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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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水泥森林般的大都市里,居然会有块沼泽地。关于这件事,年纪大一点的人都还有记忆。阿元年纪不大,但他偶然听桑伯说过这件事。

当时桑伯喝了不少酒,伏在大方桌上快要睡着了。阿元同那服务生聊着合伙做小买卖的事,心情有点激动。桑伯忽然坐直了,一把抓住阿元的胳膊摇晃着,大喊大叫地说:

“心胸要宽,才会有大的格局!我以前和你说过的那些事全是真的!我们不要被表面现象弄花了眼……你,流马,你在这里做服务生,可你是个阴谋家,你的野心太大,心胸却不宽。你干吗扯我?我要把话说完,不然以后没机会说了!”他甩脱阿元的手。

名叫流马的服务生一眨眼就消失了。桑伯挥舞着一只胳膊喊道:

“他藏起来了!他,这个阴谋家,藏到你们想不到的地方去了!”

阿元用力拽着桑伯出了酒馆。他俩拐进了一条长长的小巷,小巷的尽头是桑伯的家。那天夜里小巷里的照明灯全坏了,阿元摸黑行走。桑伯突然不肯走了,抓住一根路灯灯杆站在原地。

“你这该死的,将我带到哪里去?”

“回家啊。前面就是你的家。”

“我要去沼泽,那是流马藏身的地方。怎么样,你慌神了吧?你从来没听说过那个地方吧?我告诉你:沼泽地就在右前方,那个大剧院的下面!你看那两颗星星,就是从沼泽地里升上来的。”

阿元抬起头,看见远处那高建筑的幕墙上真的粘着两颗星星,不是霓虹灯,是星星,刺目地眨着眼。星星怎么会在幕墙上呢?两个高大的身影靠拢来了,是桑伯的两个阴沉的儿子。他俩一边一个挟持着桑伯往家里走。阿元倾听着两个儿子的脚步声,那脚步像要踏穿水泥地似的。

现在已经是第二十四天了,阿元记着日子,一直在打探关于沼泽地的蛛丝马迹。有一夜,他蹲在即将被拆除的棚户区的一间小木屋里,有一个拾荒的老头同他蹲在一起。那屋里居然连一把椅子都没有,更没有电灯和油灯。

“你听,它们进来了!”老头说。

“什么东西?”

“小猪们。它们走家串户,是一些灵物。”

阿元听到了猪的喘息,伸手一摸,摸到了它们那湿淋淋的、泛着热气的身体。一共有五六头。它们身上黏糊糊的,一股酸气,大概很脏。同它们的肉体的接触让阿元生出快乐。

“它们是从沼泽地来的,只有它们可以来来往往。一般的人,去一次那种地方就要折腾个半死,可它们来来往往……”

“您能告诉我怎样去那里吗?我不怕折腾。”

“没人能告诉你,这种事不可教。”

“是不是在大剧院下面?”

“是啊。也是在游戏场下面,在每一栋大楼的下面。我们这个城市古时候是沼泽,现在只有这些小猪可以找得到通到那边的路了。可今夜他们已经从那里回来了,你只好另外找机会。”

老头起身到外面去了。小猪们拥挤在阿元身边取暖。阿元抚摸着它们,从心里深深地感到一股手足之情。他靠墙坐在一块木板上,任这些小猪拱着他的腿。他想,天亮后,他要紧盯这些小猪,它们会将他领到那个地方去的。一会儿他就睡着了。中途有两个人进屋来,小猪们骚乱了一阵。但那两人很快出去了,好像是行乞的。他们一走,小猪们又向阿元靠拢来了。

然而他在天亮醒来时,小猪们早就走了,屋里也看不出它们来过的痕迹。阿元回忆起拾荒老头的话:“它们走家串户,是一些灵物。”

另有一夜,阿元在妓院。妓女小芬凑在他耳边说:

“阿元阿元,要是你这么年轻就死去,叫人怎么想得通!”

“我没有说我要寻死嘛。”阿元反驳她。

“你虽没说出口,可你的做派就像明天要去赴死的人。”

“你误会了,小芬,我还没到过沼泽地,怎么会去寻死?”

