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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五日 星期五
摘记
①《第三代》写到一七九页。
②晚间纪文华,冉一(慰让)来谈天。
有点伤风,鸣儿眼睛不好,芬还是病快快的。勉强写了五页稿纸。
晚间纪文华和一冉一(慰让)——一个脸色苍白,前额很广,样子很聪明的约三十岁的青年人,四川,学理化机械的——他们全不是党员,所以来寻我谈天了。冉一说他初到延安看见文化沟口一篇方纪骂我的文章,问了人我是怎样?别人告诉他,我为“托派”王实味辩护过,所以他几次要来也不敢来。
纪和冉全不满意一些党员的行为,如:
1,歪曲或不批判的汇报别人的话或意见。
2,鬼鬼祟祟不正面诚恳坦白谈问题,总是采取“政治工作”方式,指导方式,“调查”方式。
3,笨拙地调查别人的发一言和行动,引起别人的反感。
4,一个党员诗人(刘×)在学习会上竟朗诵他的到洋车夫家里去开会的臭诗,吹牛皮。
纪过去是立三路线时代的党员,如今断了关系。我为他们解说:
1,不要对党员要求过高,要采取帮助他们的态度。
2,把个别党员不正的行为意识应与党基本的态度分开。
3,理解一些党员们的苦衷,现在的环境和政治上的运动。
4,我一也举了些自己经过的例子。
他们很愉快,感到很充实地走了。我检点了自己的说话,觉得还恰当,应该,只是有时候还要多听他们。
从侯那里再就这两个非党人的谈话,我个人的经验,这些党人们还严重地存在着关门主义和主观主义的成分,他们和群众关系将来是存在着脱节的危机。这是典型性的——至少在现在,在一般非党知识分子之间。
六月二十六日 阴雨 星期六
摘记
①《第三代》写到一九一页。
②和一冉有谈话。
③一个叫贾子明的人又有了“问题”了(我认识这个神经不健全的人)。
在这里,政治地位,军事地位是被一等看重的,我明白这道理,所以在自己生活上,除开必要的衣、食,我是什么也不要求。勤务员不给我打水打饭,我就自己动手,一切以自己动手为原则,更不提什么意见。我不愿借了别人的光亮照自己。虽然我有这权利,但我怕麻烦。
午间去打饭时,在小厨房门前又遇到那个叫冉的人,他告诉我,他决心要出去了,他对政治没兴趣,他不愿把整个力量来革命,他要回去照看他的母亲。虽然党要吸收他,但他拒绝了。他有肺病,心脏扩大,神经衰弱,额头冒汗……老婆是会计,有一个一岁多的小孩,在前方敌人扫荡,他们自己把他掐死了!他曾整整五天没吃过一粒小米,喝一口水……他厌倦这生活了。
夜间有扩音机的声音,从杨家岭响出来,这大概是在开跳舞会。别人的夫妻在星期六全不能见面,没有娱乐,而他们却是这样消遣自在,这是不该的。这决不能用“平均主义”阻住别人的口。
无疑共产党在原则上要使在延安的每一个全成为党员才甘心。
六月二十七日 阴雨 星期日
摘记
①和纪,冉谈天。和陈光远谈天。
②《第三代》第六部写完。
冉一告诉我,他怎样杀死自己的孩子的故事:
敌人要扫荡的消息来了,我们被送上一个高山顶,因为那里全缺水,只有几家老百姓靠岩石缝一点水活着。所以敌人和八路军全不.上去。这回敌人破例上去了,我和妻带了孩子不愿随老百姓走―不信任他们,怕抢我们身上的钱―就跑进了一个谷口,躲进一个岩洞里,前面遮了草。敌人来了,就在谷山顶上竖起了旗,搭起了临时碉堡,每天早上一过,或到了黄昏前,就开始搜山,四人一起带着狗……我们的孩子因为两天没吃喝,他哭了一声,几乎被敌人听见,亏得11一!中有野鸡、山乌鸦等叫,算遮过去了,但是我们塞他嘴,掐他鼻孔,他死过去了,可是他又活了,又哭了一声,这次我们就掐死了他―这是一个有名的聪明的孩子,一岁多就能讲话,有十八斤重。
出去找点水喝
二天二夜,我实在不能忍受了,夜间出去想寻水喝,几乎被巡山的兵发现,我伏在草里,他们用棍子戳着,又静静地等到夜间,他们放出了狗,我爬上了岩壁逃跑了。
日出时,我到了一块石头上睡下去,听见人声,我一抬头,原来是两个敌兵,他发现了我,伏下去,我也滚下来,从一块岩壁上蹲下来,有时滚着,用棉袄包了头,他追我,开枪打我,终于被我跑开!
