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警小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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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警小温的管辖区是“龙安”小区和“好运”小区。大约有两个多星期了,这两个小区一直在闹贼,刑警也去侦察了几次,一直没能破案。昨天有物业管理人员来告诉小温,说龙安小区里一千多户人家有半数以上被偷了至少一次。那人走后,小温皱起眉头来苦思苦想了好久,仍然想不出那是怎么样的一种情景。难道是一大批贼蜂拥而来,破门破窗而入?抑或是这些人家中了邪,家家敞开大门或窗户,要同小偷们交朋友?

这两个小区闹贼的事被记者摄影见报后,小温受到了上级的批评。还有刑警大队也受到了批评,因为他们现在夜夜去蹲守,居然还没有破过一起案子!小温怀疑破不了案的原因是刑警同小偷勾结,这种事是很普遍的。一想到这个死结,小温的情绪就更低落了,他担心自己的饭碗会保不住。主任黑着脸,敲着桌子通知他说:“上级已经不耐烦了!必须要处理几个渎职的家伙!”

小温守在龙安小区里,他想通过访问居民搜集线索。他的努力收效甚微。首先,他见不到那些人。家家都有防盗门,关得紧紧的,任他怎么敲,怎么按门铃,那些人就是不开。门上装得有猫眼,小温听到了门那边的脚步声和低语,小温领悟到这些人是把他看作同贼勾结的,于是满脸通红,不想继续他的沟通了。他想,既然门关得这么紧,小偷是怎么进去的?

他只好坐在居委会的工作室里等人。坐了半上午,有两个患哮喘病的大伯大妈来了,他们是来办老年喝茶协会优待证的。这两位很警惕,尽量不看小温,只将自己的脸冲着办事员。小温堆着笑脸对大伯说:

“您好啊,南大伯。您家里没事吧?”

“有你坐在这里,家里当然没事!哼!”南大伯气冲冲地说。

南大伯和金大妈领了证就匆匆走了,谁都没看小温一眼。小温愧疚地低下头,偷偷打量那两个工作人员。幸亏他们也不看他。

下午小温在派出所办完一些杂事又去了龙安小区。他走进花园,看见两位男青年在那边打乒乓球。其中一位叫兵哥的矮个子招手叫他过去打球。小温接了他的位,用目光看过去,发现球台那边的对手正满脸怒容地瞪着自己。小温踌躇了一下,把球发过去,那人凶猛地大吼一声,跳起来,像要将那只球抽个稀巴烂似的。小温球技本来不怎么样,几个回合便败下阵来,连握球拍的手都软了。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毕竟他是民警,还受过专门训练呢。但那对手到底怎么回事,就像同他有仇。

“请多包涵,好久没打过球了。”他讨好地对对手说,“你们小区的案子没破,最近我太忙了。”

没想到那人朝他走拢来,一把抓住他制服的胸口猛烈地摇晃了几下,咬着牙愤愤地说:

“案子没破,你倒来打球了?你让大家还活不活?嗯?”

“这些案子不是一般的案子,很复杂,有内鬼!”小温辩解说。

“有内鬼?这可是奇闻啊!”他叫了起来,“你该不是指我吧?你如果是指我,我要打死你!”

小温可不想同这个人打架,他壮得像头牛,看来还有武功,自己同他斗要吃亏的。兵哥连忙跑过来,死死拖住那人,要小温赶快离开。

小温已经走了好远,还听到兵哥冲他喊话。

“小区里的事你最好少管!有生命危险!”他喊道。

小温昏头昏脑地走出小区,觉得自己真是丢死人了。现在他感到暗无天日,就好像钻进了一个跳不出去的网,一双有力的大手正在收网。过了老半天,他的脑海里才涌现出这个问题:究竟谁是小偷?

兵哥要他少管小区里的事,可那样的话他不是就会丢工作吗?他可不愿丢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

他一抬头,看见有人挡在他面前了。是兵哥。这位满脸阴险笑容的矮子拉住他的胳膊,小温立刻感到他具有惊人的力量。

“你现在还不能走,关于案子的事我有话对你说。”他慢慢地、阴沉地说。

“有线索?”小温的眼睛发亮了。

“怎么会有线索?这种事?”

