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庸人自扰
收入增加也算小康后，妇女们就常劝我抱养个女孩儿，说将来老得不能动，有个女儿给洗洗涮涮，比儿媳妇好使唤。我明白这个道理，在陕西，或为养老，或为换儿媳妇，抱女孩儿是很普遍的事。老头子也早有这个想法，他说要个大点儿的，五六岁就不太费事了。我认为什么都不知道的好，容易建立亲情，只是议论过，没正式讨论。有一天下午，在官村烧砖的河南师傅的老婆，抱着个白胖的小女孩儿来兽医站，我还以为她要什么药，她却先问我这小女孩儿怎样，我说挺可爱的。她就直截了当地说：“我四十多岁了，孩子又多，没精力管这个小的。听人说你人好，我就想把这个给了你，她一定不会受罪，我也放心。她都六个月了，没生过病，你能管好，我们什么东西都不要。”说得我瞠目结舌，答应回去和老头子商量。当晚吃饭时，我把经过讲了一遍，老头子嫌孩子太碎，要就要大的，我还是说碎的好。平时我们说什么，科科都不发言，这回一改常态，主动表态，大声说：“大碎都不要！”一锤定音，老头子和我都哑了，自此结案，再没议论过这事。
本村魏堂堂的老婆，我得称她为大姨，是赵昂昂的小同乡，她回娘家去了一趟，回来后特地来兽医站，劝我把赵昂昂抱回去的那女儿领回来。她说看见那女孩儿了，12岁也没上过学，整天在山上放羊，袜子也没得穿，手上冻出许多裂口，没人疼爱，很可怜。她说咱们这里比甘谷富，接回来，将来在这里找个婆家，一辈子都会感谢我们。她的话让我觉得心酸难过。晚饭时，我把堂堂大姨的话传达给老头子，老头子说：“她都快卖得了（指可以订婚了），人家养了十几年，还肯给咱们吗？”我说：“将来她得多少彩礼，我们全给汪跃金就是了。她的嫁妆咱们另给置。”老头子半天没答话，我就追问：“是不是这女孩儿不是你的，你不愿意要？”老头子说：“她是我的也罢，不是我的也罢，我不和汪跃金打交道。”我又转向科科：“科科，你就一个，我们老死了，你就一个亲人也没了。这女孩儿总是你妈生的亲妹妹，将来你有个什么事，还有个妹夫能给你帮帮忙。”科科噘着嘴也不出声儿，我再催问，他挺不高兴地说：“我不管！”看来我谁也没说服。两个姓魏的都反对，我这局外人才叫瞎掺和，这事也就被枪毙了。
科科不接受妹妹，可不反对媳妇，他班上的男同学，除了家境困难的，都已订了媳妇。一天，他放学回来就对我说：“我们班的德厚，还是要来的，今天都订媳妇了。”我笑着问：“这么说，你不是要来的，更应该有媳妇啰！”他高兴地笑了。又一天，三生媳妇来串门儿，和科科半开玩笑说：“科科兄弟，你长得曼（就是好看），书也念得好，我明儿回四川给你找个曼曼的女娃。”她走，我问科科：“怎样？”他说：“我不要四川媳妇！”我问：“四川媳妇咋咧！”他说：“四川媳妇好吃！”我逗他：“你不是也好吃吗？那才配得上呢！”他大喊：“我就是不要！我要本地媳妇！”
我到兽医站后，真有说媒提亲的了。我特地把科科问了一遍，他低着头，小声地说：“要呢！”既有这表态，我就让老头子进行去了。那小孩儿的爷爷和妈妈愿意，她爸爸是个铁路工人，懂得点儿政治，给否决了。过了不久，我去赶集的路上遇见同路的一个妇女，边走边聊，几里地下来，互相的概况就都知道了。那妇女说：“我把二女儿给你当媳妇吧！我就喜欢一个娃的人家，以后没有分家的麻烦事。”她看我没回应，就又补充说：“我女儿绝不辱没，长得曼，学习也好。”我觉得这样就能定亲，似乎太荒唐，只好支支吾吾。回家后说及此事，老头子的侄子正好在场，他马上说：“二娘，你就错了。哪里能碰上这么好的机会，人家自愿你还不敢接！连人家是哪个村的都没问！唉！唉！”我笑过之后还真觉得遗憾起来。
到了1975年，媳妇终于订上了，也没用媒人，是老头子的表弟自己来说，把大女儿芳芳给科科。老头子没意见，我却有顾虑，一是血缘太近，二是亲上加亲，万一不成，关系很难处。可他表弟坚决要给，说新改的《婚姻法》允许第四代人通婚，又说将来科科把书念出去了，他拿我多少就退我多少。当地乡俗，男方若要退婚，不但彩礼不退，还要再赔偿一笔钱，表弟的这种表态就让人很难拒绝了。给了550元订金，表弟马上用这笔钱给他二儿订了媳妇。1976年暑假，我带科科回南京，也带上了芳芳，那年她12岁，我妈妈看芳芳勤劳，又能独立生活，也很喜欢，就是嫌她太矮。我便带她去了儿童医院，医生给她仔细检查一番，说以后会长高的。到了1978年，科科考进了武功县中学，有一次回来说在杨陵街上碰见了芳芳。芳芳问：“咱爸好吗？”科科说：“那是我爸，不是你爸！我和你是近亲，不能结婚，否则生的孩子都傻。”自此我知道科科不想要这门亲事了。正式退婚是在科科上师范学校之后，也没用第三人，老表兄弟俩在村外河渠上谈的。老头子说：“儿大不由父，我儿要退婚，是我对不住你家，以后没脸上你家门了。”表弟说：“当初我说过拿你多少退你多少，现在退不出来，也没脸登你的门了。”二人扯开嗓门儿大哭一场。老头子回来还意犹未尽。我劝他说：“他家这么穷，咱们比他好过多了，他是你亲表弟，就算我们帮顾他了，不必难过。”老头子说：“不是为钱！钱都是你妈给的，我往后就没舅家了！”又号啕了一番。我哥哥知道后说：“早就不该给孩子订什么媳妇！”总结得不错，庸人自扰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