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和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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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那个人老在窗外唤她的名字,毛妹只好摸黑爬起来,找到火柴,划一根,又划一根,直到划第四根才点燃了油灯。油灯一亮她就壮了胆。

她的姐姐桔花在对面床上睡得很香,半张着嘴,一副憨相。

毛妹透过玻璃往外看,看见那个人坐在禾坪边上,垂着头。他是个上了年纪的人。毛妹敲敲窗玻璃,那人就站起来了。啊,那么高!他像个巨人。他过来了,于是窗前那一块地方变得一片黑暗。毛妹觉得这个人像一座移动的山。他的脑袋一定比她家房子的屋顶还要高。

他在上面说话,嗡嗡嗡嗡的,完全听不清。毛妹感到有风从上方吹下来,油灯被吹灭了。她立刻颤慄起来。

“毛妹,你在同谁说话?”桔花问。

“没有谁,是我自己。”

毛妹摸回床上,盖上被子。她看见窗前的黑影移开了,月光重又撒到地上。不一会儿,那人又唤她了:

“唐小毛!唐小毛!”

那声音竟有点凄惨。毛妹想,或许那人并不是唤她,他是唤他自己的女儿,或许这个巨人的女儿走失了。她又想,如果是他自己的女儿走失了,他为什么朝着她的房间唤“唐小毛”呢?世上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吧。

“毛妹?”桔花又说话了。

“啊?”

“你可不要出去,掉下去就会死。”

“你认识他吗?”

“嗯。他卖胭脂。那么高的桥,下面是浅浅的泉水,谁敢往下跳?,他的声音很特别,我早就听出来了。”

桔花好像在床上吃什么东西。她吃完了,就又睡着了。

毛妹鼓起勇气悄悄地溜到屋前的禾坪里,可是巨人已经不在那里了。他坐过的地方扔着一些自制烟卷的烟头,有小黄瓜那么粗。毛妹设想着巨人那忧伤的样子,不由得“啊”了一声。什么鸟儿在啄她的赤脚。她弯下腰一看,原来是自家的公鸡从鸡笼子里跑出来了,真是怪事。公鸡一跳就跳到谷桶上,开始啼鸣。它叫了又叫。毛妹看见自家的两个房间灯都亮了。糟了,爹爹和妈妈都知道自己跑出来了。怎么办?

毛妹躲到自家茅厕后面的青蒿丛中,从那里可以看见家里的两个窗户。灯虽然还亮着,但家里人并没有出来寻她。半空中有人说话了。

“你们这种村子,建在世界的边缘,刮风下雨都要小心。”

她知道那是巨人在说话,可为什么看不到他呢?无论上面还是下面都没有他的踪影,真怪。

自家的那只公鸡还在叫,但是那叫声已经非常遥远,就像从远处的山里传来的一样。她再一看,那两个房间的灯都灭了,大概他们又睡下了。毛妹希望巨人再同她说话,这样她就可以问他一些事。但是周围的一切全沉默了,连远方的鸡叫都变得隐隐约约。毛妹虽然有点害怕,同时也觉得自己没有必要躲藏了。她来到禾坪。

月光很亮了,她在想象中的格子里跳房子。她飞起来又落下,她的赤脚没有弄出一点响声。忽然,她发现巨人又坐在禾坪边上了。

毛妹走近巨人,用清晰的声音问他:

“伯伯,您家里是不是走丢了一个人?”

“是啊,小妹妹,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你瞧,我在这里哭。我住的那种地方啊,小孩子没法不走丢。”

他垂下了头。但毛妹没听到他的哭声。她想,巨人的哭声是听不见的。

“原来这样。那么,我能去您家里吗?我去了之后会走丢吗?”

她的话还没说完巨人就消失了。周围的空气发出沙沙沙的响声,仿佛他仍在这附近活动一般。毛妹想起了桥,桔花说,巨人从桥上往下跳,这是真的吗?桥在离集市不远的地方,的确很高。他喊“唐小毛”的时候,是喊她还是喊他丢失的女儿?