兵哥的目光粘在小温身上,看得小温浑身起鸡皮疙瘩。他拽着小温往小区里走,就像小温是犯人一样。小温竭力做出自然的放松的样子,但是徒劳,那些站在路边的闲人都很吃惊地凑近来打量小温,其中有一个还大声说:“这不是那位民警吗?他对小区现状有责任啊!”

但是兵哥没有将小温拖到他家里去,他拽着他拐进了大楼的储藏室。

“你到底要对我说什么?”小温问他。

“你是假装去打球,实际上是将我们写进黑名单,对吧?”

“什么黑名单?”

“你心里有数!”

兵哥恶狠狠地说了这一句后就猛地冲出去,将门“砰”的一声锁上了。

小温被锁在阴暗潮湿的储藏室里头,完全没了主意。他回想起这两天在龙安小区的经历,感到这个小区里有一个人数众多的黑帮,失窃的案子大概就是他们制造的,为了掩盖某个更大的秘密。但那会是什么样的秘密?

他怎么会让这个人将自己锁在了这种地方?就像鬼迷了心窍一样?储藏室里没有窗户,那门十分结实,小温用力踢了几脚,居然纹丝不动。他站在那里喘气,脑海里涌着黑暗的潮水。突然,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二十一年前,他不是也这样被人锁过一次吗?那锁他的人好像是绑匪。后来他是如何脱险的却一点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家人从不提起这事,就像他从未被绑架过似的。那时他还小,他只是懵懵懂懂地感到,既然家人从来不提他被绑架隔离的事,那么这就是一件可怕的丑事,最好彻底忘掉,任何人都不要对他提起。从那以后,的确没有任何人向他提过那件事,但它却并没有从他记忆中彻底消失。地下室墙上的那些蜈蚣是忘不了的,有两条从他裤腿那里往上爬,爬到了他的脖子那里,就停在那里了,却没有咬他,也算是奇迹。

这个储藏室里并没有蜈蚣,也没有其他的毒虫,虽潮湿倒还干净。可是这能说明什么?他,一个民警,居然被一个无赖锁在这里了!这件事要是传了出去,他的工作马上就保不住了。比如主任,一定会问他是怎么被锁进去的。他是怎么被锁进去的?仔细回想,好像是他对这该死的储藏室有种好奇心。因为如果他坚决抵抗的话,兵哥是不可能将他拖进来的。为什么会有好奇心?同盗窃事件有关吗?的确,近来每当深夜,他的思路在盗窃事件上转来转去的时候,就会有某个封闭的密室突然出现,密室周边的环境看不清楚,似乎是被树木环绕,又似乎是被某些伪装物遮蔽。待他静下心来仔细回忆,密室就化为一张人脸,那人是他姑爹。

小温站在那里,所有的事都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最要命的是他没法从这里脱身。他伏在门上听了好久,外面静悄悄的,短时间内好像不会有人经过,也许甚至长时间内都不会有人经过。就算有人经过,他也不能猛击这张门引起那人注意啊,这事不能传出去。一想起这一点,小温眼前一黑,差点晕了过去。后来他就感到自己的思维不正常了,他听见去世多年的姑爹在对他讲话。

“那样做也不等于不珍惜这个工作。”他说,“你的这个工作嘛,你犯错越多,你的位置就越稳。我年轻的时候——”

“您年轻的时候有过类似情况吗?”小温着急地问。

“嗯,让我想一想。我很容易累,我说到哪里了?对了,盗贼!盗窃事件是很深奥的,绝不是你表面看到的那样。你到了这个你早就该来的地方,我很高兴。你可不要轻举妄动,顺其自然才是脱身的法宝。”

他急着想要问姑爹一些事,可是门外响起脚步,姑爹走远了。也许那不是姑爹,只不过是小区里的居民。

这个没有窗户的储藏室里更黑了,莫非到晚上了?他开始紧张地思索这个问题:要不要猛击这张门?突然,他觉得自己眼下的这份工作并不那么重要了。即使是去捡垃圾,那又怎么样?他早就应该学会这样考虑问题!

