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知时代落幕
当然,我们现在站在理知时代的末尾,我们的眼光已经大不相同。在我们看来,至少在我看来,理知并没有这样无限的权能,世上也没有所谓的至理。系统理知带着我们上穷碧落下黄泉,大到整个宇宙,小到夸克,尽收眼底。然而,理知走得越远,感知的切身性或丰富性就越稀薄,乃至最后完全失去感性内容,变成了纯粹理知、无感的理知,思考正在被图灵机取代。我们凭理知探入四维空间、十一维空间,这个空间我们感知不到,要是把感知跟意义连在一起说,我们若不再感知世界,世界就失去了意义。我们现在老问人生的意义上哪儿去了,这个困惑可能有一部分就来自我们不再感知这个世界了。意义的流失当然不是件好事,但也许这是大势所趋,理知还是会向更加工具化的方向发展,因为这样的理知增强了人类控制世界的能力,力量太强大了。
到了这里,理知时代就结束了。我所说的理知时代或者理性时代,是携带感知的理知,注重的是道理而不是数理。我讲到希腊人,他们的理知并不曾脱离感知,比如,我讲到柏拉图的理念,那被视作最理性的,但他的理念本身就是一个形象。希腊人所说的理性跟我们今天的工具理性大不一样。当理知脱离了感知,理性变成了赤裸裸的工具理性,理知时代就结束了。
关于感知和理知,我大概就讲到这里。一开始我们区分了感知和理知,讲了讲感知,侧重讲视觉和触觉。然后我们讲到了语言,语言使人类拥有理知能力,讲了语词与是或存在的关系——一开始我们从视觉来讲“是”“是什么”,后来发现,“是什么”依赖于语言,视觉通过语言跟理知连在一起。我们从感知讲到理知,然后从理知讲到系统理知,讲到理知时代、系统理知获得的成就,最后讲到理知时代的落幕。
现在,种种迹象表明,理知时代正在落幕,下一个时代是什么,我不知道,图像时代?微信时代?AI时代?机器人时代?基因重组人时代?单就这点来讲,我们这些生活在理知时代最后的人,我们的感觉跟希腊人几乎是相反的,很多人可以说厌倦了理知,强烈地希望回到感性世界中去,重新感知这个世界,对这个世界重新产生感觉,而不是知道一大堆道理,认识更多、更远、更确切、更微小的事物。这些被概括成对理性的现代批判,一路追溯,批判所向自然会追溯到希腊源头,对希腊哲人如此推崇理知认识提出抗议。我觉得海德格尔本人就有点这种倾向,他对现代人的认知方式十分警惕,并且通过他广泛而深刻的认识把这种认知方式追溯到希腊源头。即使他这样做有相当的道理,我仍然相信,我们不应该用这样一种方式来处理希腊人对理知认识的热爱和信赖。
在年龄上,你们跟我只差个五六十年,但我常常觉得我们好像隔开一个巨大的时代——我属于已经逝去的理知时代,你们属于后理知时代。现在,书籍被短信和图片代替了,看不到几个真正的读书人了。你们被抛入一个新的大时代,生活在一个新的大趋势里,当然也可能,你们这一代,更下面的一代、两代,哪一代人忽然起来反叛这个大趋势,对抗纯粹工具化的理知,重新呼唤富有感知的理知。
这不是我们这个课程的话题,这个课程讲感知、理知、自我认知,主要做概念辨析,但我愿意相信这些奇奇怪怪的辨析其实跟整个思想史,或者狂妄点,跟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都有联系,甚至跟整个时代、跟人类经历过来的一个个时代都有联系。
问答环节
问:您说到无感的推理,我比较好奇,我觉得“推理”这个词一定是带我的,再具体地说,“我”跟大脑的关系是什么?
答:平常说起来,当然是“我们”在推理,而我们是有感知的。聊到这里,我多说一句,希腊人是用几何来做数学的,不是用代数来做,这个跟希腊人的感性就有关系,因为几何是有形象的,代数没有形象。是我们在推理,但我们依据某种形式关系进行推理,这些形式关系可以独立出来,到了纯形式的这个层面上,就跟你我没关系了,只有系统本身。这就是图灵机,图灵机不用感觉,在这个意义上,计算机可以推论。
“我”跟大脑的关系,这是一个好的问题,但我不知道三言两语说一说有没有意思。你可以写个小论文,谈谈“我”和我的大脑是什么关系,然后咱们来讨论你的论文。人肯定不只是他的大脑,他是个什么人,跟他的手、脸都有关系,当然,我承认,他是个什么人,也许跟他有个什么样的大脑关系特别密切,比跟他的手、脸关系更密切。你们都知道现在有一些科学幻想,你换了脸还是你,你换了大脑就不是你了。不过,如果是讲“自我”,那还不能只讲身体,“我”要在我和你的关系中才能建立一个自我,当然,要在一个社会里,才有我和你的关系。这么说来,“自我”首先是一个社会性的概念,你可以去读查尔斯·泰勒(Charles Taylor)的《自我的根源》,泰勒谈自我,根本跟大脑没什么关系。你可以试着写写,一边是社会的自我,另外一边是大脑的自我,这是两个自我还是一个自我还是什么?诸如此类。
问:老师,您谈到系统理知,我觉得很有启发,您前面说过,逻各斯的世界是共同世界,所以我觉得,到了理知阶段,社会方面也是有真理的,那就是我们中国人所说的天理。
