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我是落花生的女儿 - 许燕吉 >
- 第四部 禁锢的年代 >
- 第五章 为囚第一年
3所长叫我当组长
在一个学校读书互称同学,在一个单位工作互称同事,而在一个监狱服刑就要互称同犯。我不以为然,他犯偷盗我犯反革命,怎能算同犯?不过那里面就是这样称呼的,我也只能“入乡随俗”了。
先我们在此的那位女同犯姓段,就是那位自尽的严同犯的同案人。虽然也只二十八九岁,到底是干部出身,很会做群众工作,我们四个人初来,她把这个组管得挺好,是个很称职的组长。相处近一个月,知道她是个独生女,和军人已离婚,有个七岁的女儿,由她的父母照看着。姓严的自尽那晚上,程所长把她叫到办公室去谈到后半夜,班长还特地关照我们得轮流睡觉,以免她再出事。那两天她不住地流泪,说自己不如反革命,反革命总不丢人,她这种事加上严某人又死了,实在无颜回乡,要求去劳改队就业,否则就赖着不走。程所长只好把她父亲请来,她父亲说:“你娘和你小闺女都离不了你,孩子呀,咱们就死也死到一块儿吧!”父女抱头痛哭一场,她心软下来,跟父亲回家去了。
段同犯一走就剩下我们同来的四个人了。一个是王秀云,就是我被捕之初给我上杀威棒推我下凳子的那人,四十多岁,反革命罪判了20年。她惯会打击别人,以表示靠拢政府,更爱添枝加叶地告密,我不爱和她交谈。但毕竟只有这几个人,还整天守在一起,慢慢地我也知道一些她的情况。她是河北南部磁县人,小时家贫,在作坊里做头发制品,后来给一个财主做妾,没生小孩儿,买了一个小男孩儿。解放后她只身来到石家庄,嫁给一个做小生意的北京老头儿。她被捕后,那老头儿回顺义老家去了,也没和她离婚。我估计她一定是帮着磁县那老财主残害过地下党、八路军,否则不致判如此重刑。
另一个叫白三,也四十好几了,就是农科所西北的大郭村人,还曾是石家庄的农业劳模。丈夫是铁路工人,儿子是国棉厂的保全工,媳妇、孙子和她一起在大郭村务农,她因参加反动道会门被判了10年。原来不知怎样,现在脑子似乎有些不正常,成天爱说村干部诬陷她,说她农活儿干得最好,一点儿也没“破坏生产”。说这种话在监狱里是犯大忌的,叫作“不认罪”。她还说她也不信道会门,只是陪外甥女去求神治病。她挺能干,大概政府也认为她不可理喻,她爱说什么就说,没人理睬,能干活儿就行。
还有一个才20岁,叫梅,丈夫是铁路工人,由于没有父母,就让年轻的妻子跟兄嫂一起生活。妯娌常为孩子吵嘴,这一天轮到梅做饭,她正切菜,孩子们又打起来。梅先抓住侄子砍了一刀,再给自己孩子一刀,自己往颈子上也来了一刀。她常自嘲地说:“砍了三刀,把谁也没砍出什么事,只给自己砍来七年徒刑。”她丈夫每回跑车休息都来看她,每次见面前她都要对着镜子扎好头巾,遮盖那颈上的刀疤。她不机灵,手也笨,属于倔而犟的一类。
段同犯回家后,程所长叫我当组长。我以为会叫爱找别人毛病、爱汇报的王秀云当组长,程所长却说我文化程度高,可以胜任,只要大家都遵守监规纪律,及时向他反映组员的思想情绪和劳动生活问题就行了。
组长上任没几天,白三晚上不肯按时睡觉。监舍是不关灯的,她想要缝点儿什么,我制止她,她不但不听还骂起我来,骂我父母。我还从来没听人骂过我父母,而且还用这么肮脏的粗话,不由怒火中烧,捉住她的领襟扇了她一个大耳光。白三瘦小,不是我的对手,便更大声地骂起来,我又左右开弓地扇了她好几下,打得她哭哭啼啼地上床睡了。第二天程所长叫我去办公室:“你打白三了?”我承认,心想又给了王秀云一次表功的机会。程所长说:“我知道市看守所常有犯人打犯人的事,王秀云也打过你是吧?”我心想,你怎么知道的,嘴上说:“我也不赞成打人,昨天是白三骂我父母,我才打她的。”程所长说:“你管她是对的,但得讲究方式。譬如抻一根线,得看着线的情况使劲儿,不能让线抻断了,抻断了不就被动了吗?得多动脑子,不能简单化,明白吗?”我还真的明白了些道理,心存感谢地说:“我还从来没管过别人,一定记住所长的话,改变粗暴方式,保证不再打人了。”我虽然没给白三道歉,但在小组会上做了检讨,好在白三也没记仇。后来我们在南兵营又同住了几年,看见她好几回令人啼笑皆非的事,相信她脑子确有毛病,十分后悔打过她。
白三在粮食紧缺那年就保释回家了,因为她儿子调去邯郸的国棉厂,按石家庄的风俗,儿媳不能和公爹单独相处,回娘家又没有吃的,村里就把白三保回家了。梅也没住满刑期,她没酿成严重后果,小孩儿没人管,保释回家了,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