他一撞门,小区里的人们就过来了,兵哥走在前面,用钥匙打开了门。

“我将你忘记了,”他抱歉地说,“你怎么早不撞门呢?你太斯文了。”

一位老爹过来帮小温拍了拍背上的灰,也说:

“你这么斯文,怎么斗得过盗贼?”

大家都显出遗憾的样子,劝他快回家,说这个时候待在小区的这个角落里会有危险,而且也不太雅观。

小温走在回家的路上,今夜不知为什么到处都黑灯瞎火的,有股阴森的味道。他想,也许他真的不适合于同那些盗贼斗,也许那些盗贼就是小区的居民。很多迹象都指向了他的这个判断。

回到家中,他妈妈苦着脸对他说:

“你怎么饭也顾不上吃了啊。我今天遇见一个人,他说你有生命危险!”

小温厌倦了龙安小区,就到好运小区去蹲点了。

好运小区是一个很大的小区,要横穿小区的话起码有三里路。这个小区的居民又多又杂,有的是城中心拆迁过来的,有的是附近的农户拆迁来的,也有做小买卖的,寒酸的中小学老师,公司的下级职员,超市的售货员,出租司机等等等等。总的来说,这个小区的人们比龙安小区的人们穷多了。小温时常想,这些人的家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偷呢?但他们却因为盗窃案闹出了比龙安小区更大的动静。有一回他们还将一名小偷打成重伤。在小温看来,那人一点都不像个小偷——他是一名白发苍苍的戴眼镜的老人,他受的伤也好像是伪装的。小区居民将他放走了,坚决地阻止警察去调查他。后来有一天小温看见这位白发老人在戏院门口的水泥地上设象棋赌局,相当于诈骗的那一种。看来他是个老手了。

小温对好运小区的案件不抱幻想,因为这里的人们太奸诈了,那些案件全是一个个的陷阱。早几天就有一名刑警被这里头的黑帮拉下水,突然失踪了。小温之所以来这里蹲点,并不是想要有什么进展,只不过是没地方可去罢了。毕竟这里属他管。

他刚刚在小区的中心花园坐下,就有两个人朝他走拢来了。一个是小区的保安,另一个是物业管理处的经理,经理边走边用一根钢针剔牙。

“你到底还是来了。”经理说,“盗窃案越搞越复杂了。有人想从中渔利,所以案子拖得越久越好,你也看出来了吧?是局里让你来的吗?”

没等小温回答,保安就抢着说话。

“我们压力特别大,夜里都不敢闭眼了。你夜里没来过,来了就会魂飞魄丧!比如你面前这张石桌,起码有三个黑影在上面跳舞。警察,你做好了准备吗?”

小温听不懂保安的话,他想,也许他说的是一种黑话。

“我——我不知道啊。”小温难堪地说。

“不知道也不要紧,”保安宽宏大量地拍拍小温的背,“你多向我们经理学习吧。我们经理可是个百事通。”

小温看着经理,看见他正用钢针聚精会神地剔嘴里头的板牙,那动作很惊险。他显然没注意到保安说些什么。经理离开的步伐有点像梦游,保安小心地在一旁护卫着他。接着小温就发现保安那只苍白的手在经理身上捣鬼,果然,他从经理的衣袋里偷了一包香烟。小温立刻冲到他们的面前。

“住手!”他一把扭住保安的手臂,“你有没有前科?”

经理的目光突然变得很敏锐了,他哈哈大笑起来。

“警察!哈哈!你是警察,我倒忘了……小胡,你可得把这件事记牢了!他是警察,笑死我了!”

小温垂下头站在他们面前,他心里很后悔。

物业部经理和保安摇摇晃晃地走了。小温从他们后面看去,看见保安的那只苍白的手仍然搭在经理的背上。真见鬼。

小温退回到花园的石桌边坐下。现在他什么都不想了,就坐在那里发呆。阳光透过树叶照在他身上,很温暖,他竟然伏在石桌上睡着了。他睡了一会儿马上惊醒了,心里诅咒自己,担心着有人看见他在睡觉。刚才他怎么就是忍不住呢?他怀疑是这花园里有邪气,就站起来离开。