阿元一说沼泽地,小芬的表情就茫然了。她默默地从床上爬起来,坐到一旁去了。她对阿元吩咐道:“拿钱来。”

阿元将钞票递给她,一声不响地出了门,走出了妓院。

他回转身一看,妓院竟然退到了远方,他同妓院之间已隔着大片的荒地。荒地里,有几只恶鸟阴森地叫着。这就是沼泽地?不,不是。他听到了汽车发动的声音,一辆车从荒地那边开过来了。接着又一辆。阿元想,妓院是在郊区,从前他没注意到这里有这么大一块荒地。

汽车停在他身旁,从车里钻出桑伯高大的小儿子。

“上车吧,阿元。”他说。

车子飞快地驶向市中心。已是后半夜,阿元看着窗外,整个城市黑乎乎的,连街灯也不亮。他不敢问他们去哪里,心里暗暗抱着希望。

“到了。”小儿子低沉地说。

阿元下了车,那车立刻开走了。

他在路边张望了一阵,辨出了超市和电影院。一个黄牛像从地下冒出来一般出现在他面前,他吓得打了个冷噤。

“要票吗?”

他付了款,头重脚轻地走进电影院。

一条鳄鱼占据了整个银幕,看不到背景也没有声音,只有它身体的各个部位的特写,反反复复地放映,令人厌烦。阿元感到场子里坐满了人。邻座的老妇人附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

“你愿意看‘沼泽地之夜’这部电影吗?我可以领你去观看。”

他俩猫着腰往外走,阿元紧紧地跟着老妇人。

他们没走多远老妇人就在电影院外墙的墙根坐下了。她诉说道:

“我喘不过气来。我只要稍微一紧张就喘不过气来。你干吗站着?快坐下来,你挡着了我的视线。”

阿元老老实实地坐下来,他握住老妇人伸过来的满是骨头的手。

这时他俩都听到了电影院里的噪音,似乎银幕上正在发生枪战,有一个人在歇斯底里地高喊着什么。

“我们是在温泉旁边分手的,双方都知道这是永别。”她没头没脑地说。

“谁?”

“我和我的情人。其实那算什么温泉,不过是沼泽地罢了。太阳终日晒着,水洼就被晒热了。说来好笑,我居然怕蚂蟥。我在那地方学会了很多东西。我想,那地方是位于——”

“位于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都不是,对不上号。”她干笑了一声。“可我是从那里出来的。你瞧,我这只手缺了两个指头,是被蚂蟥叮坏了锯掉的。刚才在电影院时,你一坐下我就知道你在找什么,你算找对了人。”

“那么。您会将我领到那里去吗?”

“领到哪里去?那个地方不存在。它就像我的手指头一样,消失了,没有了,只剩下两个空档。”

“说说您和您情人的‘沼泽地之夜’吧。”

“是有过那种夜,可我记不清了。那是记忆里的一些斑点。”

阿元抚摸着她那缺了指头的手,想要问她、又想要她自己说出来一些事。犹犹豫豫的。

“现在我可以看得很远了,夜里到了这个时辰我就变成千里眼。如果没有人故意遮挡我,我可以看到边境线。我记忆里有那些斑点,可我一点都不在乎。你瞧,那只鳄鱼抬头了。”

“请您说下去。”

老女人将头垂在胸前,一声不响了。阿元摇了她两次,她还是没动。阿元站起来,向前方望去,但前方什么也没有,只有黑沉沉的夜。电影院里有猛兽在叫,大概是老虎。

阿元离开了电影院门口,他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心里有点不安。他想,刚才同那老妇人在电影院门口,他一定是到过沼泽地了。他眼力太差,看不见沼泽地。明天夜里,他要换一个地方,再去找。

他又去过酒馆,没碰见流马,流马休假了。替流马代班的是一位大眼睛的少女,神态苦恼的临时工。

她坐下来,让阿元请她喝一杯,然后望着玻璃酒杯出神。

“他们将他逼得太紧了。”她说。

“你是说流马?”阿元紧张地问。

“我是说我自己。我总是用‘他’来称呼我自己。这对‘他’来说虽然有点可怕,但也有好处——他就可以一不做二不休了。在我的老家,这种情况常发生:如果人同鳄鱼搏斗,人是有可能取胜的。”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下午两点。”

“我是夜里来的,我怎么还在这里?”

“是你自己要待在这里的嘛。这些瓶子都是你喝空的。”

“那边那两个是什么人?”他指着角落上戴白草帽的,鬼鬼祟祟的人问。

“你小声点。他们是养龟的外地人,他们上午就来了,一直在等你。”

阿元激动地站了起来,朝他们走过去。

两人中的一个慌慌张张地将什么东西塞到提包里头去了。

“你们好!我现在可以同你们走了。”阿元说。

两人相视一笑,一前一后往外走。阿元注意到这两个人又黑又瘦小,像是山里人。他们是在山里养龟吗?

