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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铁蹄
6离别
从这以后,家里就开始收拾东西。把钢琴处理了,盛字画的大柜子连同爸爸收集来的残砖破瓦,还有客厅角上立着的佛像等等,不可能带走的东西,一并拉到教堂的地下室存放。地下室没有墙,像学校的风雨操场似的,只是矮得多。那时,地下室存放的东西已不少,一家一堆,都有标记,以为很安全。1948年我七姨从青岛去美国,路过香港,来信说地下室遭了火灾,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妈妈当时就明白是被偷光了,放把火打掩护而已。果不然,30年后,妈妈在南京“文化大革命”抄没物品认领展上,看见一幅题款“地山兄指正”的字画没人认领,于是它就物归原主了。可惜它不会说话,不然如何从香港的教堂地下室到了南京的红卫兵手中,必是一个引人的故事。
大人们忙着启程前的各种事情,我和哥哥视为最重要的就是动员袁妈、刘妈和我们一起走,还找出地图来证明,回内地就离北平近了一些。她俩只是叹气,被我们缠烦了就说我们两个不懂事,还说不能再拖累妈妈了。我们还真是不懂事,振振有词地说拖累不了。有时候,她们也不管我们的喋喋不休,只是把我们搂紧在怀中,泪光闪闪。
妈妈已将她俩安排好了。袁妈去熊婆婆家,刘妈去水太太的妹妹家。我一岁时,刘妈带着我在水家住了半年多。水太太的妹妹,我们称她五姨,那时还没结婚,就住在她姐姐家,现在结了婚也在上海。妈妈托了人,把她俩一块儿带去,路上也能相互照应。到了上海的人家也都是熟悉的人,妈妈比较放心。
分别的那天终于来临了,雇了一辆小货车,把行李全装上,婆婆带着我和哥哥坐在车尾行李上面。当车子起动,袁妈和刘妈追着车子跑,边哭边嘱咐我们两个一路要听话。婆婆也哭,哥哥也哭。我咬住嘴唇忍着,觉得自己就像《黑奴魂》里被卖走的小孩儿。
我们在码头附近的一家旅馆里住了一夜。第二天,袁妈和刘妈也下了山,和带她们走的人住到另一家旅馆。她们俩还过来看我们。我们又见了面,又分别了一次。我和哥哥送她俩走了一段路。我的两只手一直攥着刘妈的大手掌,脸贴住她的身子,都没有说话。
妈妈到码头上亲自看着把我们那六面都贴上了名字的行李装到了货船的中层,因为装在下层的东西通通都会被压坏,装在上层的就会被偷剩了空壳。这都是那些字画起的作用,而且还免了检查,所以妈妈连日本人最爱要的英文打字机都带了回来。我们还提前上了船,算个二等舱,其实就是个小统舱。没有床位,自己在地上打铺,能容二十来人。我们捷足先登,就占了离门远些的最里边。弄妥后,我和哥哥就到船舷看后上船的人们被检查。船下海面漂着枕头、小匣子之类被日本人扔进海里的东西。
船终于离开码头了。我看见临海的干诺道上,从前那一座座英国国王大铜像的空柱台,铜像都倒在了街边地上,面朝里,颈上还挂了一块木牌,吊在背上。过去爸爸指给我看过,说那是英国人向中国人示威的东西,什么时候香港回到中国,就会把它们都搬下来。现在它们都下来了,但不是我们,而是我们的敌人干的,说不清是高兴还是悲哀。往上看,山上一片郁郁葱葱,房屋掩映,那边曾经有过我的家。再西边,有爸爸的坟。走以前妈妈带我俩去告别,坟依然是土堆,妈妈在一边坐了许久许久,以至我们俩玩得都打起架来。妈妈流着泪喝住我们,指着土堆说:“这是你们爸爸的坟哪。”我俩才又悲从中来,乖乖地挨着妈妈,低着头坐了许久,惭愧不已。抬头再向上看,山顶飘的不是看惯的米字旗,而是个红膏药,赶快把眼光收了回来。香港越来越模糊,远去。
别了,香港。别了,我的童年!
1998年,和哥哥一起给父亲上坟。这时,我和哥哥也都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