他该往哪里去?除了这花园里,别的地方到处都有人。他没有选择了,只能去居委会,那里倒是有他的一个值班室。市政府规定每个小区要设一个民警值班室。以前小温觉得这个规定很没意思,完全是装门面。他很少去那里面值班,上级对这一点也没有硬性规定。可是现在他只能去值班室了,他可不想同这个小区的人们搭讪。

他走进值班室,看见里面已经有一个人坐在那里。那人看着面生。

“我心里苦闷,想找民警诉说一下。”他说,坐在桌边没动。

“是什么样的问题呢?”小温在他的对面坐下了。

“是因为盗窃案的事。我想,为什么不干脆让他们偷呢?就让他们偷,不要破案,他们会厌烦。”他显出苦恼的神情。

“他们是谁?”小温提出这个常规的问题。

“你还不知道啊!就是——就是——唉,我不说了。你不是警察嘛。”

“我看他们是因为无聊。”

“你说得对极了。”

“你估计他们会自己罢手吗?”

“当然不会。民警啊,你为什么不常来小区呢?你应该常来值班。市里面规定设了这个值班室,总是有他们的道理的嘛。我同你谈论了这件事,心里已经舒畅多了!今天也不知为什么,我料到了你要来,就在这里等。”

“你是这个小区的居民吗?”

“不是。我只是从这里路过。”

“你从这里路过,随便闯进民警值班室!?”小温诧异了。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人说着嘿嘿地笑了起来。

他站了起来,对小温说他今天收获特别大,他还说小温的工作非常重要,万不可掉以轻心。他说了这些就离开了。

他一离开,小温就发现值班室脏得不像个样子了。蜘蛛在墙的四角搭了好多帐篷,桌上和柜子上都是厚厚一层灰。看来物业管理处的清洁工从来就没来打扫过,而这本来是他们的工作。小温满腔愤怒。他用钥匙打开文件柜,看见柜里放着三台电视机,五条金项链。联想到失窃的事,小温吓得脸都白了。难道有人要栽赃?他连忙将文件柜重新锁好。

“小温警察还是很敬业的嘛。”

物业处经理进来了。

“我不在时,有人到这里来过吗?”小温问。

“当然有,天天有人来,这里不是没锁门吗?主要是那些老师,他们没钱,去茶馆也要花钱,所以他们来这里站着聊天。你怎么啦?发现什么线索了吗?我早就怀疑这班人。”

“不不,还没有线索。我要到小区里头去巡视一下。”

小温出去的时候,物业经理狠狠地盯了他两眼。小温走出了好远还在想,经理恶意的眼光是什么含义?会不会经理本人就是盗贼?他越想越感到这事可能性很大。他后悔没有常来值班室,现在让这家伙钻了空子去了。他该怎么办?这事可不能嚷嚷,一嚷嚷上级知道了就会怀疑他同盗贼勾结,不但会丢工作,还会被关进牢里去!小温在小区里走,心里充满了暗无天日的感觉。到处都是陷阱,他该往哪里去?

有人从背后扯他的衣服,他回头一看,是名叫“瘪三”的少年。少年坐过牢,是因为诈骗。不知怎么的,小温觉得这好运小区里的居民都有诈骗倾向。

“你干什么?”小温严肃地问。

“那边有事,你跟我来。”

他将小温带到一栋大楼的地下室,那里是停自行车的地方。瘪三弯下腰去挪开一堆旧轮胎,小温立刻看到了绒布包着的金项链,至少有二三十条。

“是谁放在这里的?”

“你怎么会不知道?你别装蒜了,哼!”瘪三朝小温撇了撇嘴。

“我可以逮捕你!”小温气急败坏地吼道。

“好啊!他要逮捕我!他要逮捕我!”瘪三比小温的声音更大。

一群人冲进来了,都是小区的居民。小温很紧张,以为这些人要围攻他。他们中的一些人弯下腰去用手拨弄那些金项链,用质问的目光扫视小温。小温听到他们老是提到一个地方:“四区三栋”。

谁都没有将那些金项链捡起来,而是任其躺在地上。这些人的表情都显得很厌烦,仿佛这是一个长期解决不了的伤脑筋的问题。

“你真的要逮捕瘪三?”一名老者问小温。

“我并不真的要——我只是吓唬一下他,我想……”小温踌躇了。

“你到底要不要逮捕他?你在闹着玩?”老者叫了起来。

“不,我不是闹着玩。”

“那你是真的?”