女孩送到门口,附在阿元耳边说:

“他们养的不是龟,是一种生活在水里的蝎子。”

三人行走在老城区,在那些弯弯曲曲的小巷里穿来穿去的。走得太久,阿元都有点烦躁起来了。他想,莫非他们想要搅浑他的思路?老城区本来是阿元的熟悉之地,可是因为很久没来过了,这些石板路和两层的木楼竟让他感到很陌生。他们终于在一栋挂着“婚纱摄影”招牌的三层红砖房前面停下了。阿元断定自己从来没来过这里。

走进照相室后,两个山里人说要上厕所,将阿元撇下了。

照相师满口黑牙,目光像刀子一样。灯光下的那女孩涂着厚厚的白粉,穿着红光闪闪的缎子长袍,坐着一动不动。

“请你同新娘说说话好吗?她的表情不够活泼。”照相师对阿元说。

阿元正要问新娘,没想到她抢先开了口。

“你这位客人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这可是个秘密场所,没有人带的话,根本就进不来!你真是好运气,说不定还看得到大逃亡!谁带你进来的?”

“是两位养龟的师傅带我来的。”阿元说。

“我明白了。那是两个人渣!”新娘咬牙切齿地说。

照相师按下了快门,大声说:“好极了!”

那张门“吱呀”一响,两个山里人进来了。新娘的脸上立刻变得毫无表情了,她像木偶一样坐着不动。

阿元盯着新娘的脸看,越看越觉得她面熟。她是谁?她一个人在这里拍婚纱照,怎么没看到新郎?在阿元旁边的三角眼山民说话了。

“你觉得她面熟是不是?住在这一带的人看起来全面熟。一开始我还不习惯呢。我常来这里,这位妹妹住在白沙井旁边,门上有铜铃的那一户。”

照相师皱着眉头挥着手,说:

“都离开吧,都离开吧!新娘的情绪坏掉了,没什么好照的了!”

两个山民吐了吐舌头,溜出去了。阿元呆头呆脑地站在那里,心里还在想:她到底是谁?新娘还是像木偶一样坐着。

“怎么?你还不走?再不走就找不到出去的门了!”照相师赶他。

阿元像在梦里一样游出照相室。那走廊长得望不到头,他胡乱走了一段,往右边一拐,希望那是出口。他撞到一个人了,那不是出口,是楼梯拐角。被他撞的人是新娘。新娘还穿着红缎子长袍,那缎子冰凉冰凉的,有股不祥的味道,阿元很害怕。

“阿元,不要走。”她说。她的声音变得很细弱。

“你怎么知道我叫阿元?”

“是那两个人告诉我的。现在你出不去了,他们把你带进来,就没打算让你出去。这里面很大,你不要乱走,我们坐在这楼梯上等天黑下来吧。”

“难道有危险?”

“是啊。快坐下。”

阿元闻到女郎脸上香粉的气味。

“你快结婚了吗?”阿元问。

“结婚?”她吃吃地笑起来,“没有,我才不结婚呢。”

楼梯上有脚步声,阿元扭转头一望,那上面黑洞洞的。

“楼上也是照相室吗?”阿元大声问,为了给自己壮胆。

新娘不回答他的问题,用责备的目光看着他。

那脚步正往下走,阿元忍不住又扭转脑袋去看,他看到了一只黑熊的熊掌。那熊掌没有继续往下走,停在那里不动了。

冷汗从阿元背上冒出来,他大气都不敢出了。

新娘显出鄙夷的表情,冷笑了几声。她一点都不害怕。阿元心里惭愧不已。为了掩饰自己的胆小,他又问她:

“楼上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沼泽地。”她说。

“啊!我们可以上去吗?”

“天黑了就可以去。你反正也出不去了,着什么急呢?”

没过多久天就黑了,天一黑,阿元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后来他又发现新娘已经不在他身边了,不知是上楼去了呢,还是从走廊里溜掉了。倒是那只熊还在楼梯上上上下下的,弄出恐怖的声音。

阿元离开楼梯来到阴森的走廊。走廊的尽头倒是有一盏小灯,可是离得很远很远,他站立的地方只有微弱的光线。他想到那盏灯那里去,又想上楼去看沼泽地,他打不定主意。

有人在某个房间里发问:“是谁?谁在那里?”

“是我,阿元。”

“你是收购金环蛇的贩子吗?”

“我不是贩子,我是一个泥瓦匠。”

“滚开,大逃亡要开始了,别挡路!”