毛妹很想再同巨人说说话,但他不再出现了。她等了又等,他还是不出现。水塘里倒是有黑影掠过,莫非是他?毛妹觉得很乏味,很沮丧,她要回家去睡觉了。

她从水缸里舀水冲了脚,穿上塑料拖鞋,小心翼翼地溜回卧房。

她在卧房里吃了一惊,因为桔花不在她床上了。啊,原来桔花先前根本就没睡着,她是骗她的。会不会巨人故意喊“唐小毛”,其实是给桔花发信号?桔花不是对他的声音那么熟悉吗?

毛妹躺在床上,想象桔花从那桥上头往下跳的情形。为什么是桔花?桔花是很胆小的,连毛毛虫都怕。可是桔花又胆大包天,敢让水牛踩在自己的背上。

毛妹在焦虑中睡着了。

毛妹睡了一大觉醒来时,看见屋里仍是黑的,桔花的床上仍是没人。多么奇怪啊,夜竟会这么长!毛妹再一次赤着脚溜了出去。她要去找桔花,她感到桔花一定是独自外出冒险去了。虽然桔花是她姐姐,但她很少同毛妹一块去冒险。在毛妹的印象中,桔花总在冒险。所以当她说起巨人要她从桥上往下跳的事,毛妹立刻相信了。有一回,她还从老樟树的树梢跳进了水塘。

她检查了茅厕后面,又检查了那片矮树林,都没有桔花的身影。她会不会到集市那里去了呢?毛妹想象着桔花同巨人在集市见面的情形,心里激动起来。那座桥,两条窄窄的石板,山泉在桥下轰响着。

她决定到集市去。既然这天老不亮,那就是冒险的好时候。有一回,大概是她十岁的时候,天也是这样老不亮,她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最后起来时,怎么也找不到家里的人了。她到村里走了一圈,到处都静静的,连鸡鸭也不出来了。她越走越胆寒,赶紧回家。后来她在卧室里待了很久很久,饿得昏了过去。再后来是妈妈用米汤将她灌醒的,一边灌一边骂她“蠢”。事后她问桔花天黑时躲到哪里去了,桔花说她同爹爹在山里砍柴,还说山里头并不黑,亮堂堂的。就是那一回,桔花说了一句让她永远忘不了的话。桔花说:“你为什么不冲出去呢?黑地里到处是栗子树,吃不完。”

毛妹匆匆地走着夜路,她很想碰见一个人,哪怕一个小孩也好,可去集市的路上就是一个人都没有。当然也没有栗子树。那条小河里似乎有人在捞鱼,凑近一看呢又根本没人,是风吹得野草作响。

终于来到了那座桥上,现在是枯水季节,所以桥底下也没有水响。她在桥上东张西望了一阵,然后过了桥,往前走,走进了空空的集市。

一进集市毛妹就后悔了。这里并不像村里那么黑,只不过是比阴天黑一些而已。那些空空的摊位,那些关了门的铺子,门口搭着油布篷的小酒店,一眼望去都看得清楚。这里哪有什么险可冒?她感到桔花没到这个乏味的地方来,她还感到只有像她这么蠢的人才会跑到这里来。她走累了,于是在百货店的台阶上坐下来休息。她惴惴不安地想,天什么时候才会亮?她这样一想更加后悔,看来只好休息一会儿就回家了。

突然她背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细细的童声在说话:

“你是谁家的?外面这么黑,你怎么坐在外面?你没有地方睡觉吗?你也像我一样用不着睡觉吗?”

毛妹听出屋里是一个女孩,可是她看不到她。这是一家卖毛巾和拖鞋的百货店,毛妹很喜欢他们出售的小毛巾,尤其是上面印着牵牛花的那种。

门口伸出了女孩的一只穿着凉鞋的脚。

毛妹走进百货店,没想到里面那么黑。她凭记忆用手摸索着往前走了几步。她没有触到里面的柜台。难道这是间空屋?小女孩“咯咯”地笑了。

“你什么都看不见吧?我们这里就这样,外面的人进来什么都看不见。可是我们家的人看起来,屋里是很亮的,外面才黑得厉害。我的名字叫海带。你是山里人,没见过海带吧?小心,不要动!这里有把椅子。”

毛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她看不见海带,但感觉得到她就在附近。

“今天夜里怎么这么长?好像已经过了两天!”毛妹叹息道。

“有人要搞活动嘛,我早就听人说了。集市的人全躲起来了,配合那些搞活动的人。你也是来搞活动的吧?”