骑在一裸树上——四脚蛇
忽然又遇到一个汉奸,他放下了包袱和枪,用手来抓我,我拐入左面一带山林里,跑着到了一个大悬崖,听见山上有敌兵说话的声音,附近又有色拉色拉的响声,我绝望了。硬爬到悬崖上一棵树L骑着,万一敌人来,我就跳下去!一阵色拉声音又响了,我.正准备跳,忽然发现一只四脚蛇从我身边跑过,我才明白了这色拉的声音。一葫芦水
我吃着草叶,山桃子……但是什么也嚼不出来,我拼了性命要到山下大村子去偷水吃―那里正在着着大火,驻扎有两千敌人―路_ I--遇到几个瘦得不像样的女人和孩子,一个孩子正抱着一个葫芦,我猜总是水了,我不能讲话,痰粘住了我的喉咙,只好摸出四元钱来,但是那孩子不肯,我抢过那葫芦,这时候转出一老一少来,他说“八路军,我们这是偷出来一点水,一家要靠它活命呀!不卖!”但我不放,他们无奈,分给我半瓢泥汤喝了,但是更渴!我又向前走……遇到救星
遇到了我们一起同屋的百姓,他们救了我,在一个草圈里给我水,刮身上··一第二天我能说话了,把身上的钱―约四~卜几元全给了他们,请去救我老婆,或者带点水去。我的周身已不像样,衣鞋破,浑身血……
我的老婆
她很胆大,我走后,她竟从大路冒着危险去山下喝水!回经过一个村子,已有敌队部住在那里,两匹马拴在房前,米饭味香出屋外,一个马夫正在张嘴睡觉……。她错走到一个山谷,另外百姓救了她。我派去的百姓只看到一个死孩子。
这就是我们不相信群众的结果。
敌人的战法和败德
敌人扫荡时,是大圈套小圈
分搜合击,联络好。
、杀
淫外,破坏器皿,向各处大便
这是世界上最卑贱的民族性
,向炒面,米里大便…
、军队的表现。
每到一处除
…杀婴儿,妇
烧女
一个剖出肠子的人
一个农民扛了一袋萝卜丝,被敌人获得了,他不肯,倒被搜出了五十元白洋,便把他吊在了树上,开了膛,肠子全扯到树上。……百姓不满意优待俘虏。
他原先是个足球选手,这一次身体损伤了。老婆一提到孩子就哭。
一个东北的科学工作者栖牲
他高大强壮,打篮球可以连打三个Time……因为领学生在石家庄开会,被敌人包围,他帮学生逃出,自己未逃出,与敌人手搏斗,被敌人挑破头脉管而死。死后发现他曾企图用自己的棉衣塞住伤口!听了这些
对他们的尊敬
故事,与前方一些武装战斗的同志们故事,使我增加了,消除自己卑吝的,动荡的感情。―厌恶自己的渺小。陈光远告诉我,他为讨厌和知识分子理论,在苏联他曾为了“王启罗米达赞侦察的问题难倒过夸夸其谈的教官。他说有工夫愿意和我接近。
在每次谈话以后,我总是后悔自己的话说得太多,太性急,不易发生集中的效果。
《第三代》第六部已于当日下午结束,共写了一九四页。开始于四月二十六日,共费去两月又二天。星期日耽误的时间在内(约十天)。
枯燥,生硬,不自然——这是写后的感觉。
另外在故事性和色彩方面似乎有些努力与获得。
六月二十八日 晴 星期一
摘记
①他们证实了那个叫贾××的特务了。
②今日快天明时,一个叫鲍××的人跳井企图自杀。
③给凯丰信,关于去南泥湾事。
招待所几天来几乎每天开会到夜深,已经发现了日本和国民党的特务五、六个。今天早晨芬告诉我有一个人跳井,后来由第六小组宣布跳井的经过。
一,他于十八岁在天津被介绍人了日本宣抚班。
二,是一个候补党员,以放毒,
三,他自首后,觉得对不起党
暗杀中级以上干部为任务。
,又怀疑宽大政策,于是跳井自杀。
因水浅,未淹死,又喊救命,结果被绞上来。
四,他仅有初小程度。被送医院。
那个贾××自己承认他原为共产党员,被捕,
边区。这是个神情沮丧,神经不健全的人。黄发变节,被国民党送人
,红脸色,
二十五六岁。他曾在学部里和我谈过话,因此我更警惕了要谨慎些。
黄牙齿,约
,此后谈话
还有那个杨XX也不见了。
下午又随了他们去听“坦白运动”大会。
第一个上台自白的是个女人,名叫陈XX,是邓X的老婆,约二十三四岁,长剪发,黑衣服,个儿很高,面貌看不清,声音响亮,口齿清楚。一上台,她就以激昂的清脆的语调说:
“我今天自白,是要号召同志们向糟蹋我的国民党特务头子刘为章去报仇!”接着她说了自己痛苦的经过:
虚荣心坑害了我!
