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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三日 星期四
①烽由重庆来。
下山唱歌,回来读完张天翼论《阿Q正传》。(文艺阵地六卷一期)他的才情很奔放,只是缺乏一种深沉的力量,他的作品所以不能深入的原因,大概也就在这里。自己觉得有些自己同时代的作家们的作品也应留心读一读,不能自高自大抹杀一切,从此也可以懂得他们的长处和短处,来借照自己。
三个原色能够变化出千百的颜色;五个音阶能够变化出成千样的乐谱。文艺形式,一定要按照内容所需要的来创造。张氏所提的“形式不分,任意创作”我很同意。
只写了几行诗,就吃饭了,饭后略休息,去看芬。歌儿愈胖了,她正在地上走着玩,她不理我,可是我要走时她却哭了,喊着“爸爸,爸爸孩子不再那样活泼、愉快了,变得忧郁而爱哭而痴呆,我很难过。芬把她哄睡了,一同到野地上看幼稚班的孩子们掘沙土,打架,一个长睫毛的小姑娘跪在地上哭。芬说,她很想带牛油面包在这春天的郊外去野餐,我笑了。
河水涨了,草已发芽……
午间在吃饭的时候,曾想起这样几句诗:
一度春风两自开,山花虽好不成媒,
无端解佩浑闲事,随处调琴取次乖,
底事嗜痴难却癖,闲将饮醉聊当酷,
铅刀自在难成割,一路藤萝原自栽。
这是自嘲也是自慰路上想着,应该把这些闲情收拾一下了,多努力工作一些吧……
昨夜陈布文来,她说:
“你这人的感情很难捉摸,起始看起来很热,而一接近,又是冰冷!将来研究你的人是很难的……”
“我个人是没有什么价值的,有点价值的应该是我留给人类的一点工作结果。我和别人一样,具备着应有的缺点,所不同的,也许因为我懂得怎样消灭这缺点,从兽性中提炼出自己来……”
“不,我感觉你珍惜自己的感情近乎有点残酷了,对于别人你也太一点,我觉得这不必要的……我不能说你们作家们没有热情,只是你压抑得特别更深一些……看了你热情的作品,见了你的人……一定要失望!”她强制地克制自己激动的感情笑着,脸涨红着,用袖头掩着自己的嘴,眼睛湿润着,这是很诱惑的样子,但我并不为所动。
“这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我是从残酷环境中长大的……我对于自己也不姑息!我的战斗的警觉性是很高的,我的恩怨是分明的……”我冷淡地笑着说。
“这不使自己太苦了吗?我想你原先不会这样的。”
“是的,原先并不这样,现在我却要向这条路——残酷——来发只有这样我才能生活下去,才能不吃亏……
“鲁迅和你不同……他有时还要吃感情的亏。”
“是的,我们生活历史和环境不同……”
“你比他好像更坚强一些……”
“也许,我只有一个缺点……如果我能把这个缺点也去掉了,——我正在想去掉着——我会是世界上一个最坚强的人……”我并没告诉她我的缺点。
“由此看来,缺点越多的人,倒是最可爱的人了。”我笑着没有回答她。我举了希腊一个浴马血的人的故事;也举了列宁说人民是不需要用手摸他们的头盖给温情的,那他们会咬掉你的手指,他们需要拍打……
“我在你们这样人面前,我什么全敢说,我不怕你们,我不怕你们捉取我感情的弱点……”她停了停说“在别人面前非有十分把握我是不敢向他们泄露自己的感情的……你为什么要在面上摆出那冷冰冰的样子呢?”
“我珍惜我自己的感情,不愿意多麻烦。”
“你珍惜得近乎吝啬了!”
“我的感情那是用我的血升华起来的珍珠……我不愿意随便给与一个轻视它的人……被他们随便抛掷了……使我酸心……必须有能够收藏这珍珠的匣子的人……我才能给他……”她沉默,她激动,她的眼睛充着泪……,我冷冷地结束了我的话,不再谈下去。
我打开窗子,透进外面的月色,她把灯捻小下去,我又捻上来……我推测她今夜的感情是不安的,但我对一切全冷淡。她让我教给她练习腰腿的方法,我教她了。L来,我又一同到她们窑洞里去,我讲着我一些过去打架的故事,也唱了《捉放曹》,陈是很崇拜曹操的。这是一个有些霸气的女人。她也告诉了她和她丈夫的关系,虽然她很同悄他,理解他,但是他们不能再过下去了,实际已经断了关系。她给他信说,他把自己的私生活可以随便的,这也意味着她也可以随便的。总之,我对于她不想爱,也不想更进一步亲近。(她又走进来)她每夜要来我这里就灯光和炉火读书,她是个不怀嫌疑的女人。
这几乎是意外的事,我正在和陈坐在炉边谈论着中国古诗词,如对于这方面知道得很多,她的父亲是一个秀才,我很感兴味她对于夕学理解的深度。忽然她的丈夫从重庆来了,他们已别开半年——我从T处寻食物回来——遇到罗烽也一同来了,我们欢呼着,激动着,我健诉她,拍了一下她的肩头……可是她却懒洋洋地从火盆边站起来微赛着说:“我知道了!”我很奇怪她这冷淡的表情。
到她丈夫进来时,他是激动的不安的,讲着路上一些危险的遭遇最后他沉默了,依在桌子上……背过灯要哭的样子,他不能够克制自己了:“小漪!我们出去谈一谈吧……”她勉强地走了出去。后来我知道她曾向他提出过离婚的信,他感到不安。
徜词
我和群到他们的屋子里,丈夫已经躺下了,他激动地说:“舒群,萧军……我们平时是没什么交情的……可是只有你们能照顾她……别人没有。可见我们是有良心的,我们东北人……”他声音颤动得要哭的样子。我诙谐地笑着,用话平息着他的感情“算了吧!不要太激动……先休息休息要紧……”这个男人是短小精壮,有一个光亮的额,弯眉,细眼,性格伶俐有点浮动的青年人。他爱乡村,从小流浪,有很好绘画天才的人。这使我想起了三年前我到西安时,萧红和我提出离婚的夜!我不愿这女人也伤到旅人的心。同时我感到很愉快,我是和这女人没有感情上的连系,我感到很安适而光明。
和群、T在我室中坐到夜很深,各人讲着各人的性格,但这并不是尽情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