“是啊。我想搞活动,可我又不知道怎么开始。海带,你带着我搞活动吧,我待在家里真无聊,我觉得我要死了。”

毛妹说出这几句话后自己也吓了一跳。她怎么会说出这种夸张的话来?在家里的时候,她从来不说死呀活呀的话。

海带沉默了。毛妹听得见她的喘气声,她似乎很激动。过了好一会,毛妹才听到她说话。

“我和我爹再也不能见面了。”

“你爹是巨人伯伯吗?”毛妹心怀希望地问道。

“我是在北方走丢的。我知道自己走丢了的时候,我已经到了南方。南方就是你们这里。我太贪玩了,看见那条木船我就跳了上去。我很喜欢你们这里,尤其是在搞活动的时候。你听,外面有人在笑。”

毛妹也听到了笑声,但不是在外面,而是在这间房的深处,更黑的地方。那很像桔花的笑声,她忍不住喊了一声:“桔花?”

没有人答应。海带也不出声了,莫非她不在屋里了?

毛妹站起来,摸索着往房间的深处迈步。她觉得自己已经走到桔花发出笑声的那个地方了,可为什么周围还是空荡荡黑乎乎的?她又走了十几步,还是没有碰到墙壁。有什么东西响了几下,像是马达。毛妹很害怕,她一抬头,看见空中亮起了一支蜡烛,那蜡烛照着一个楼梯,楼梯尽头有一张小门。屋里的其他地方还是黑得厉害,什么也分辨不出来。声音很像桔花的人又笑起来了。这一回,笑声仍然来自前面更黑的处所。这个屋子到底有多大啊?

“她其实什么都不怕,她到处自寻死路……”

“嗯,有道理。你看这些石头的硬度怎么样?”

“石头的硬度嘛,要根据你的头盖骨的硬度来定。”

毛妹觉得这两个谈话的人故作老成,不由得撇了撇嘴。她摸到了楼梯的扶手,便小心翼翼地往上爬。她注意到自己一开始爬楼,下面那两个人就不说话了,也许她们在屏住气看她如何失足?毛妹想退下来,可是她往下面一看就打消了念头:她每往上爬一级,底下的那一级楼梯就消失了。蜡烛始终只照着她前面那块地方。然而她看到上面的小门打开了。她想,也许那是卧房吧,要不能是什么?

她终于爬到了顶上,一步一挪地走到那张小门那里。啊,根本不是卧房,是黑乎乎的外面,凉风扑面而来。毛妹一转身,看见两个黑影也上楼来了,慢慢地朝她靠近。

“桔花?”她胆战心惊地轻唤。

还是没有人答应她。那两个影子没有实体,停在她的对面了。毛妹死死地盯着在风中晃动的蜡烛,她感到小蜡烛很快就要被吹灭了。她的双腿开始发软,她坐了下去。蜡烛在她坐下去的瞬间熄灭了。

“头盖骨总硬不过岩石吧。”很像桔花的那个声音说道。

“有时也难说。”另一个细细的声音回应道。

毛妹坐在原地吹着凉风,在心里嘀咕道:“桔花桔花,你又要看我的笑话了吧?要是那个人喊的不是我,而是你,我又要嫉妒了。可他偏偏叫的是我。他叫了我,我出来了,他又不给我指路……”毛妹就这样在心里抱怨着。现在她既不敢去门那边,也不敢下去,她觉得自己像是坐在半空中的木板上,摔下去可不得了。

有人在推她,她拼死抗拒,紧张得要晕过去了。她听到那人在她耳边说:“没事,没事,脑袋还能硬过岩石?”即使快要晕过去了,毛妹还是想弄清这个人话里的意思。难道他把她的脑袋比作岩石?如果不是,那么他说的脑袋又是谁的脑袋?事情变得多么纠结了啊。