答:依照我们这个课程的讲法,我们先有感知,后有理知,我们有什么样的理知,曲曲折折依赖于我们有什么样的感知。但大家知道,还有另外一种立场,虽然从经验上说,我们是从感知发展出理知,但其实,道理早就在那儿了,或者叫作天理,或者叫作先验原理,就像吸引子那样,吸引我们的感知向特定的方向发展理知。比如数学,我们不能说,中国人有一套不同的世界经验,所以我们会有一种中国特色的数学。习惯上,这被称作理性主义,这样的标签也许误导多于引导,不过不妨在这里提一下。在我看来,吸引子是有的,天理是有的,但那不是可以用教科书列出来的,第一条天理,第二条天理。物理学的天理很简单,简简单单就是世界,世界就是那个样子的。人的天理就比较复杂,因为人不仅是那个样子,他还想成为某个样子,换句话说,人的所是里包含着人的应当。说天理,主要是说这个应当。可是在我看,天理也离不开感知。传统上,好像理知是感知的指归,感觉纷纷杂杂,到了理知那里就归于一统了,这个我不大接受。要说起来,人同此感比心同此理还更加明显。在大多数情况下,人同此感,不一定同此理。那么,怎么到了数学那里,中国人跟外国人的数学差不多呢?这得绕两个弯才能说清楚,我绕不过来,我只能说,不能把数学之理跟天理混为一谈。
问:您谈到,从感知会发展出经验,从经验才能到数字理性,大概是这样一个过程。AI的逻辑可能是相反的,它从数字理性开始,反过来模仿感知经验。我们以后再看这些高科技新闻的时候,就会想到AI并没有感知,而是对感知进行拙劣的模仿。
答:如果是这样挺好的,科技发展的确日新月异,但我是希望读书人不要跟着媒体咋呼,多去思考一下真实的发展,对社会、对思想的真实影响。我没有提出系统的想法,但是你再去读AI能不能产生意识之类的讨论的时候,你多了一个思想资源,去考虑他们说得对不对。
问:技术发展好像是一种必然的趋势,但带来的后果很严重,我希望听听您的看法。
答:科学和技术相结合,如我们大家看到的,拥有了巨大的生产能力,人类尝到了这个甜头,恐怕很难再改弦更张。但像你说的,这也带来了巨大的威胁,会不会有一天,人类更强烈的愿望是摆脱科学-技术的控制,逆转技术不断发展的大趋势——这将是一个根本的改变。我倒是不太相信历史必然性,但眼下我看不出有这种苗头。现在,民族利益,政治利益、经济利益,各种最强大的势力,都跟科学技术绑在一起。人们现在能做的,是利用技术的好处,同时尽量减轻技术的有害方面,技术加快发展的大趋势没有变。
问:陈老师,我想问的是,科学技术会不会改变人性?
答:我前天参加了一个网上的会议,其中一个报告人是一个脑机接口公司的老板。我说的这些都是在复述他,我没有查证。全世界有三家脑机接口公司,一家是马斯克的公司,剩下两家都很低调,他的和另外一家脑机接口公司。那一家是做永生的,就是说,它是做意识转移的,就是把你的意识复制下来转移到另外一个脑,如果复制成功就意味着永生了。他的公司呢,现在已经可以成功地把一个小白鼠的记忆转移到另一个小白鼠的脑子里。他们用脑电波信号来干两件事,一个叫造人,一个叫造超人。造人是什么意思呢?我举个例子,比如说我没有手,手断掉了,没有了,他们给你装一个假手,这个假手跟以前的假手不一样,这个假手就跟真手一样,我现在要去拿杯子,我就去拿杯子了,就是意念制动着我的手,一套设备侦测出我有拿杯子这个念头,它就指挥我的手去拿这个杯子。到了什么程度呢?到了可以弹钢琴,弹钢琴又到了什么程度呢?如果这个技术发展好了,就会像AlphaGo一样,没有人能弹过它,因为它手指的运动速度是人的5倍,它可以处理远比人手可以处理的复杂的琴谱。另外,它还可以治愈自闭症,现在已经治愈了1例。这例在杭州,虽然只有1例,已经是一个破天荒的、轰动的事情。它的方式是这样的,它监测你的脑信号。自闭症的孩子对事物不产生情感反应,其实他有情感反应,只是非常微弱而且转瞬即逝,所以我们普通人认为他没有情感反应。但他们这套监控系统能够发现这些微弱的、短暂的反应,侦测到这个,给他反馈,慢慢引导他的情感反应越来越强。这是造人,造超人就不用说了。我有了这个技术,我就无所不能。你想更聪明吗?来吧。你想记住更多的事吗?来吧。你想懂80种语言吗?来吧。就像治疗自闭症,它就可以用来治疗孩子不专注,一个孩子在它监控条件下1小时的学习效率是普通孩子的5倍。在这个意义上,它就是一个脑科学,不太管你身上的别的东西,对人就是一个脑,有了这个脑就有了你。
[1]参见:陈嘉映,《说理》,第1章第10节“拈花一笑”,2020。——编者注
[2]玛西亚·芭楚莎,《黑洞简史:从史瓦西奇点到引力波,霍金痴迷、爱因斯坦拒绝、牛顿错过的伟大发现》,杨泓、孙红贵译,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6。——编者注
[3]参见:陈嘉映,《哲学·科学·常识》,第1章,中信出版集团,2018,第69—73页。——编者注
[4]参见:陈嘉映,《哲学·科学·常识》,第1章,2018,第54—58页。——编者注
[5]参见:余英时,《论天人之际——中国古代思想起源试探》,中华书局,2014。另见:“一个有意义的政治体,须由政治与文教携手才能造就和维护。”出自《哲人不王》,收录于:陈嘉映,《价值的理由》,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第26页。——编者注
[6]参见:阿那克萨戈拉,《残篇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