阿元紧紧贴墙站着,他希望自己的躯体消失。

阿元的身体没有消失,因为那新娘又过来了。他俩贴墙站在昏暗中,新娘用低沉的声音给阿元讲了她的故事。

本来她再过一个星期就要结婚了,可新郎那天非要拖着她去近郊公园。

在那个人工湖边,一条大鱼停留在紧靠岸边的浅水中,天上下着雨,于是他俩一块滑下去了。到了湖里才知道,那不是浅水区,而是很深的水,水里长满密密的水草。新郎将她往下拖,缠绕的水草使她不能动弹,她只能顺从地下沉。可她突然用双脚蹬开了新郎,蹬脱了水草,爬上了岸。

“就像有鬼似的,你想象不出那种诱惑。”她的口气有点赌气的味道。

“没关系,这事过去了。”阿元安慰她说。

“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还活着,今后——”

“你没听懂我的故事吗?你那个意思根本不是我的意思!真见鬼啊,我现在还同你站在这里瞎说。你怎么能理解我?不可能的!”

阿元感到很抱歉,也很难堪。她说得对,他的确是一点都不理解她,这不光是因为他还没经历过爱情,也因为他涉世太浅。他用力去体会,还是体会不到身边这个女孩的情绪。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新娘忍不住又讲起来了。

“那些水草啊,你越用劲挣脱,它们越缠得紧。在水下,我甚至听到他在笑!咕咕,咕咕,非常奇怪的笑。还有他的脸……”

“可是你挣脱了。”阿元的声音也变得很低沉。

“是啊,我怎么会蹬开他的?那下面的景色是永世难忘的。我先上楼去,你待在这里别动,我会叫你的。”

她那模模糊糊的身影离开了。阿元记起那头黑熊,他想,那应该是在马戏团受过训练的熊。

现在都安静下来了,只除了一种声音,那种水塘里升上来的、咕噜咕噜的气泡声。阿元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这个声音。可是屋外并没有一口塘,这个声音就显得很邪乎了。是不是楼上传下来的声音?沼泽地里的气泡声?完全不像,那声音的确来自屋外。

阿元等了好久,腿都站酸了,新娘还是没来叫他。然而照相师来了。照相师通通通地从楼上飞跑下来,很快到了阿元身旁。他口里喷着臭气,凑近阿元的脸说话,一只手还在阿元的头顶摸索。

“没错,是你,你这个家伙还在这里。一般我们不留人过夜的,你耍了点小诡计留下来的吧?你想弄清我们这个行当的秘密?你野心不小!”

“我现在想回家了。”阿元厌恶地说。

“你走嘛,谁也没拦着你!”

“我出不去,门在哪里?”

“你背后就是门,用力撞,用力,对了!”

阿元被照相师从那堵墙那里推出去了。

他站在老城区的小巷里,巷子两边的房屋都紧紧地关着门。他又听到了水塘里升上来的气泡声,咕噜咕噜的比先前更密集了。他开始跑,他觉得他必须跑出这个巷子才会认得路。

“阿元——阿元啊!”

阿元回头一看,街灯下那鲜红的缎子长袍闪亮着,那张女鬼似的脸比石膏还白。他感到末日临头,就死命地跑,终于跑出了巷子。他拐了个弯,又拐一个弯,回头看看没人追了,才慢下脚步来。

那两个山民站在老城区和新城区交界的地方等他。

“我们是来同你告别的,再过一会儿就要天亮了。”两人背书一般地齐声说。

“再见再见。”阿元朝他俩挥了挥手。

阿元睡在工棚里,他今天休假。黎明时分,有一个男声在他耳边说:

“1963年,此地被挖开过,大群的囚徒从不见天日的地下拥了出来。”

阿元猛地坐了起来,大声问:

“是沼泽地吗?是沼泽地吗?”

强烈地光线使他一时睁不开眼睛,没人回答他。

他慢慢穿好衣,拖着步子到了外面。他走出工地,来到小街上,买了两个烧饼,又返回工棚来洗脸刷牙。

他刚吃完烧饼,就看到那两个矮小的山民从门外向工棚里探望。

“你们能不能带我去那块被挖开过的地方?”阿元问他们。

“你是说六十三年的事吧?那地方已成了本市最大的饭店。”年长的山民说。

“‘银河’饭店?真想不到啊。饭店有没有地下室?”

“有。不过地下室早被封闭了,先前出过乱子。我说你啊,跟我们走吧。不要问东问西,那没有用的。难道你担心我们会骗你?”