那人终于将毛妹猛地推出了门外,毛妹吓出了冷汗。但她并没有掉下去,只不过是滚到了另一个房间,她能看见房间模糊的轮廓。外面要天亮了吗?不,窗外还是黑得厉害。“毛妹啊,毛妹啊!”那个像桔花的声音移到了窗外遥远的地方。毛妹站起来,走到窗户那里,呼唤她的那个声音就消失了。只有风在吹,吹出尖锐的呼哨声。外面那么黑,什么都看不见。难怪海带说屋里比外面亮呢,屋里的确有点亮,是从哪里来的光呢?她四周环顾,一下子觉得光线来自天花板,一下子又觉得是墙壁在发光。

她终于记起了这里是个毛巾店,还卖拖鞋。看来这种店根本就不是什么店,是骗人的。是不是集市上的店都藏着鬼怪?桔花该早就知道了这种事吧?她记得春天里她同桔花来这里买毛巾时,店里坐着一个瞎眼老太。桔花悄悄地对她说:“别惊醒她,会有麻烦。”于是把钱放在柜台上,拿了毛巾就拖着她溜走了。她怎么把这事忘了?毛妹有点懊恼,她生活中处处有桔花,她总是抢先,而她蒙在鼓里。现在她还是到了这个麻烦里头了,这会不会是桔花安排的呢?或者竟是巨人安排的?

她刚一想到巨人,窗外的风里头就夹带了巨人的呼喊。

“唐小毛!唐小毛……出来拿你的胭脂吧!”

“等一等,等一等!我就来!”毛妹连忙向着窗外回应。

一股狂风吹向她,她往后倒退了几步。现在毛妹什么都不顾了,她要下去,冒着摔死的危险下去。摸到了楼梯那里,她听见有女孩子在拐弯处恶意地笑着。这笑声给了毛妹勇气,她不再惧怕踏空,扶着扶手往下走去。可是她并没有踏空——步步踏在实处。在楼梯下面的房间里,海带正高举着蜡烛为她照亮!海带真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可为什么她只有一只眼睛呢?海带见她下来了就吹灭了蜡烛,她说“屋里够亮的了”。

“你到哪里去?”她机警地抓住毛妹的手腕。

“我买了胭脂,我……”

“不准去!你要闯祸的,你怎么能分得清敌人和朋友?只有一只眼的人才分得清,像我和我奶奶,我们都是一只眼睛。”

“你们另外那只眼睛到哪里去了?”

“藏起来了。外面那么黑,有敌人的时候天就不亮。”

毛妹的手腕被她抓得很疼,就恳求她放松一点。

“谁在那里讲话?”苍老的女声响起来了。

“奶奶,我来了!”

海带立刻丢开毛妹,扑向她奶奶发出声音的方向。那个方向黑洞洞的。

毛妹用力跑,跑到了屋外。她看看背后,并没有人来追她。

集市还是那个样子,既不是夜里也不是白天,到处空空荡荡的,一点也不像藏着什么秘密。毛妹又后悔了。她干吗要出来?待在那百货店不是有意思得多吗?奇怪的是她一出来外面就一丝风都不刮了。她烦闷地走来走去,却一点都不想回家。这种天,回家什么也干不了。

什么地方响起了鸡叫声,很像家里的那只公鸡。啊,原来它在那里!它立在卖菜的水泥平台上,叫得正欢呢。果然是家里的大公鸡,要不就是另外一只一模一样的公鸡。毛妹试着唤它,它立刻就从那平台上跳下,跑到她面前。不知怎么,它用力啄她的脚踝,啄得很疼,毛妹叫出了声。可是它居然从她脚踝那里啄出了一条两寸长的虫子。它将虫子三下两下就吃进去了。毛妹吓得哭了起来,大公鸡像安慰她似的蹲在她脚背上。毛妹想,它从家里跑到这里,它怎么会认得路?会不会是桔花将它带来的?毛妹用手摸着脚踝那里的伤口,一点都不疼,也许那只是一条蚂蟥吧。

有公鸡陪伴,毛妹的心情平静下来了。她坐在那里有了浓浓的睡意,于是伏在水泥台上睡着了。虽然睡着了,还听得到那人喊她:

“唐小毛,唐小毛,出来拿你的胭脂吧!”

