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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铁蹄
2米粒
香港大学的师生在战时组织了护校、救治伤员等工作,停战后也没解散,考虑到经过18天的战乱,各家都将断炊,便让住在近处的家属们也到他们的食堂吃饭。我家也享受了这份照顾。妈妈、婆婆、熊婆婆和我们兄妹共五人便一天三回往港大跑。好在近,下个坡再上个坡就到了。开始还分中餐部、西餐部,没过几天,外籍人士都被抓入集中营了,我们就吃中餐。排个队,先拿一只大碟子,往前,扣上一勺饭,再走,浇上一勺菜,就坐到饭厅的餐桌上吃。这一份饭,对大小伙子是不够的,我们则嫌多些。人熟以后,他们就少给我们一点儿。
吃完去还碟子,再领一份生米回桌上去拣。这拣米的工作就由婆婆和我二人来完成。米里有黑的小硬壳虫,白的细肉虫,绿的、黑的霉米,还有稗子、稻壳、沙子、小土块儿。得把米倒在桌上摊开,一点点地扒拉着拣,五份米也得拣好一会儿。若有没去壳的,就用指甲剥出米粒来,一颗也舍不得扔掉。有时候也有大学生来跟婆婆说好话,把他那份倒给我们拣,婆婆都没拒绝过。拣干净后,婆婆还要拿个小簸箕簸一遍,绝对可以食用才去交回。饭厅的服务人员也都是大学生,对我们这一老一小总是笑脸相迎。在港大吃了一个来月,日本人开了粮站,按户口本配售平价米,港大的特殊照顾也就停止了。
买米的任务是袁妈和我两人的。粮站在下面的般含道。袁妈是天足,能走路,带上我是因为她不会说广东话。头天去没买到,第二天一大早就去,在粮站门口排着队,慢慢就来了许多人。袁妈一手拉着我,怕挤散了。粮站的人怕人多乱挤再出事,就拿支粉笔在每人肩上写个大大的号头,没排队的不给号,写够号头就叫明天来,这样迟来的人就散了,秩序也就好了。原来粮站的米有限,按供应量也供不上,供应量是每人每天老秤六两四,合现在就是四两,两百克,其他副食和油都没有。经常看见路边上躺着饿死的人,盖条麻袋,露出大黑脚板。
1941年,袁妈(左),婆婆(中),刘妈(右)
港大的蔡爱礼医生是台湾人,通日语,日本人把他叫到卫生课去任职。他念及友情,让我妈妈也去上班,好拿一份工资糊口。在那里,妈妈得以看到收尸队的报表,港九两处一天收过九百多具!收尸队员告诉妈妈,头天看那人还有一口气,没收,第二天一看,身上被片得红鲜鲜地,被饿人吃了!自那以后,剩一口气的他们也收,省得那人再挨刀割。妈妈也看见过被割过的尸体,告诉我原来人是没有肥肉的。长大后我才悟过来,饿死的人哪里还有肥肉?
卫生课占的是汇丰银行旁边一座银行高楼,也在海边,我去时总看见摩罗差(印度警察)押着苦力们扛着米麻包装上大轮船。衣衫褴褛的小孩儿们拿着废罐头盒跟在后面,一粒粒地拾掉在地上的米,被赶走随即又聚来。路人若丢下什么东西,小孩子们就蜂拥去抢,若是能吃的,就迫不及待地塞入口中。有一回,我看见一辆汽车里扔出一把柿子皮,后面的车碾了过去。小孩子们还是围过去,从地上抠起来送进嘴里。
爸爸曾带我去看过一个大仓库,除了粮食,还有咸鱼、咸菜,贮在一排排大大的木囤里,要爬梯子上去才看得见里面的东西。这些食物都让日本人运走,接济南洋的战场去了。铁蹄之下,中国人的命连蚂蚁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