于是阿元又跟这两个人走了。阿元不愿放弃心中的希望。

“我想去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不是像‘银河’饭店那种地方,那里人太多,我要去一个没人的偏僻处,比如废弃的厂房这一类,城里找得到这种地方吗?其实老城区我是很熟悉的,可现在去那里有些地方认不出了……”

阿元唠唠叨叨的,那两个人根本不搭理他。

后来阿元发现他们三个人一直在绕着同样的两条小巷转,其中的一条小巷通往他早一向待过的棚户区。远远望去,那些棚屋已被拆除一半了。阿元想,可能自己同这里是有缘分的。他一走神,便有个东西绊了他的脚,他差点跌倒。啊,原来是小猪!小猪们四处逃窜,跑得飞快。年轻点的山民说:

“这种沼泽地里什么动物都有,就是没有水牛。”

“你们看,小猪往大剧院里面去了!”阿元激动地呼喊。

他眨了眨眼,发现两个山民已经不见了。

阿元来到大剧院,剧院门外的宣传栏里贴着海报,海报上正是那些小猪。原来它们都是演员!剧院里头的扩音器里响起男人的声音:

“这是1963年,这里是地下的蘑菇,这是姑娘的蝴蝶结,请注意……”

阿元赶紧买了票冲进剧场。

剧场里亮着灯,一个人都没有。他穿过长长的座位间的通道,爬到舞台上。这时又有东西绊了他的脚。啊,小猪!他还没看清,小猪们就消失在幕后了,舞台灯光也随之黑了。他摸索着走过去,抓到了幕布。

那幕布湿漉漉的,有好多好多层,天哪,简直成了幕布的森林了!他喘着气,蹲了下来。在湿乎乎的天鹅绒里头,他听到小猪走动的声音,有好几头。门口的那张海报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所在的舞台的下面,有一个女子在呼唤:

“阿元,阿元!你看到大头鱼了吗?”

幕布窒息着阿元的呼吸,他说不出话来,他的声音像耳语:

“我——我……小猪。”

一头小猪终于钻到他脚边来了。小猪很臭,但令他感到无比亲切。他的呼吸立刻顺畅了。外面那女子还在呼唤他,阿元不愿回答她。他搂着小猪,激动地颤抖着。他听到幕布发出吱吱的声音,它们在轻轻地扭动。这些密密的幕布成了活物,外面一丝光都透不进来。阿元终于分辨出来,舞台下面的女子就是那照相馆里的新娘。他想,新娘是如何生活的?

在这个幕布森林里,许许多多的往事浮上阿元的心头。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好多事实际上从未发生过,但在他记忆中却成了往事。比如在人工湖溺水的事,分明是发生在新娘身上的,现在却成了他自己的往事,他手心的一个疤就是湖底的一块瓷片划伤后留下的。他想到这里就将手心放到唇边舔了舔。

扩音器又响起来了。

“1963年的春天,人工湖里漂着几百具尸体……”

总是这样,开头那句话很清晰,到后来就听不清了。

他感觉到有很多人到戏院里来了。所有的幕布忽然都升了上去。刺眼的舞台灯照在他脸上,令他差点晕了过去。

“瞧,沼泽地!”

“啊,果真是沼泽啊!”

“1963年时这个地方正是这个样子!”

阿元听着台下那些人发出的议论,努力回想1963年时的生活细节。他睁不开眼,为了避免跌倒只能坐在地上不动。他的嘴动起来了,他不能肯定自己说了些什么,似乎是,同1963年有关的事。台下变得鸦雀无声。

扩音器里传出水泡的咕咕声,仿佛是在为阿元的讲述伴奏一样。

当他讲到流血时,他嘴里就有了血腥的味道。

“小猪!我的小猪啊——”阿元用手蒙着眼叫喊起来。

舞台灯熄了,阿元睁开了眼。台下全是空空的座位,只有右边的壁上有一盏灯幽幽地发光。阿元心里想:结束了,今天的戏结束了。他从侧边慢慢地走下舞台,向后门走去。他的双脚仿佛踩在柔软的泥泞里,那个声音在他里面发出令他心碎的喊叫:“小猪,小猪啊!”

到了门口,那两个山民又出现了。

“阿元,你把该说的全说了吗?”年长些的那人问。

“差不多吧。我尽了力了。”

“那就好。我最怕你留下遗憾。”

阿元心里很感激他们,可又希望他俩走开去,离得远远的。

“这是不是被挖开的那个地方?”阿元问。

“你在舞台上的时候,没有将每个地方用力踩一踩吗?”年轻些的那人问。

“没有,哪里顾得上呢?事情太突然了啊。”

“嗯,我理解——你的心不静嘛。”

两个山民挥挥手同阿元告别,然后穿过马路,消失在人流中。

阿元昏头昏脑地往他工作的工地走,快到工地门口时,他的思路一下子清晰了,他喊了起来:

“那就是沼泽地啊!”

