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1室的房客
今夜月黑风高。我又想起了住在801室的房客。他是否喜欢这样的天气?抑或天气的变化对他毫无影响?
我是于一个月前从801室搬回父母家的,在那之前,我同这位何姓男子在我这套一室一厅的小公寓房里同居了一个月。
他进来时,我正无所事事地坐在阳台上。
“您好。您找谁?”
“我不找谁。我姓何。您这里不错嘛。”
他从巨大的登山包里拿出气垫,开始用力吹起来。吹一会,歇一歇,吹一会,歇一歇。
“老何,您是住在这栋楼里的吗?”
“您说得不对,我怎么会住在这里?”他对我的话显出不满的表情。“不过您说的也有点道理,我今晚要住在这里了。您不会反对吧?我只要在里占据一个小小的角落。我不是一个乏味的人,我是从乌龙山出来的。”
“乌龙山”三个字从他口里吐出来时,房里仿佛刮起了小小的阴风。我心里微微地激动起来。而他,已经将气垫吹好了,正在那上面铺被褥。气垫安放在靠厨房的那个角上,他个子瘦小,确实占不了多少地方。我看着这个人,心里想:我这是怎么回事?我拿不定主意。而他呢,十分坦然地躺在那里。
“我把乌龙山的新鲜空气带到这里来了。人是应该要有一点小小的梦想的,您说是吗?我一直住在半山腰。”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可是他并不在乎我不说话。
我有点尴尬,就往卧室里去,坐在床边。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厨房里有响动,我忍不住要过去看一看。
老何吃得真少,也就比一只鸡多一点点。他在用我的锅煮面,面里撒着一种绿色的植物,还有猪油。
“这叫少而精。山里摘的野菜,还有猪油,够奢侈的了。”他说。
他站在灶边吃完面,麻利地洗干净了碗和锅子。
然后他就正式脱衣睡觉了。
“小童,如果我夜里叫喊起来,您可不要答应我啊!我在山里住久了,有时睡着了会乱喊乱叫。”
但是那一夜格外静,一贯失眠的我竟没有醒来。莫非是他从乌龙山带来了新鲜空气?那可是一座鬼魅横行的野山。
白天里我去公司上班,推销保健品,可心里还老惦记着老何。长到三十多岁,我居然第一次有了房客,这事让我浮想联翩。要知道他根本没有说他会在我的公寓里住多久啊。当然,我用不着把这事告诉任何人。这是一件说不清楚的事。
哈哈,他将我那个脏窝打扫得干干净净,饭也做好了。是米饭,还有玉米羹。菜是牛排和西兰花。
“老何啊,你成了我的保姆了!”
“我在这里心神不宁,一定要做点事才能安静下来。”
我们一块吃了晚餐。他立刻抢着将碗筷和锅子都洗干净了。其实这顿饭他吃得很少很少,主要是我在吃。
我视察了一下我的房间,发现两个房间的墙上有好几个红纸做的箭头。比如我的床头柜上就有一个。
“老何,你这是做的什么标记?”我问他。
“那是方位标记。我从山里出来,不论住在哪里,总要测定自己的方位。以乌龙山为原点,在思考中进行测量,您瞧,这箭头在颤抖,今夜山里风很大。我们可以睡个好觉了。”
他的话让我心惊肉跳。莫非他是个巫师?好多年里头,城里的巫师差不多已经绝迹了,我还是小的时候看到过。我看见的那个巫师本事不大,仅仅能够让茶杯的盖子自动地飞起来。
我和他坐在餐桌旁喝茶,我起身去续水。突然我跪倒在地了——地板呈二十度的倾斜,后又恢复了正常。也许是我看花了眼?老何早有预料似的从我手中接过了杯子,帮我续好水,放在桌上。
“你说你住在半山腰?那可是座野山。”
“是野山。我怕什么呢?我早就什么都不怕了。”他停了一停,高兴地又说:“昨天夜里我睡得真好啊!”
我想,我也睡得很好。会不会因为他,我的失眠从此就好了呢?