“也不是真的。”

老者显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瘪三和其他人也显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他们傲慢地撇下小温向外走去。小温想将地下那堆项链捡起来,但他再仔细想了想,又放弃了这个念头。捡起来干什么呢?这又不是他发现的线索!似乎是,所有的人都知道脏物在这里,但谁也不想卷入进去,也不把这当回事。要是他反倒卷入进去,就成了大傻瓜。

小温马上离开了单车库,因为他觉得待在那里也不安全。他看了看表,差不多可以下班回家了。他必须按时回家,否则他妈妈又会担心他。

“小温小温,你这个家伙!你把我们全扔下不管了!他们说你在好运小区同那些黑帮打成一片,说你快成人精了。我早就怀疑——我不告诉你我怀疑什么!我问你,你哪天来龙安小区?”

南大伯说着就一把揪住小温的制服前胸,两只暴眼差点凑到了小温的鼻尖。他们是在超市的过道上,小温正在买中午吃的方便面。

“莫非因为我退休了你就不重视我了吗?”

他将小温狠狠地摇晃了几下才放开他,他脸上充满了愤怒。

“您弄错了,南大伯!我们不会不管龙安小区的事的,我正在外围调查,已经有了些线索。龙安小区比好运小区安全多了。”小温红着脸说。

“你这样认为?天哪,你竟有这样的印象!我们当然不会用金项链去贿赂你,所以你对我们不感兴趣了。”

南大伯恨恨地,一甩手走了。小温站在原地,脊梁骨发冷。他发现还有好几位龙安小区的居民在超市里走动。这个超市离龙安小区比较远,他们怎么都到这里来买东西?他又发觉那些人都在看他,好像他身上有什么东西令他们感兴趣,又好像很瞧不起他。小温记起被关在储藏室的事,脸上颇有点挂不住。他想开溜,可是超市里到处是他们的人了,看来是约好的。

兵哥忽然就从购物架后面钻出来了,一巴掌拍在他肩上。

“温警察啊,我们都在想念你呢。你倒好,躲起来了,把我们小区的问题全抛到脑后了。做人可不能这样啊。你看,我们都来了,来干什么呢?来劝你回我们小区啊。花园里的柿子都已经熟了,等着你去吃!”

小温已经领教过他的臂力,连忙用力打开他的手,说:

“不要拉我,我这就跟你走!”

兵哥笑了,说:

“好啊,好啊,我们欢迎你!”

小温同兵哥走到街上,大队人马跟在他们身后。幸亏小温是骑摩托车来的,一下就甩掉了他们。只有兵哥,死皮赖脸搭在他的车上。小温感到他紧紧贴在自己的背上,好像已经睡着了一样。可是到了小区门口,兵哥一跳就下来了。

小温又走进居委会,那里有他的一张办公桌。可是南大伯已占据了他的桌子。南大伯正在看报纸,一边喝茶,没有要给他让位的意思。

“南大伯您好啊。”小温说,他想用打招呼的方式来暗示他。

南大伯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不买账。

小温只好向外走,打算去树荫下待着。

“哪里去?”南大伯喝住了他,“我看你这副涣散的样子,一点定力都没有啊!难道我们小区成了这个样子。你就没有一点内疚?”

“我是内疚的,我正在找线索。”

“就凭你这副德行!我告诉你,线索不在外面,它就在你心里头。你摸摸你的心窝,对,就像这样——摸到了吗?”

他捉住小温的手往小温的胸口戳了几下。然后,他甩开小温的手,掏出手巾擦自己的手,仿佛那上面沾了脏东西一样。

小温想,南大伯为什么要侮辱他呢?还有兵哥也是这样。从前,他同这里的居民的关系是不错的,自从发生了盗窃案,一切都改变了,大家都看他不顺眼了。可是贼并不是他引来的啊。再说这些人似乎也不想破案,只想拖下去嘛——他刚想到这里,就有一块石头射中了他的右臂,是南大伯站在门外射进来的,力量很大。

小温疼得弯下了腰,又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你好好掂量一下自己的良心吧!”

