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吏列传序
《史记》
短幅，却作三段文字：第一段，引孔老本论，以“信哉是言”结；第二段，痛亡秦密网，以“非虚言也”结；第三段，颂汉兴尚宽，以“由是观之”结，笔态奇特之甚！
孔子曰：“道¹之以政²，齐之以刑³，民免⁴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⁵。”引孔本论。老氏⁶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法令滋⁷章⁸，盗贼多有。”引老本论。太史公曰：信哉是言也！法令者治⁹之具¹⁰，而非制治清浊之源¹¹也。总赞孔老本论，慨然有味其言。昔¹²天下之网尝¹³密矣，昔天下，秦天下也。自此至“非虚言也”，乃是一气转落成句，并无正反曲折。然奸伪萌起¹⁴，其极¹⁵也，上下相遁¹⁶，至于不振¹⁷。验网密之祸如此。当是之时，“当是之时”秦时也。吏治若救火扬沸¹⁸，秦吏治也。非武健¹⁹严酷，恶²⁰能胜²¹其任而愉快²²乎？下“胜任”字，已可恨；又下“愉快”字，写尽秦吏治之惨酷。言道德者，溺²³职矣。言当秦时，孔老之言，岂复信哉！故曰：“听讼²⁴，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下士闻道大笑之。”非虚言²⁵也。杂引二圣人语合作一句，妙！犹言若说无讼便大笑之也，盖当秦时真有如此。汉兴，破觚而为圜²⁶，斫雕而为朴²⁷，此言道之以德，上德不德。网漏于吞舟之鱼，而吏治烝烝²⁸，不至于奸²⁹，黎民艾安³⁰。妙，妙！言宁漏奸，此汉之宽，然终驯至于无奸。由是观之，在彼³¹不在此³²。妙，妙！言有尽而味无穷，孔老本论，胡可忽耶？
注释：
¹道：引导，通“导”。
²政：政令。
³刑：刑法。
⁴免：免于犯罪。
⁵且格：而且心服。
⁶老氏：老子。
⁷滋：益，愈加。
⁸章：明显，彰明。
⁹治：治理国家。
¹⁰具：工具。
¹¹源：本源。
¹²昔：秦始皇时代。
¹³尝：曾经。
¹⁴萌起：发生。
¹⁵极：极点。
¹⁶遁：逃避。
¹⁷振：振兴。
¹⁸救火扬沸：指抱薪救火，扬汤止沸。比喻劲没用在点子上，不解决根本问题。
¹⁹武健：勇武刚健。
²⁰恶：音wū，何，怎么。
²¹胜：完成。
²²愉快：偷少顷之快。愉，通“偷”。
²³溺：失职。
²⁴听讼：审案。
²⁵虚言：假话。
²⁶破觚而为圜：指汉代废除秦代的严法。觚，音gū，有棱角的酒具。圜，同“圆”。
²⁷斫雕而为朴：去浮华，崇质朴。斫，音zhuǒ，砍削。
²⁸烝烝：音zhēngzhēng，兴盛。
²⁹奸：邪恶。
³⁰艾安：安定。艾，音yì。
³¹彼：用德。
³²此：用刑。
译文：
孔子说：“用政令来引导人们，用刑法来规范人们的行为，老百姓就只求侥幸地免于犯罪而没有羞耻之心。用道德来引导他们，用礼制来规范他们的行为，老百姓就有羞耻之心而且能自动地走上正道。”老子声称：“道德最高尚的人，根本不考虑什么是道德，所以他是真正有道德的；道德不高尚的人总想着不能失去道德，所以他其实没有道德。国家的法律越是森严，盗贼也就越来越多。”太史公说：这些话讲得真对啊！法律是治理国家的一种工具，而非治理世风的根本。从前秦朝的法网是很严密的，然而奸恶欺诈的事情还是不断发生，发展到极点，从上到下都互相欺蒙，以至于国势衰弱不可救药。在这种时候，官吏行使职权进行治理就像抱薪救火、扬汤止沸一样，根本不得要领，如果不是勇武刚健、严峻冷酷的人，怎么能胜任呢？主张道德教育的人，就会失职。所以孔子说：“审理诉讼之事，别人会我也会，但我却要设法做到没人告状才好。”老子说：“下等人听人说‘道德’，哈哈大笑。”讲的都不是空话。汉朝兴起，就像除去方觚的棱角把它改为圆形，砍掉浮华的雕刻使之归于质朴一样，废除秦朝法律繁琐严酷的条款，使法令趋向简易，法网宽大，从中可以逃漏一口能吞下一条船的大鱼，然而官吏行使职权进行治理却淳厚忠实，不至于有奸恶欺诈的行为，老百姓的生活也太平无事。从这一点看来，治国之道还是在于提倡道德，而不在于推行严酷的法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