我和他站在阳台上,眼前是空旷的黑暗,一阵风刮来,我打了个冷噤。他在说话。他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害怕了,就退到房里,进了卧室,将门也关上。
我上床睡觉,熄了灯。他的声音还是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很像人在河水底下行走时听到的声音。一开始我听了起鸡皮疙瘩,将被子裹得紧紧的。到后来竟有了睡意,一下子就入梦了。半夜里我起夜时,听见他嘴里反复地咕噜着三个字:“喜洋洋……喜、洋、洋!”但他并没有像他说过的那样乱喊乱叫,我觉得他是一个懂得节制的人。
我去上班时他还在睡。他睡觉的姿势很怪——将脑袋尽量往气垫的边缘伸出去,好像要让它脱离身体一样。我猜不透那种睡相的含义。我反身将房门关上,这才发现房门上也贴了个红箭头的标记。这个箭头是活动的,所指的方向也很暧昧,可以说是东,也可以说是西,还可以……我不愿往下想了,因为一阵忧郁的情绪袭击了我。在电梯里,我感到窒息。老何啊老何。
“你对自己的定位很有把握吗?”我问老何。
“不,我没有把握。我随时调整。今天又摘掉了一个箭头。”
“这种日子不是很难熬吗?”
“可是有幸福啊。只要有可能,所有的人都想得到幸福,对吧?”
我暗想,我也想得到幸福。可是如果像他这样过着没有定准的飘浮的生活,我会要发疯。他是从何处得到使他如此镇定的信心的呢?除了买菜买米,白天他大概也不怎么出门。他打扫房间,做饭,然后坐下来喝杯茶,“思考”一下,将某个箭头拿掉,或换个位置,忽然就得到了幸福。还有他那种我听不懂的语言,恐怕也是幸福的一部分?
“是有一点难熬。”他叹了口气,“尤其在失去联系的时候。”
“同谁失去联系?”
“同乌龙山。我不是总能得到信息。有一次我住在一个地下室的单车库里,我将那一百多辆单车全挂上了箭头。不过那种时候很少。一般来说,我是个幸运儿。您瞧,我过得很好。”
我想象他在黑暗的单车库里一部单车一部单车摸索过去的样子。那种景象令我头晕。我绝对不能像他这样生活。
他又往阳台上去了,面对着那一片黑暗。不,也不完全是黑暗,有一些星星呢。我觉得在他的眼前,星星也不应该出来。但他悠闲地站在那里,点上了一根烟。他多么沉稳,没有人能够动摇这个人。他听到了星球背后的爆炸声——一声,两声,三声。
我回到房里静坐了一会儿,准备上床。
就在我伸手去关掉台灯时,床头柜边上的那个箭头猛烈地颤抖起来,硬纸片发出唰唰唰的响声。房间里不可能有风,这是怎么回事?我关了灯,决心不再理会它。
可是在黑暗中,它闹得更起劲了,像皮鞭在空中炸响一样。老何啊老何,我无奈地黙念着,希望他能给我带来安静。我怎么敢拿掉他的标记呢?我也不敢起来,因为那声音太邪乎了,我心里一阵阵发紧。纸片如果不是在大风中自己刮擦,怎么会发出响声?那不是一般的硬纸片,是老何从乌龙山带来的啊。现在满房间都是那种声音了,也不知他究竟在房里贴了多少个箭头。他真是个可怕的人。
阳台那里有了响动,是他将通往阳台的门关上了。这时我房里的噪音突然一下停止了。但我感到遗憾。为什么?说不清,就好像期盼着某种险情,做好了赴死的打算,忽然发现是场误会。
在这个死一般空虚的夜里,我睡不着了。
老何却睡得很好,我能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
镀铬的门把手上有一点亮,我将自己的意念集中在那一点亮上头,以抵抗黑色的潮水。他已经来了五天,这是他来之后我第一次失眠。我竟以为他能治好我的失眠,这有多么幼稚。
又过去了至少两小时。这一次的失眠同以往不同。以往,我总是昏昏沉沉,时睡时醒。现在我躺在床上,脑子里异常清醒,一点睡意都没有。也许我该起来到外面去走一走?我刚起这个念头,客厅里就有了响动,是老何起来了。
“小童,您要下楼吗?我可以陪您。”
我没有开灯,摸索着穿上衣服鞋子,同他一块出了门。在电梯里,我才注意到他背着一杆猎枪。怎么回事?“我是猎人。”他说。