一九三七年抗战,我参加了一个服务团,在武汉于一个左倾面貌出现的教授邓XX(我认识此人)家中认识了这特务头子刘为章。那时第一个印象给我的是他们看一本照相册,慨叹着上面武汉时代(一九二六―二七)杀人的故事。后来刘对我们很好,到他家里去躲警报、吃饭、坐汽车……我在他家里看见有蒋介石的照片,我问他:“刘先生你是国民党吗?”
“暖”他虚伪地慨叹着“国民党骂我是共产党,共产党又以为我是国民党,其实我是个无党无派的人!”
“刘先生告老在家,还是应该做些事了。”我赤诚地劝他。他在人前背后,总是称赞我身体好,如何如何……这时我为虚荣诱惑了,但还怕周围的同志们笑话,所以还避免嫌疑。―一天,他告诉我敌人飞机要来,约我到他家里去躲警报,正合我心意,在他家住了两天,他家对我招待体贴极了,其至关心到我的洗澡……刘拍我肩’膀,吻我……我全不拒绝,几乎成了他的爱人。他说自己老婆(在台湾)不进步,要离婚,要求我和他结婚。我说等他离了婚再说,他说婚是要离,要求先和我同居,我虽然有矛盾了,但终于为了虚荣心所迷惑,答.应了他……从此我就毁灭了我的贞操!
加入国民党
我要来陕北,他起始阻止我,说陕北如何苦,我一定要来,他答应了,但要了我的照片,说加入国民党,并说我如不忠诚替他们服务,无论我走到哪里,他们全能够找到我:第一次使我心寒J'!他用汽车送我到车站,给我八百元钱,一支帕克水笔。三个任务:①要调查边区驻军状况。②要调查组织状况。③无论到哪里全要给他通讯地址。他说托派是共产党内部事情,杭战后国共要分裂,中国无资产阶级等。
到了延安
由t)I!练班到党校到马列学院,我均没活动过。到马列学院后我因工作积极,被选为妇女干事,我就利用这地位开始活动。第一件事,我就把一篇.三八妇女节的登报文章有我名字的剪下去寄刘,使他知道我的地址。接着我就吸收一个爱小便宜的女同学;一个在月下唱歌,受过教会教育的男同学,同他们散步,在河边,唱弥撒歌……吃小馆,又利用一些小事和我女性的地位拉拢感情关系,散布“自由主义”的毒素,打击老干部,加大帽子……等。
因为我和刘通信被发现,调查我和刘的关系,我不承认有恋爱或政治关系,调查人也没深究,后来我到了科学院,组织部很久才‘给了我的结论!
结了婚
我和邓X结了婚,生了一个女孩,整风开始了,反省时‘我想法躲,反省些不必要的小事,不承认和刘有政治关系,我发脾气,写下誓,跪在地上发誓……支唔,反复
,以自杀为要胁,终于我被幽禁了,一
避言
个女同志陪着我。我反省的动力:
一,第一次特务自白时,李富春的话刺到我的心,使我不安跑开了。
二,陈云和我讲,说不承认,将来女儿大了,别人进步了,自己还在禁中―这刺痛我的心!
三,是我的小女儿,每次我看到她在对面山坡叫“妈妈!妈妈!”但我不能抱她,我心痛死了。
四,党对我在物质生活上,精神生活上的照顾,并托我的女儿送来了。
这女人是感情激荡,外强内弱,怕硬不怕软的人。虚荣心重。第二个,第三个自白的全没什·么,因为也听不清。最后一个是前次自白的(杨XX)关于特务方法的解说,特务意义等,他如何恐惧以下诸事:
①党的政策是否可靠。②党籍。③工作。④自己历史。这是一个尖鼻,荡嘴,单眼皮,神经敏感,油滑……似吸鸦片的人。
威胁、利诱、利用青年的认识不清、意志薄弱等弱点——这是一个特务被利用的过程。
因为过度注意听,头感到一点神经痛。
六月二十九日 晴 星期二
摘记
①上午洗衣,下午记日记,晚间去旁听斗争特务赵XX。
晚间去旁听了斗争会。这会给我的印象很好,较之过去斗争王实味的会要像样子多了,这更证明了我判断中央研究院那会是对的,他们对于王实味是“栽赃移证”,对于我是想要“趁火打劫”咬我一口。此为我把去年一些信稿看了一遍,其中有两封我转到党中央的青年信,有的提到陕公的事,而罗迈是陕公的负责人,这无疑对我是“假公济私”的报复。我对于他们底方法等完全是对的。我先由内部去解决,而他们拖延不理,不得已,我才在大会上公开。这证明党中央处理事情底寡断,使我感到他们底“妄自尊大”“内部空虚”,结果还是我代他们解决了这问题。如果我若不妥协地追究,他们将要丢失“威信”了―至少在这件事情上。但我还是爱护这个党,帮助这个党……因为它是在进步着的啊!