他这才真正明白了,每处地方都是沼泽,你想要它是,它就是,可这不是太可怕了吗?他的生活变成了这个样,这是他先前希望的吗?

阿元在工地门口的粉店里吃粉,他有点心神不定。他吃完了就去工棚里睡觉。工棚里空空的,阿元睡在那里时想起了桑伯,还有穿红衣的新娘。他们都是沼泽地里的常客吗?他总觉得,他们(包括山民)去过的沼泽同他经历中的沼泽一定大不相同,那一定是真正的异地。而他自己是去不了那种原始之地的,只能在城里找些角角落落去体会那种味道。当然他也没办法证明他们就真的去过他想象中的那种异地。阿元就这样想着这些虚幻的事睡着了。

天黑时,他被工友们吵醒了。工友们见他坐起来了,就来询问他。

“你没有发现那两个贼吗?他们将工棚旁挖出了一个深坑,他们跳进那个坑就消失了。我们这才发现他俩偷走了日用品。”

“贼长得很矮小吗?”阿元问。

“又小又黑。”

阿元来到工棚外面,发现了那个深坑。他在坑边站了一会,确定自己没有勇气跳下去。即使这坑是为他挖的,他也不敢跳。他的勇气白天里都耗尽了,他感到冷,就赶紧离开了。

失踪好久的桑伯又出现了,他在大马路上追上阿元,嘴里喊着:

“阿元,你辜负了他们的期望!”

“谁?”阿元问。

“你的向导!没有他们,你寸步难行啊。”

桑伯脸上显出沉痛的表情,随即又显出不知所措的样子。

阿元暗想,自己失去最好的机会了。他天天看见工棚边上的那个深坑,他总是绕着走。有一天,他下班回到工棚,看见那坑已被填上了。地面上竟没有留下痕迹,那块地皮上还长着草呢。难道是魔术?

桑伯指着车流中的一辆车对他说:

“你瞧那两个向导,他们去引导别的人去了。要知道,他们本来可以领你到真正的沼泽里面去啊。他们是我的老酒友,我托付了他们的。阿元,我们居住在这干燥的城市里,稀罕的不就是这点事吗?”

“桑伯,那照相馆,还有剧院,它们是怎么回事?”阿元迷惑地说。

“我早就告诉过你,那就是沼泽地,为什么你就没有耐心将那些地方里里外外看个明白?你太急躁了。”

桑伯的儿子开车过来接他了。桑伯急匆匆地告诉阿元:

“我要走了,如今我一刻也离不开那边,我在那边有块自留地,种着白莲藕,当然,那里的蚂蟥是很多的。再见!”

阿元看见那车子一溜烟消失了。他想,既然桑伯责备他没有耐心,他何不再去一次老城区的照相馆?那个地方他应该是找得到的。桑伯说得对,在这干燥的城市里,他和桑伯这种人稀罕的就应该是那种真正的沼泽地。

他坐上公交车,半小时后到了老城区。他对自己的这次探索完全没有把握。

半个月没来,老城区已经大变样了,但时不时还可以见到从前那些两层木楼房,甚至还看见一所旧式公共厕所。阿元回忆起自己从前像泥鳅一般在这些肠子形状的小巷里钻来钻去的情景,不禁笑了。

真奇怪,这次他没怎么费事就找到了上回待过后的照相馆。仍然是那栋三层的红砖楼房,原来那块写着“婚纱摄影”的招牌却不见了,而且连大门也不见了。似乎是房子的坐向已经改变了,大门不再朝着小街上。

阿元靠着红砖墙,将耳朵贴上去。他什么都没听到。

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走过来了。

“咦,你在干什么?”她问。

“你知道我怎样才能进去吗?”阿元不好意思地问她。

“进去?不能进去的,这栋房子没有门。”

“那里面有没有人?”

“当然有人。”

“我的意思是,里面这些人不出来吗?他们怎么能够不出来?”

“怎么不能?我一次都没看到过他们走出来。你等得再久也没用。”

女孩朝阿元翻了翻白眼,满怀鄙夷的样子。她又疑神疑鬼地打量了他好一会才离开。

阿元绕到房子后面去。果然,房子后面也是一堵砖墙。倒是有些窗户,但窗户都在二楼和三楼。他一低头,看见了先前见过的那块招牌,招牌上“婚纱摄影”几个字血一般红。阿元立刻想起了新娘的红缎子长袍。招牌怎么落到了地上呢?这一次,他一定要按桑伯说的,耐心耐烦地将这栋楼调查一下。他决定守候。

上午的阳光落在招牌上,那几个血红的油漆字居然燃烧起来,一股怪味弥漫在空中。阿元听见有人从窗口探出头来大喊:

“起火啦!起火啦!”