我头重脚轻地同他在小区里游荡。不过,这比躺在床上翻烙饼还是舒服多了。我们后来出了小区,前方有一片柳树林,那是我常去的地方。在星光满天的夜里,那树木完全变了样,树干树枝全都变成了惨淡的白色,一派哀伤的气象。
“那桥下的瓦房里住着我从前的邻居。”老何说。
我吃了一惊,因为我知道柳树林里根本没有桥,更不用说瓦屋了。
但是老何镇定地走着,不时拨开柳枝的缠绕。
突然,一阵强烈的睡意向我袭来,我差点跌倒。老何伸手搀扶了我一下。他问我能不能坚持,要不要回公寓去。“没问题。”我用蚊子叫一样的声音回答他。后来的事就变得难以讲述了。
似乎是,树林里真有一幢瓦屋。主人是一位老汉,头上包着白头巾。我和老何坐在老汉那灯光雪亮的客厅里。我开始打瞌睡,他们让我伏在那张八仙桌上睡。我不断地被吵醒,因为老何在用他那杆猎枪射击。他每射一枪,就同那老汉低声地交谈一阵,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有几个字他们重复得太频繁,我就听清了,那几个字是:“探测方位”。老何在用猎枪探测方位?我精疲力竭,没法思考。
那猎枪现在到了老汉手中,他正在瞄准。在他十来步远的对面,老何紧靠白墙摆成一个“大”字。我完全清醒了,我看见老何神情严峻。
老汉共开了三枪,子弹都被墙壁吃进去了。他将猎枪丢在脚下。
老何跑过来同老汉握手,说着感谢的话。
“有什么好谢的呢?”老汉说,显出无奈的神情。
“当然要谢谢您。”老何坚定地说,“我刚才已经成功了。”
老汉“啊”了一声,朝椅子里坐下去,他脸上的表情立刻显得轻松了。
这时我隐隐约约地听到门外有子弹在空中呼啸而过的声音,那就像是对屋内这种射击游戏的呼应。老何当然早就听到了,他正在微笑呢,这老滑头!
我的眼皮又开始打架了。老何背好他的猎枪,果断地推了我一把,说:“回公寓睡觉去。”
我困得要命,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紧盯着前面老何那模模糊糊的身影。每当一颗子弹从我们上面穿过,他就兴奋地鼓一下掌。
我们进了电梯,我就靠着轿厢的壁入梦了。是他将我用力拖出来的。
我不知道自己夜里睡了多久,反正早晨起来我精神不错。
“老何啊,你那猎枪能不能借我用一用?”我对他说。
“什么猎枪?”他向上翻着白眼,“我没有枪。我是个和平主义者。”
我休假了,我无所事事,但我也不愿待在公寓里。为什么?是怕老何吗?好像不是。只是他在旁边,我总有种紧迫感,我不喜欢这样,受不了。实际上,他已经将那些箭头全撕掉了,夜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发出响声了,但我的失眠比过去更厉害了。
从前,当我无所事事的时候,我就去游戏室玩弹子。可是现在,一想到那种游戏我就厌倦得不行。我下楼走到小区里面,看见几个黑脸人在楼房基脚那里使劲挖,可能是要埋什么线,电线或什么网络线。那几个人,脸上怎么会那么黑,像非洲人一样。当我经过时,他们就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一齐将黑得怪异的脸转向我。
“你们好!”我说。
他们被我的问好吓着了,随即显出厌恶的样子。他们当中的一个,似乎是为首的,披着一头肮脏的长发,走过来质问我:
“你想往哪里走?地球是个大村庄。”
他命令我过去看看他们挖的坑。我朝那坑底一瞧,立刻感到头皮发麻。我的天,那坑里竟埋着那么多各类的网线,数都数不过来。难道这些线路全是通向我们的住宅吗?
“好了好了!看过了就可以了!”
长发汉子一把将我推开,其余的人都放肆地大笑起来。
我想起来了,我房里的确有很多莫名其妙的插口,我刚买下这套公寓时就看到了。因为懒得去问,我早把这事忘了。
长发汉子冲我的背影吼道:
“你不去联系他,他还要来联系你呢!”
我回忆起柳树林中的那个虚幻的夜晚,心里嘀咕:莫非那就是这类“联系”中的一环?那缠白头巾的老汉,那瓦屋,白天是绝对不会现身的。我突然很惭愧,我本可以像老何那样一不做二不休的,只因为,只因为,只因为什么?那人说得对,地球是个大村庄了,怎么能够撇开那蛛网般的联系?
