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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四日 星期一
摘要
①《第三代》写到八十九页。
②听一说丁玲去考党校了。
在心情极端恶劣中,勉强写了五页半稿纸!老婆在病,孩子在吵(就在我写日记这时候,鸣儿就在我的身后,扯我的衣服叫着,要登上我的凳子)。夜间要弄鸣儿尿尿,有时他还要耍脾气。睡眠不安。日间还要弄琐事:扫地,洗碗,弄孩子,替芬铺床……。我只有忍耐着。“我的生活,我的工作,全在一种‘勉强’里进行着啊!甚至我要做一个好人,也是在勉强……”
晚间在外面,我和芬谈着萧红文学上的才能,而后我这样笑笑地说着。
我现在过的是感情极端抑制的生活!
我底每一件爱情底结束全是枪痛的,我不敢也不愿想它们。“一般的女人全是缺乏一颗艺术的灵魂的,像xx、>< X,这是不能和萧红相比的!”
“她们不也是作家了么?没有灵魂怎能做作家呀?”芬笑着,她带着一种可厌的女人性的不诚恳说。
“作家不一定是有艺术灵魂的,相反一个普通的读者也许会高明业匕”
我向她说,自从鲁迅先生和萧红死后,我感到很寂寞!自己工作的结果缺乏一个真正自己所信赖的人,或懂得自己的人底鉴赏,虽有多少人称赞,也是空虚的啊!古人所传的《伯牙焚琴》的故事是可能的。(写到此,我心甚酸!)
我感觉出芬有一种无可如何的嫉意的感情,不能克制地现出了,我不能再说下去。
智识份子的感情和工农统一,这只能到完全忘我的境地才可能。革命对工农带来的是利益,是愉快,对于智识份子却是生活降低,不自由。―所以他们是痛苦的,需要双重的克服。让一个人去歌颂他所认为平凡的东西,这是不合理。陕北人没见过洋楼,看见了杨家岭的办公厅,也觉得惊奇,至于在都市住过洋楼的人,他怎能有心情去歌颂它―有也是理性的,责任的。体验那艰苦的过程而已。
没有饭吃的人,吃饱了饭便是幸福。
吃过鱼肉的人,对于仅仅吃饱了饭的“幸福”是不会如何兴奋的。这也就是真正劳苦大众和小资产阶级感情的分歧点。
五月二十五日晴星期二
摘要
①《第三代》写到九十二页。
②收到白求恩纪念册。
③芬的毛衣手工钱八十五元拿到。
写作情绪低落,感情恶劣已极!我晚饭后独自散步到一个坟场上,睡在草地上,我真想死!我从来没有经过这样长时期感情的折磨。因此我想到了那些住医院的人,被俘虏的人,囚人,被流亡到异国的人们,有妻、子之累而又要为自己的事业奋斗的人们忍耐的伟大性和深沉的痛苦。历史上的李凌,京戏上的杨四郎……他们的心情我明白了。
我已经用出极大忍耐的力量在度过这生活了,但我知道这生活还要个长期。
五月二十六日 落雹,暴风雨 星期三
摘要
①《第三代》写到九十七页。
②我对白求恩,刘志丹,李自成留心他们的材料,同时在孕育着他们的形象和性格。
在极端低落的情绪中工作着。
有一些党人,他们用一种宗教性的恐吓来吓唬虎人,像是不信仰苏联就要堕人地狱一般。其实宗教也还是看行为,口头上说着上帝的人,也还是不能够进天国。
热是一切“活”的根源。
我感到自己已要工作和该工作的东西太多了!