阿元想,外面这点小火关楼内的人什么事?但整栋楼立刻变得闹哄哄的,人们似乎在上下奔跑,从那些窗口倒出一盆又一盆的水。水并没有倒在火上,但火也小了下去,仿佛被这些人的举动吓住了似的。

有个收垃圾的工人过来了,他将他的垃圾车停下,弯下腰捡起那块被烧得残缺了的招牌看了看,将它扔进了车里。这时楼上有人将一盆水倒在了他身上。他对阿元做了个鬼脸,说:

“今天真是干燥啊,你说是吗?”

他叉腰站在窗台上,好像一时不打算离开。

阿元听到他的垃圾车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水泡声。他朝那里头一看,空空的,只有那块招牌躺在底部。阿元想凑近去看个清楚,但垃圾工一把将他推开了。他的力气那么大,阿元差点跌倒。

“你想干什么?”他恼怒地问阿元。

“我想看看车子里有没有沼泽。”阿元委屈地说。

“这种事是可以偷看的吗?滚蛋!”

他骑着车子就离开了。阿元听到一连串大水泡从幽深的水底升到水面的快乐的声音。楼上的人还在往下倒水,阿元希望他们倒在自己身上,可他们偏不。一会儿工夫,阿元站的那块地方就成了泥浆地。他只好绕到房子的前面去。房子的前面还是那堵死墙,可是有一个人站在那里了,是桑伯。

桑伯朝他走过来,拍着他的肩膀说:

“阿元,我还是放心不下你啊!你是个好孩子,但是你不务正业,该做的事你没有做好啊!”

“桑伯,您能告诉我我该怎样把事情做好吗?”

“我?不不不,这种事不可教。我是担心你才来看看。现在你得了我的提醒,应该不会出事了。”

他像垃圾工一样,很不高兴地甩下阿元走掉了。

小块空地上有一个树桩,阿元走过去坐在那树桩上。他觉得自己应该在这里等下去,一直等到有点什么事发生为止。桑伯不是说他错过机会了吗?

他等了又等,什么也没发生。那栋楼房里静静的,而且再也没有任何人从这里经过了。他的周围变得一片死寂。这时天一下子阴下来,居然很快就黑了。现在还是上午,天怎么就黑了呢?阿元肚子饿了,只好离开,到小饭店里去吃饭。

饭店里冷冷清清的没几个人,他要了一大盆猪肺汤,吃得很快。

有什么东西在他脚踝那里咬了一下,阿元“哎哟”一声叫了出来。他低头一看,居然是那群眼熟的小猪!阿元思忖,他是不是吃了它们的同胞?小猪们在厅堂里转了一圈后跑出去了。

阿元站起来付账,服务生问他:

“要不要住宿?五十元一个铺位。”

“你这里来住宿的是些什么人?”阿元皱着眉头说话。

“还能是什么人,都是些来碰运气的人。穷人。城里面只有这个地区还有机会,其他的地方都封闭起来了。”

“这里有什么样的机会呢?”

“你问得太多了,你到底住不住?”

“住。”

阿元跟着他到了店堂后面的一间房,那里面有三张床,两张床上有人。房里没电灯,居然点了盏油灯。服务生指了指那张空床,阿元刚一坐在床上,他就一口吹灭了桌上的油灯出去了。

阿元摸黑找到了枕头和被子,他将被子抖开,躺下。

“你可别睡得太死。”对面床上的人对阿元说。

“夜里有机会吗?”

“不要问,这种事问不得。”

阿元不说话了。他心里不安,又很困。他睡不死,每隔五分钟惊醒一下,每次醒来都听见那两张床上的客人在黑暗中低声策划什么。他听见两人提到“铁笼”啊,“地牢”啊,“老虎凳”啊等等,都是些阴暗残忍的事物。待他要分辨他们话里的意思时,瞌睡又袭来了。所以他一直没弄明白这两个人在说什么。

到了半夜,阿元觉察到他的双脚和脖子被分别拴在铁床两头的栏杆上了。那两个人可能已经不在房里了。他试着动弹了一下,那粗棕绳便拴得更紧了。他明白了,他必须一动不动以减轻痛苦。这时他听到了久违的水泡声,他的心立刻静下来了。有一只手在房门那里举着蜡烛晃了一晃,又缩回去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说:“真是可爱的小伙子。”