南大伯喊完这句话就走了。小温听到了门外的笑声。

那些人在讥笑他。小温回忆自己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好像有些明白了他们为什么讥笑自己。

一会儿他的周围就变得很冷清了。一直到中午都没有一个人到居委会来。中午时分,勤杂工送了一瓶开水进来,小温连忙问她居委会的人到哪里上班去了。勤杂工翻白眼想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

“他们早就不上班了。”

“为什么?”

“因为你不来这里了,他们觉得上班没意思,就破罐子破摔了。”

“还有这种事!”

“我也觉得奇怪,怎么会这样嘛。”

勤杂工虽然一贯思维迟钝,小温也看得出她在忍住笑。

“你如何看待盗窃案的事?”

“盗贼?他们也不来了,觉得没意思。”

她说完这句就走了。

小温用开水泡方便面时,老觉得那开水带绿色。他喝了几口,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味道。这次重返,龙安小区真是大不相同了。听这些人的口气,好像他小温是个关键人物,掌握了小区的命运似的。其实他算个什么?和这勤杂工差不多吧。昨天主任还对他发脾气,说“找不到线索就回家吃饭”呢。

勤杂工又偷偷溜进来了,站在他身后。

“你找我有事吗?”小温问。

“没有事。”她摇摇头,“这是我的工作。”

“你的工作不是烧开水吗?”

“那是表面的。居委会给我指定的工作是监视你。”

“那好,你监视吧,我要吃面了。”

小温埋头吃面,“吸溜吸溜”地发出很大的响声。他看见这位中年妇女脸红了。她为什么脸红?难道认为他是贼一类的家伙?她自己不过是个勤杂工!

女人不但脸红,还斜着眼鄙视地看他,看得他满心愤懑。

“你看不惯我就出去嘛。”小温说。

“那怎么行,这是我的工作。万一小区里头又失窃,我可要该死了。”

小温站起来,走到外面的院子里。那女人站在窗户那里盯着他。有两位老妇在院子的那边打门球,此刻她们也像听到什么命令一样,停止了击球,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小温。两人的眼神都是热烈的,眼巴巴的,就仿佛小温再不发生点什么事,她们就要大大地失望了一样。

从居委会的院子里望出去,小温看见不少人正朝着八号楼跑。小温心中一惊,也跑了出去,跟在那群人后面。

到了八号楼,人们依次上到二楼,敲开那张铁门进去。可是铁门对着小温劈面关上了,扔出来一句话:

“你是不能进来的!”

小温后面还有一个人,居然是打门球的老女人。女人笑起来,说:

“里面在开秘密会议,你怎么能进去?连我也进不去!”

“可是您跑得真快!”小温对她由衷佩服。

“哼,我的腿脚功夫是练出来的。住在这种小区里不容易跟上形势啊,只要有个风吹草动——不,我可不想搞得自己很被动。你打算和我一道在这门口等他们吗?我估计这会开不了多久。”

小温点点头。

“我姓徐。”老女人自我介绍说,“我们老年组的运动员一直想同你联系,可是联系不上。你这个人有点骄傲。你是负责管我们小区的案件的,对吧?”

“是的,徐阿姨。”

徐阿姨将耳朵贴在防盗铁门上,接着扑哧一笑,说:

“里头的人开始唱歌了。”

小温沮丧地说:

“这些人真高兴。但是我啊,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徐阿姨,您看我应该怎样才能同社区的居民打成一片呢?”

“打成一片?”老女人瞪大了眼,“你可千万不要同这里的人打成一片,那太没有前途了。这里是个黑帮窝子。”

“您这样看吗?”小温迷惑地眨眼。

“我怎么看是我的事。我是个文化人,分得很清楚的,我的意思是,对你这个小警察来说,这里是个黑帮窝子。”她咬牙切齿地强调后面四个字,一边又偷偷打量小温的反应。

铁门忽然开了一半,有一只手将徐阿姨拉了进去,立刻又将门用力关上了。小温心里感到很失落。开门的那一瞬间他听到了里头狂笑的声音。

他下楼时,勤杂工正好上去。勤杂工停住脚步,忧郁地对他说:

“你为什么要干警察这一行呢?”