明年我预备把所有的杂文等整理一番,抄一遍。“艺压当行”将来共产党用人,一定要以技术人为第一位,以政治工作人员为第二辅导,不如此是不行的。如果政治人员同时能精通技术,当然更好。
我又向芬诉说我的感情,愿意她理解本质,同时有一些自己能做的工作,不要麻烦我,这会引起我生理上的反感,主要为了我们更和谐些。
鼓励,尊敬,赞美……这比责罚更有用些,主要以对方的性质为标准。
我是一天天在脱蜕着一些可耻的杂质。
不能描写于人类进步即无多大用处的人。
五月二十七日 晴星期四
摘要
①上午修路未工作。
②昨夜鸣儿叫起我五六次,弄得我要呕吐。
③隔壁搬来两个东北人(东北通讯处)虽认识但不知名字。
④《第三代》写到一〇二页。
五月二十八日 睛 星期五
摘要
①早晨领到鸣儿补发津贴三〇〇元。伙食费四五〇元。还陈光远一一百元。
②为小鬼不能带孩子事,我已决定不用小鬼帮忙了,并决定离开招待所。
③为了要去南泥湾,已给毛泽东去一信,我约定与他作一次面谈。
④《第三代》仅工作了一页―一〇三页。
我和芬商量过了,决定提前去南泥湾。再在这里住下去是无意思的,因为我已把名义上帮助我们的小鬼向行政方面辞却了,这样每天提水、看孩子,我是不能按计划工作的,还不如去南泥湾。我已给毛泽东去了信,预备等一个星期,如果他没回答,那时我再做决定去绥德,或再给他一信。总之,延安我不想再住下去。在这里虽然吃一口现成饭,但是在精神上是苦痛的。晚间报载,张天翼在病中,学生为他募捐。万迪鹤死了,人也募捐,总之,一个人必须到病了,死了,他才有了“价值”,人们才懂得“关心”!因为鸣儿的额头特大,每个人全惊显着,而且断定他是个“天才”这虽然是一种很可笑的“寓言”,但自己听起来也很满意,喜欢,
五月二十九日 晴 星期六
摘要
①给总政萧向荣信,要白求恩纪念册及长征故事。
②上午去街上买物,挂面五十元一斤,蛋五元一个。
③《第三代》写到一〇八页。
晚间领鸣儿去散步,有几个招待所的客人在拉胡琴,我竟自动地唱了一段戏。我感到人们对我存着尊敬,但是生疏。为了别人底自尊,我应该先去尊敬人。
名誉、地位、全把人变得怯懦,与人生疏、孤独、庸俗……我应该警惕这关口。
我已经到了应该学习尊敬人的时候了!那就是说我将要失去了感情任性的自由。
写作情绪渐渐又有所旺盛。
五月三十日 星期日
摘要
①上午去看歌儿,因为没到期,没看到。
②午饭后去河边洗衣。
③教学法纲要读完。
④没写作。
人容易被人疑惑,也容易疑惑人,没有真知灼见的人很难挺过这关口。这使我想起了中国古书上一段《邻儿偷缺》的故事。当一个人被疑时,他底每一个动作,言语全要成了可疑的材料,等到这疑惑被否定了,也就觉得可怜可笑!
在招待所住一个从前方联大教书回来的一个人,有一点神经质,会拉胡琴。因为前天他偶然一夜没回来,人们便喊喊嚓嚓的说着,说自己的警觉性不高,以至让一个奸细跑了,因此我也就推定是这个人,于是我也就搜集关于他的材料:.
1.他的精神不正常。
2.昨我散步时,曾两次遇到他神情恍惚,走来走去,当时我就疑心他或正在为“坦白运动”而矛盾。
3.前天晚上他看到鸣儿,大家说“将来这是个小作家”,我说“还是不做作家罢!省得落得这样运命。”我指着报纸上正有一段关于张天翼贫病交加,学生为他募款事。而他却说“还是学种地罢,更有把握些。”
4.他曾称赞过蒋介石的能干。
5.他向别人问过,到西安路费要不要两千元法币。根据了这些理由,于是我也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可靠了―可是昨天他又出现了。这便使自己感到一点可笑和无聊。洗衣时,偶然和艾思奇的老婆(吴茵)河边遇到,她似乎在避免打招呼,于是我也就避开她。我对于中央研究院,尤其是一些半瓶醋的“教授”“学者”们,感到憎恶和无趣。
夜间和芬又谈起了去南泥湾的事情了。
我坦白地告诉她:
“你缺乏一种坚强的挣扎的力量的,假设你一旦堕落,是不容易翻身的。但你也不会堕落到什么地步。你缺乏着一种弹性,因为你还肯进步改正―虽然常常要中断―所以我们还在一起,否则一早就完了。早先和萧红在一起,她走路慢了我全不愉快……”“挣扎太费力啊!”她坦然地承认着“我是不能做一党员的,我缺乏那种刚强的东西
她缺乏一种透明的,脱俗的艺术鉴赏和创作的灵魂;也缺乏一种主动的,高度的弹性和同情,不懂得体谅人,不能接受深刻的感情。种平庸的小市民的东西深深地泥陷着她,这当然要很困难地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