毛妹醒来时,天还是没亮,但也并不那么黑,就像黄昏日落后的天色。她感觉到自己的衣兜里有硬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两个精美的小盒子,里头装着胭脂,两个盒子里面还各有一面小镜子。她从未见过这么高级的胭脂,一颗心在胸膛里怦怦直跳。她想要回家了,赶快回去把胭脂藏起来,免得桔花看到了妒忌她。这真的是巨人伯伯奖给她的吗?可她并没有主动去冒险啊!

她不再犹豫了,匆匆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心里满是喜悦。

那座桥出了点问题:两条石板中的一条不见了,另一条也在当中的部位断裂了,裂口可以看得见。毛妹不敢过桥,可是不过桥就回不了家。她只好回到集市去等,希望有一个熟人出现,也希望天亮。她觉得天一亮集市就会有人了。说不定桔花也在集市的某个地方藏着呢,既然自己得到了礼物,桔花那么灵光的女孩,难道会不知道这个奥妙吗?这样一寻思,她低落的情绪又振作起来了。她回到了集市。

她绕着集市走了一圈,还是没碰到一个人。也许有人藏在那几个商店里头,百货店里不就藏着海带和她奶奶吗?毛妹站在文具店的对面发呆,心里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去敲门,因为那张门紧紧地关着。她正犹豫时,有一位黑大汉挑着一担箩筐过来了。毛妹看见筐里坐着一男一女两个小孩。

黑大汉看见毛妹,就将箩筐放在地上,站在那里休息。

“叔叔您这是去哪里?”毛妹问。

“去桥上。山泉下来了,这两个小家伙要去沟里捉螃蟹。”

“那石桥断了,我就是从那里来的,没法过桥了。”

“没法过桥?”黑大汉鼓着两只暴眼反问,“莫非你小看我?我告诉你:我是有办法过桥的!”

那两个小孩听了这话就都从箩筐里站起来,朝毛妹吐唾沫。

待他们离开后,毛妹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她倒要看看这三个人如何从断桥上过去。她想着这事,紧张得小腿发软。

那座桥已经看得见了。黑大汉走得很快,两个小孩在箩筐里唱着儿歌。

毛妹隐隐地听到了山泉的轰响,她站在路边一个土堆上睁大双眼想看个清楚。但是没有用,天不够亮,她只是看见黑大汉和那副担子在桥上闪了一下就消失了。他们是过去了还是摔下去了呢?毛妹跑到桥边。

桥还是那个样子,是断桥,桥下的山泉咆哮着,冲击着沟里的大石头,单是站在桥边都害怕,那两个小孩居然敢下去捉螃蟹!如果没有去捉螃蟹,他们仨如何过的桥?毛妹翻来覆去想这件事,越想越对自己感到绝望,就哭起来了。她刚一哭,就有人在背后推她。她回头一看,是海带。

“不敢过桥吗?你抓紧我的衣服后摆,我带你过去。”

“可是——”

“快!没时间了!”海带严肃地说。

毛妹羞愧地抓住海带的衣服后摆迈步。她不敢看下面,眼睛死盯着海带的后脑勺。她一步都没踩塌,顺利地过了桥。

“我明明看见……”她说,脸在发烧。

“过桥的时候眼睛不要乱看。”海带不耐烦地说。

毛妹看见她返回石桥,像燕子一样灵活地飞起,跃过了那道缺口。海带跑了好远,忽又转身朝毛妹喊道:

“你要常来集市啊,别忘了老朋友!”

