变化规律，成为一家之言。草稿还没有完成，正好遇上那场大祸，我痛惜全书未完，所以即使受最严厉的刑罚也毫无怨色。如果我著成那本书，就要把它藏在名山之中，传给能够理解它的后人，在四通八达的都市里散布。这样，我从前被侮辱的旧债就能偿还了，即使被千刀万剐，也不后悔！然而，这些话只能对有知识的人说，难以同一般人谈的。
再说，背着污辱之名的人不容易安生，地位卑贱的人常常被诽谤、议论。我因为多说了几句话遭到了这次灾祸，深深地被故乡人耻笑，侮辱了祖先，又有什么脸面去给父母亲上坟呢？即使百代之后，这种侮辱也只会加重！所以我天天痛苦至极、愁肠百转，居家则恍恍惚惚、若有所失，出门则不知要到哪里去。每当我想起那种耻辱，冷汗就从背上渗出、浸湿了衣服。我简直已经成了宦官，怎么能够自己引身而退、深藏到山林岩穴中去呢？所以暂且只好随波逐流，见机行事，以自我宽解内心的愤怒与矛盾。现在您少卿却教我推举贤人，引进才士，不正与我内心的想法相反吗？时至今日，我即使想要修饰打扮，用美妙的言辞为自己解脱，也无济于事，一般人不会相信，只不过自取侮辱罢了。总而言之，到我死后才能确定谁是谁非。信中不能尽情表达心意，所以简略地陈述我偏狭浅陋的意见。谨再次叩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