这特务,在学校加入复兴社(国民党特务组织)不久又加入共产党,又做了一些特务性的工作。
一,入党系特务介绍。
二,党员有被捕,他不逃走,和托派、复兴社人员来往不被捕。
三,把共产党组织等报告蒋委员。
四,新四军事变时,不得党允许,指挥下命令组织武装,给顽固派以口实。
五,半年中不召集县委会议,不传达上面决定。
六,作总务科长时抱怨,作书记时又反省,博得好评。
对于以下问题他回答是含糊的:
1,加入复兴社做些什么工作?(因为没推动,他没做什么。)
2,为什么在河南那样反动环境未被捕?(那时时局不紧张。)
3,在党校为什么听反动歌曲放任?(犯了自由主义错误。)
4,在外面是否采取了自由主义的态度工作?举例(与托派,特务来往。)
5,入党是否执行红旗政策?因此时正是双十二事变时,国民党特务政策……
6,对以往党员对他的挽救取如何态度?(感谢)
最后,对他开始了软硬夹攻、嘲笑、晋骂……
我起始很惊异于这些人们发言有条理,尤其是一个女人的声调和语句全很有使我觉得不如,但过一刻觉得又平凡了,原来是“一套”。
我对这会感到很平静,他们是在进步着……
六月三十日 晴 星期三
摘记
①读完了《饥饿的郭素娥》。
②听到一个女人说:“共产党不那样傻,决不放‘两条心’的人离边区。”
③一个黄眼瞳吊眼的四川人和我谈蒋光慈的作品思想。
④小鬼郭玉喜骂人(刘御为证)。
⑤夜间在俱乐部开斗争前总务科长鲍××……
忍耐地粗心地带着“找毛病”的心情读完了将过二~l一岁青年作家的作品,虽然在理性上觉得这不该,但在感情上确实如此,就如在此吃粗糙的饭菜一样,虽然它里面也有些营养人的东西,终因烹调不得法,佐料太多,使人胃口不愿接受。
1,欧化得太厉害。
2,形容词等滥用。
故事该斩断时(如郭素娥已死),不斩断。这是这作品主要毛病。虽然使人可以感到一些生活上的丑恶,但不明朗、真切,只是“可能有这样一件事”就是。但这青年是懂得要描写什么和怎样描写了,他懂得了用形象去感染人,这是一部不易为文学教养太差的人所接受的,但较高的人又懂得了它粗劣。这比较延安一般文艺青年底作品简洁、朴素性是不如的。
晚间散步时,听到一个姓蔡的(这里的政治指导员)老婆对一般女人说,共产党不会放两条心的人出去了!这使我很不愉快。我知道共产党要以在延安的人每一个全成为党员为原则,他们对于我当无例外。利用软禁式的办法不让我出去,利用间接方法使我自动入党……如果他们真的如此办,这是重复着历史.上一些错误,我会向他们坦白声明:
1,我的意志是不可屈服的——除非我自杀。
2,一切“政治方法”对于我是无用的。——除开真诚坦白。
他们对于我,消极方面怕我对于一些坑害过我的党人们进行报复;积极方面要获得我这个“干部”。但如果他们用这些暖昧方法,将要遭到我坚决底抵抗。
晚饭后抱鸣儿散步,遇到一个人问我对于蒋光慈的看法,大致我说他是个主观的小资产阶级的浪漫主义的革命作家,在那现实的阶段上,对一般青年是有着一种鼓动作用的。但是这作用很快就消灭了。再,文字上的功利主义应以阶级立场为区分,革命的功利主义是必须的。―这人正在写自传,因为他读过蒋的小说,决不定如何批判。我对蒋作品读得很少,也不能深入具体来批评,但能这样大致说一说,想来不会有什么大错误。
晚间他们在斗争一个总务科长——长身,麻脸,高鼻——的人。社会关系的复杂,暖昧,破坏领导人威信,生活贪污腐化。他有一个瘦小,有病,吊眼,改足派脚,农民(土包子)的女人。今晨,我看他脸青着,沉默地坐在树下,老婆在一边流着泪。
因为我不该旁听,被一个姓戴的秘书谢绝了,我也走开。我并未为了“面子”不愉快,这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