毛妹心中升起一股暖流,她不由得用手摸了摸衣袋,两盒胭脂还在。她激动得脸泛红。

回家的路变得很短了。天还是没有亮,但是路旁的水田里出现了一些人影。那些人一动不动地站在田里,并不像是在干活,倒像是在观察她。她有什么好观察的呢?难道他们看出她衣袋里装了精美的胭脂吗?毛妹加快了脚步,但有一个人令她不知不觉停下来。那人像一棵樟树那么高,立在田里一动不动。毛妹很想看清他的脸,但她的努力全是枉然。他的上半身仿佛裹在雾里。

“巨人伯伯!我是毛妹啊!我是唐小毛啊!”她喊了起来。

但那人还是一动不动。毛妹怀疑自己喊错了人,就不敢再喊了。

她继续往前走,不再去看那些田里的人,她觉得这些人实在是多管闲事。

她回来了,可是家门前的禾坪上还是静静的,向村里望去,也是一个人都没有。各种迹象令她觉得还是半夜!她一个人去了集市,在集市上经历了那种怪事,有人奖励了她两盒胭脂,她回家了,可家里还是半夜,同她离开时一个样。毛妹实在是想不通。

她溜进卧房,看见桔花睡在那里,于是放下心来。

桔花在黑暗中轻轻地笑。

“桔花,你在笑我吗?”毛妹一边爬上自己的床一边问。

“不是笑你,我是高兴呢。毛妹你想想看,这个夜晚这么长,我去了龙村一趟,来回十多里路,现在我又回家了,可家里这边还是半夜。要是天总不亮,要是一夜就等于好多天,那我们的寿命不就延长了吗?我躺在这里越想越高兴,连瞌睡都没有了。我在龙村那边的山坡上走啊走,到处撒着那些银镯子啊,银戒指啊,还有玉石耳环。我懒得去捡,顾不上,那里太好玩了。”

毛妹摸了摸衣袋里的两盒胭脂,心里想,看来桔花根本不会在乎这两盒胭脂,她连玉石耳环都不要,她的心大着呢。

“桔花,龙村那边天亮了吗?”

“那边亮着呢,要不我怎么能看见地上那些首饰!”

“你冒了几次险?”

“两次。”

毛妹明白了。她不能同桔花比,她俩太不相同了。她有点困了,就盖好肚子,打算睡觉。她巴不得一觉睡到大天亮。可偏偏那人又在外面叫起来了,还敲窗户呢。

“唐小毛!唐小毛!不要忘了取你的胭脂回去啊!”

桔花问毛妹外面那人在喊谁,毛妹回答说:

“我觉得他是在喊你,你为什么不回答呢?”

“如果有人逼你去死,你会跟着他走吗?”桔花反问道。

毛妹觉得桂花提出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她答不出,心里一下子又想起了集市上的百货店。那种惶恐的情绪又开始纠缠着她。她胆怯地,有几分欣慰地想,其实从来没有人逼她去死啊。总是有人出来保护她,比如今晚,海带就保护了她。说不定那巨人伯伯也在暗中保护她?

“我不会跟他走!”桔花激烈地说,“我另走一条路!这些年,我什么地方都去过,那些洞里沟里。世上没有我不敢去的场所!”

毛妹胆战心惊,生怕窗外那人听见。她早已看见那人巨大的身影将窗玻璃遮了个严严实实,一丝光都透不进来。唉,真黑啊,桔花将她的睡意全冲走了。她感到窗外的那巨人将她和桔花的五脏六腑都看得清清楚楚。她不能像桔花一样满不在乎,她做不到。

“桔花?”她颤声唤道。

“我在这里啊。”

“你有胭脂吗?盒子上带有小镜子的那种。”

“有过,后来不见了。我没去找它。”

“为什么不找?”

“不为什么,我从来不找东西。丢了就丢了。”

她俩不再说话了。毛妹紧张地盯着黑乎乎的窗户。禾坪上,她们家的那只公鸡又叫起来了。这种夜里,它一共要叫多少次?它自己去了集市,又自己跑了回来,这只公鸡该有多么聪明啊。

不知过了多久,毛妹发现窗户上出现了一个灰白的圆圈,她以为是巨人的脸。那圆圈逐渐扩大,一会儿,整个窗户都变白了。原来天亮了!

禾坪里公鸡的叫声此起彼伏,一共有四五只。

毛妹看见桔花在对面床上响亮地打鼾。

原载于《文学界》2013年5月中旬号


沼泽地去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