我走进了柳林,坐在石凳上。垂柳长得不好,营养不良,稀稀拉拉的柳枝像黄毛丫头的头发。就在这时,我发现前方那棵老树下的泥土在向上耸动,过了一会儿从地下钻出来一个人。他抖掉满身的土坷垃,用一条毛巾拍打着衣服。我看出来了,他就是老何的那位邻居。我坐着没动,他倒向我走过来了。
他也不说话,就坐在我对面。他身上,脖子上,手上到处都是灰。
一个正常的人怎么会钻到地下去的呢?我注意到他的目光很阴险,也许他对我有威胁。我站起身想走。
“不要走,同我说说话嘛。”
他的声音又尖又细,一点都不像那天夜里听到过的了。
“有些事一旦沾上了,就不那么容易脱身的。尤其是像小何这种久经风浪的人物,谁会不对他着迷?”
他眨巴着眼,用毛巾去擦眼里的灰尘。他似乎在说出心中的迷惑,但他的表情很猥琐,有点像蟑螂。
“那么您,究竟住在什么地方?”我问他。
“你这个问题提得好!”他高兴起来,“我嘛,想住哪就住哪!要根据各种各样的线索来定。我有时从地上消失,比如刚才就是。”他说完这句又沮丧起来,“可是我比不上小何,他更有毅力,我认为他是个人物。”
我心头一热,坚决地做了个手势,同他告别了。
“从前在乌龙山,我是他的邻居。可是一念之差让我错过了命运。你可不要轻易放弃啊!”
这是他给我的忠告。
我在这个大型公寓小区里游荡着。在中心花园那里,我又见到另外一些黑脸人在挖沟,我远远地看见他们就绕开了。我的脚踩在地上,就仿佛踩在那些网线上面。我想,所有的人都在撞来撞去的瞎忙,只有老何是一个能够自己给自己定位的人,他有多么了不起。他的确是个“人物”。当然,老何的邻居,那位老汉也是个人物。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随时从地面消失的。这两个人住在那野山的半腰时,会是一种什么情景?老汉是因为意志软弱才离开的吗?
我在小区内的饭铺要了几样菜,一瓶啤酒,坐下吃起来。
旁边桌子上还有一位食客埋头在吃,店里光线太暗,看不清他的脸。过了一会儿我就听到他在冷笑。
我好奇地再次转向他时,他抬起了头。他是我刚才见过的黑脸人当中的一个,他的脸黑得发亮。
“你在这小区里找来找去的,我们注意你好久了。”
他的话让我紧张。他是什么意思?
他站起来结账,然后离开。他经过大屏幕电视机时,电视机的天线随着他的脚步发疯一般摇晃。这位老兄可不是寻常之辈。他们认为我在寻找什么?可我觉得我什么都没找啊。不过谁又搞得清这种事,有的事,永远搞不清的。
我打开公寓的门,看见老何从那气垫上一蹦就起来了。他显然一直在等我。不知为什么,我老感到他对我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大规模的清算啊,您一定看到那些黑人了吧?”
“什么样的清算呢?”我和蔼地问道。
“就像开肠剖肚,将每一个器官都检查一遍。这些人不过是打手,他们的上司发现了我的行踪。”
“那你怎么办呢?”
“我?当然是鱼死网破地突围。这种事我经历得多了。”
他坐在蓝色的气垫床上沉思,脸上并无焦灼之情。我怀疑他在夸大其词。我要不要同他讨论黑脸人挖沟埋网线的事呢?我还是闭嘴吧,这里头的深浅我是弄不明白的。
夜幕降临时,老何又坐到了阳台上。我经过客厅时朝阳台一望便怔住了。老何所面对的黑暗的夜空里出现了一个火轮,那火轮悬在空中,不停地喷火,就好像是一个人在发怒一样。老何抽着烟,他的侧影看上去并不激动,一点都不像要鱼死网破地搏斗的样子。
我回到自己卧室里,从卧室的窗口观察同一片天空,但我什么都没看到。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人各有命,还是睡吧。但愿老何今夜平安无事。”然后我就上床了。
同预料中的一样,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房间里充满了呼哨声,一阵紧似一阵,催命般刺耳。然后又猛然一停,那种阴森的寂静更让人觉得恐怖,就像大地裂开了深渊般的裂口。这样的情景反复了几次,一直到下半夜,有一瞬间,我听见自己在喊“救命”。
折腾后来停止了,但我隐隐地感到威胁还停留在房里,因此没法入睡。天快亮时,我记起当天不用上班,神经才松弛下来,于是昏昏入睡了。这一睡就睡到了中午。
我起来时,看见客厅里满是刺目的阳光。老何出去了。
我又发现了一个情况:阳台的左边居然被人砸开了一道裂口,看上去很危险。我不敢走拢去看,连忙打电话给物业管理处,叫他们来修理。
“801室?”那人在电话里说,“这不属于物业管理范围,遇到这种事,您一定要忍耐,不要有反叛心理。”这个变态的家伙挂了电话。
啊,老何。他是掉下去了,还是飞出去了?我必须去找他。
我在公寓楼的下面、那几个黑脸人挖沟的地方看了看。沟已经被填好了,连草皮都照原样盖上了。
“小童啊,您在那里找什么?”老何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他正站在阳台缺口那里向我招手。
我情绪阴沉地上楼。
“你瞧,阳台变成这样了。”我说。
“不要沮丧,我可以找人来修好。昨夜真是惊险。我用一根绳子拴在腰间,从窗户爬出去,像蜘蛛一样在墙上爬来爬去!他们找不到我,被激怒了,就毁坏了阳台。我不能让自己被他们捉住……您可以理解吧?这是有关自由的事。”
“老何,我在想,我的失眠症还能不能好呢?”