水泡声是从床底下升上来的,就仿佛他整个人都浸在水中一样,咕噜咕噜,咕噜咕噜。他阿元等了这么久,不就是等这个吗?在这个干燥得处处开裂的城市里,他该有多么幸运啊。他的脚背有点痒痒,可是在这种幸运的美景中,他克制着自己一动不动。

“这下可死而无憾了。”女人又说。

阿元听出来,这个女人是他以前的邻居。她是菜店的营业员,在那条小街上的菜店里,她垂着眼睛卖菜,从来不看顾客。现在她怎么变得这么多嘴了呢?每当阿元要睡着,又被她惊醒。

“这是沼泽还是地牢?”阿元愤怒地质问。

他这样一叫,那女人就不出声了,也许悄悄离开了。

但是水泡声也没有了,阿元的双脚和脖子也自由了。他下了床,走到窗口那里朝外看。

那里是饭店昏沉沉的后院,院当中置放着两架老式水车,两条黑影正伏在木架上车水。他们的动作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阿元冲动地喊了一声:“我来帮你们的忙!”然后他就从窗口跳下去了。但他并没有落在后院,却落在一个坑里了。他被摔痛了,倒还没受伤。他听到有一个人说:“他还没付旅馆费呢,这种无赖脸皮真厚。他全身又这么干燥,鳄鱼对他不会有兴趣的。城里就没有好一点的货色吗?”

这个人的话让阿元感到很害怕,他一边从坑里爬上来一边申辩说:

“我是来帮着车水的……”

“这里没有水!”那人抢白道,“一百多年前有过,现在只有鳄鱼和蛇了。鳄鱼伏在土洞里,全身的盔甲都消失了,滑滑溜溜的。你是真的想车水吗?好,我成全你!”

他猛力将阿元一推,阿元向前窜了十几步。他停下来,揉揉眼,看见自己站在马路边。他站的地方是新城区的大马路边,一辆车停在他身旁,车门打开,桑伯笑容满面地钻出来了。

“好,好!”他拍着阿元的肩说,“你瞧,蚂蟥没有吸光我的血,鳄鱼也没吃掉你。以后啊,你想去那里就可以去!只要顺着熟悉的路走,随随便便地就到了那里,我说得对吗?等一下,你看!”

阿元看见了黑色吉普车里头的两个山民,那车一闪就过去了。

“今天是星期一吧?阿元,你该去上班了,你是有职业的青年嘛。我们沼泽地,最欢迎各行各业的人。下一次,你只要顺着熟悉的路,爱怎么走怎么走……城里这么干燥,你是坐不住的。”

他俩在十字路口那里分手了。

阿元回到工地,发现工棚旁边的那个深坑又出现了,一群人站在那里围观。阿元走拢去时,一个工友问他:

“阿元,今天清晨我看到有个人跳下去了,是不是你?”

大家都盯着阿元的脸,显出很敬佩他的表情。

“我倒是的确……从窗口跳下去了,不过……”阿元迟疑地说。

“了不起!了不起!”大家欢呼道。

阿元看到有小动物从坑边爬上来了。啊,原来是两只小猪!小猪身上黏糊糊脏兮兮的,散发出阿元熟悉的臭味。阿元蹲下去抚摸它们。工友们敬畏地让出一条通道,两只小动物就从通道跑掉了。

“天哪,它们是从那里来的啊!”小胡最先喊出来。

“谁想得到?谁想得到……”好几个人茫然失措地说。

工友们都显出痛苦的神情,有人小声说:“现在非去喝酒不可了。”

于是他们相约着一块离开了。

阿元一个人回到了工棚里。他躺在床上,心里想着自己是没有胆量跳进那个深坑的。那种事,只能在错误的判断中发生。像照相馆的新娘那样,自愿滑进无底的深湖,对他来说也是做不到的。桑伯大概看出了他阿元是这种人吧。他总在等,等那些危险错误地降临到他身上。

外面吹哨子了。阿元换上工作服,戴上安全帽,跟着工长往那边的工地走去。他想起桑伯夸自己是“有职业”的人,一下子变得高兴了。

“你没去喝酒,我很高兴。你是个硬汉!那几个人都是没息的胆小鬼。”工长边走边说,连头也没回一下。

阿元站在脚手架上眺望这座城市时,便听到无数水泡在气流中响个不停,带水气的风吹在他脸上。他忍不住大喊了一句:

“桑伯,我现在就在这里了!”

他看见灰色的天空向他挤拢来,像要将他压碎一样。

原载于《天南》2013年第2期


人物女孩和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