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知识vs当用之知
希腊人的几何学是从埃及、巴比伦来的。埃及人的几何能力非常强,他们的几何是用来测量土地、用来盖金字塔的,但是他们不曾发展出几何学这样一个知识系统。这是希腊人智性最突出的地方——别人的实用知识,到他们那里变成了知识系统,这个特点,每一部思想史都会提到。
这个区别,我有时候把它叫作系统知识和当用之知。一般人获取知识,是因为知识有用,这些知识是按照他做的事情组织起来的。比如说一个登山爱好者,他得知道好多东西,天文、地理、地质、气候、服装、饮食,他知道这些是围绕登山这件事组织起来的,他啥都知道,但他不是天文学家,不是地质学家,不是营养学家。在他那里,不是一片知识跟另外一片知识勾着,而是汇集在登山这件事上。这就是我说的当用之知。读书也有当用之知和系统知识的区别,企业家读尼采、读黑格尔,有几个警句,合在他的经验里,他深有体会,但让他上课堂上去讲尼采、黑格尔,他讲不了,硬讲,讲得乱七八糟,跟当老师的不一样,老师可以讲得头头是道,虽然也未见得有多深的体会。
老百姓要的是当用之知,老百姓要过日子就得知道好多乱七八糟的小破事儿,但我们不把它叫作知识。“知识”这个词——你们可以停下来想一想——主要是指系统知识。你知道再多,如果你知道的事情不是一个系统,你就不是知识人。反过来,我们讲知识人,他知道的事情一般都比较少,你跟他出去旅行一次,你马上就了解到,知识分子的“知识”一点都不多,野营的时候怎么扎帐篷,到这家餐厅怎么点菜,他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啥啥都不知道,但他是知识分子,那个knowing everything的Jack,他不是知识分子。
系统知识跟生活常识、当用之知是两回事儿。有用的是当用之知,反过来,系统知识没啥用。英语有用,梵文好像没什么用,除非你教书。系统知识好像真是为真理而真理才发展起来的,因为它的确没用。看来,“知识无用论”还有点儿道理啊。可是,我会英语,你不说我有什么知识;我要是会契丹文或者梵文,会解读甲骨文、线形文字B、埃及象形文字,那就了不得,大知识分子。的确,会说英语算什么知识?把一个孩子扔在费城街头,几个月,他就学到一口英语,他不用过脑子,靠感性经验就学会了。实际上,费城街头哪个孩子都比咱们英语说得好,当然不一定比得上刘擎、郁振华。但是,梵文不是,你要想学好梵文,你就要是个语言学家,懂语法道理,懂古代史,否则你学不会,你要懂好多好多道理你才能学会梵文。再举一个例子,你了解各种物价,肉多少钱,这家饭馆多便宜,可是没人叫你知识人。老百姓都知道,但知识分子不知道,他不知道现在的物价,他知道唐代的物价。现在的物价和唐代的物价,你知道的方式是不一样的。现在的物价,你老去买东西、老去吃饭、老去加油,你就知道了,你不需要专门学习,更不需要有一套理论。你想知道唐代的物价就不行,你得依靠系统理知,你得懂历史学,掌握史学方法,学会辨识史料,还得懂点儿社会学、经济学、金融学,最后你写成了论文,说唐代物价是多少。
对我们这些草民来说,需要的是当用之知。但知识的扩展,靠的却是系统理知。我们现在称作知识的,差不多都是通过系统理知获得的,仅仅靠蕴藏在语言里的那些道理远远不够。这在一开始就很明显,从毕达哥拉斯定理到无理数、无穷素数的证明,这些成就不是在街头逛逛就能够学到的,也不是通过语言能推论出来的,你使劲学汉语、学语文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