“当然能好!您要有信心。我一般不会看错人。”
“也许这一次,你看错了人。我实在是精疲力竭了。你别误会,我不愿你离开。这样吧,我先去我父母家住一阵,待我的失眠症好转后再搬回来。”
他垂着头在房里走来走去,显然在思考。
“您真的不厌烦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他直视着我问。
“不,一点儿也不。我只是太累了,休息一阵就好了。”
“那就好。”他放心了。
(空一行)
我回到了父母家。他们并不询问我搬回来的原因,因为他们很高兴我搬回来——两位老人太寂寞了。
大概因为积压了太久的疲劳,回家的第一夜,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我一个梦都没做,只是在半夜醒来一次,心里空虚得难受。但我马上控制住了自己,重新没入梦乡,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
吃晚饭时,母亲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妈,您有什么事要问我吗?”
“我在想,你那位房客,他会不会对你很失望?他和我们不同。我同你爹只有你一个儿子,我们没有挑选余地。但你可是他挑中的人啊。他从乌龙山那种可怕的地方下来,走进城市,挑中了你。”
母亲说话时垂下眼睛,好像不好意思。
“乌龙山倒并不是什么可怕的地方,一座野山而已。再说他,又不是唯一住在那里的人。”我不以为然地说。
“还有谁?”母亲眼睛一亮,“那个人是谁?”
“是他的邻居,一个老头儿。不过他早就下山了。”
“你这话让我想起了我和你爹的青年时代,那可是火红的年代。除了这个姓何的房客,谁会有胆量一辈子住在那种地方?但愿他不会对你失望。如今的信息渠道是一天比一天发达了。”
“我是回来休息一阵的,我很快要回那边去。”
我说这句话时刚好被爹爹听见了,他从外面进来。
“为什么急着回去?你应该同我们多待些时间!”他大声说,“你越是制造些障碍,同他的沟通反而越顺畅!”
“爹爹您在说谁?”我吃了一惊。
“没有说谁。我是指一般情况。”
他们两人的话令我产生了不安。居然连两老都只关心老何对我的看法,我又还有什么理由赖在家里?还有就是,我在这之前从未向他们透露过我收了一个房客,他俩是如何同老何联系上的呢?很显然,他俩都同老何很熟,尽管爹爹想遮掩这一点。
“你们同老何常联系吗?”我假装满不在乎地问道。
“嗯。”母亲回答时又垂下了眼睛。“那人可是个优秀的人才!”她竟然用了“人才”这样的字眼,我听了觉得非常刺耳。但我又不愿意继续询问她,那样会显得我太没有格调了。
我早早地上床睡觉。我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出现我公寓里的那个被毁坏了的阳台,每次都有个黑影站在那缺口前,似乎要往下跳。我凝神细听,却听到爹爹在客厅里说话。
“我们家童童太让人失望了!他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既然变成了这个样子,他倒不如不回来。不过他不回来我们又想念得慌。”
他还说了些完全不符合他的身份的话,我听了有点烦躁。幸好他的声音小下去了。他和母亲不知在那里密谋什么事,我估计是我不感兴趣的事。爹爹的话让我回忆起我小时候他带我在雪地里行走的情形。白雪茫茫的,我们走啊走,他忽然就扔下我跑了。我追不上他,满心羞耻地哭了起来。我站在原地,变成了雪人。是邻居将我抱回他家,设法使我活了过来。我为什么会想起这件事来?这件事同老何有关系吗?也许是有关系的。如今这个世界里的信息渠道是多么的完美,不论我们走到哪里,都会在空中划出那个动人心弦的图案。此刻老何在干什么?
慢慢地,我变得很害怕同父母交谈了。因为每次一交谈,他们总是很快地将话题扯到老何身上去。似乎是,谈其他事他们的兴趣都不高。母亲直截了当地说起老何,爹爹则总是拐弯抹角,含沙射影地说他。
往往是三个人坐在客厅里吃晚餐时,他俩的话匣子就要打开了。于是我尽量少开口,吃完就去厨房洗碗,站在厨房里磨蹭好久,拿一块抹布这里抹一下,那里抹一下,起码待上将近一个小时。然后我就大声哼着进行曲到浴室洗澡,洗完澡便进卧室,上床。我几乎天天上演这出戏。两位老人拿我没办法,他俩不时使着眼色说些这样的话:
“心中怀着某种理想的人就是与众不同嘛。”
“真想重返青年时代啊。”
“我嘛,老想同他直接交流一下,可走到那门口,看见门上挂的红箭头,我就心慌了,就打了退堂鼓。”
“没想到我们还真的等到了这一天。这下真欣慰:童童在,他就在。”
我并不讨厌他们说这些,我是讨厌自己。我只要一开口,就会说出言不由衷的话来,过后就后悔不迭。看来我不适合谈论关于老何的话题,我的这两个谈话对手太灵活,太老奸巨猾了,他们总能戳到我的软肋,或让我生出烦恼。
终于,我对这种家庭生活产生了厌烦。在这里,我的失眠症虽有所好转,可是那是什么样的睡眠啊!空空洞洞的梦境;夜半时分就如同从死亡中醒过来一般,充满了莫名的后怕;还有凌晨的老蛤蟆叫,那蛤蟆像是被关在一个公墓里头,叫起来地动山摇……当然,住在父母家,那种紧迫感就消失了。可不知为什么,现在我却情愿回到那种紧迫的生活中去。我情愿,就像老何说的,“每天在密密麻麻的信息中呼吸”。那种呼吸是踏踏实实的呼吸。而现在,我生怕在沉睡中窒息,或整个呼吸系统完全麻痹。
当我做出很随便的样子,对两老说起我要搬回到801公寓去时,他俩却显出了惊慌失措的表情。
“这就走吗?前天我去买菜路过你的小区,进去了,从楼下往上看了看,你的阳台根本就没修好!”母亲提高了嗓门说。
“最近变化无常,”爹爹愁眉苦脸地接着说,“有好几次,我觉得自己要发心脏病了。现在可不是发病的时候,因为童童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啊。我心头压着一座山。”
我知道他俩是害怕寂寞。其实他们大可不必害怕,即算我搬回去了,他们对我的一举一动不还是了如指掌吗?我对老何的心情是矛盾的,他们也是。我感到他们希望我在这件事上卷入得越深越好,这样他们就有更多谈话的资料,以及种种预测游戏,他们最喜欢这个。
今夜月黑风高,我想起了801室的房客老何。夜半时分,我那个小小的套间会不会被疯狂的信息挤爆?会不会来一次窗台坍塌事件?我暗暗佩服老何在乌龙山练就的功夫。
我站在屋外的小街上,凝视着从小熟悉的铸铁邮筒,仿佛听到有一窝小水鸭在邮筒里发出梦呓的声音。有一位老人过来了,他是我从前的小学老师,多年不见了。
“这个邮筒总是在这里的,有五十三年了。”他轻声说。
“是啊,老师。您对信息方面的事在行吗?”
“小童啊,如果我没猜错,你在为失眠苦恼吧?你这么年轻,也害上了这个病。不过这可是件好事,你不要悲观。到处都是失眠的信息。比如这个邮筒里,到了深夜,就响起脚步声,来来回回的。我们这里,夜间常年醒着的人越来越多了。”
我的老师悄悄地消失在小街的尽头,他就像我的一个思乡之梦。
在父母家里,我的虚幻感日日增加着。这虚幻感是老何发射到我这里来的吗?我不能在此地待下去了,人生太短促,要抓紧每一个机会。明天吃完早饭,我就收拾东西回801室。不论老何在不在那里,我也要回到自己的家。
黑暗中,有一只老鸭摇摇晃晃地走在我的前面。
原载于《大家》201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