小温无话可说,傻乎乎地看着她。她皱了皱眉头,一跺脚上楼去了。

小温决定回居委会。他的脑海里出现母亲担忧的面容。早上在家里,母亲对他说:“会不会有人要害你?”“妈妈你听到什么风声了吗?”“没有,我总是最后一个听到风声的人。”那番对话令他很不舒服。妈妈为什么疑神疑鬼?

居委会的大门已锁上,他没法进去了。肯定是勤杂工干的。时间还很早,小温还不能就下班。忽然,他发现有人在捣弄他的摩托车,好像是在拆卸车子的轮胎!小温激动地朝那人奔过去。

“住手!”他高声叫喊。

那人转过背来,却原来是那天同他打乒乓球的莽汉。小温的态度立刻软下来了,他仇恨地看着对手水牛般的身躯,阴沉地说:

“这是我的车。”

“我知道这是你的车。”

他提着铁钳和扳手离开了,完全不把小温放在眼里。

小温想,为什么这里的人全都说话底气十足,只有他这个警察反而心虚?俗话说,“做贼心虚”,他并没做贼,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心虚的?

他走过去,将他的摩托车推到花园里,打算在那里度过余下的时间。

他锁好车,正要在石桌旁坐下来,一个人拖住了他。

“你不能坐在这里。”那人说,垮着一副脸。

“为什么不能坐?”

“小区正闹贼,连居民的电饭锅都被偷走了。你还有良心没有?”

“有可能贼是内鬼,刚才就有人要偷我的摩托车。”

那人的脸忽然涨得通红,小温很吃惊,不知道他害羞的原因。

“内鬼又怎么样?”他又强硬起来了,“谁的良心上没有过污点?犯过一次错误的人就不能再维护正义了吗?我劝你好自为之!”

他松开了小温的制服,但还死盯着他,双手紧捏着拳头。

“你不能闲坐。”他又说。

“我没有闲坐,我在思考线索的事。”

“大概还没有结果吧?”他鄙视地说。

“正好相反,已经有了一些收获。刚才在八号楼里面,有人露出了狐狸尾巴。”

“哼,你永远不会破案的。”

“你是希望我破案还是不希望?”

“你别痴心妄想了,我不会告诉你的。”

这个人转背就走,小温以为他会走掉,可是他走了几步就停下了,站在玉兰树下,掏出个笔记本来往上面写什么,不时瞥一眼小温。

小温在心里嘀咕:就当这个人不存在吧,反正不管哪里都有人监视自己,没地方可躲。他想起一些案中之案的例子,他这种情况应该可以算吧。啊,多么无聊的生活,他反倒成了贼!这个想法一旦明确,小温心里就轻松起来了。大不了如此吧,人的一生总免不了会遇上一些倒霉的事的。有一个问题不可理解,那就是为什么小区的居民都认为他应该去破案?他们好像都对他不满,都企图逼他努力去做那永远不会有头绪的工作,对面这个人就是个典型。他认为自己不该闲坐,又认为自己永远破不了案。

小温决定反抗一下这个人。

他坚决地发动了摩托车,对着那人冲过去,他看见那人连忙躲到了树后面,笔记本也掉到了地上,口里绝望地高喊:

“你找死啊!你这个不要命的狂徒!”

小温骑着摩托车在小区里溜了一个圈,又回到花园里。那个人已经不在那里了,只有笔记本还掉在地上,大概他忘记捡起来了。

那是一本很精致的笔记本,只有第一页被用过了,上面画了五颗心,四个角上各一颗,中间一颗。刚才他站在这树底下监视自己,一边又画了这些心!这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暗示同盗窃案有关的事?

“这不是老鱼的笔记本吗?哈!”

兵哥的脸凑过来了。小温皱了皱眉。

“你怎么知道是谁的?”

“我说是老鱼的就是老鱼的嘛!他一天到晚在笔记本上画那些心。他是有意让它掉在这里的,他心思特多,你可不要捡他扔下的东西。”

小温将笔记本扔到地上,对兵哥说自己要下班了。兵哥笑逐颜开,说:

“好啊,好啊!我们社区天天欢迎你!你可别把这工作当负担啊,要自觉地改进工作方法。”

小温皮笑肉不笑地朝兵哥点点头,发动了摩托车。他在小区大门处看见那人在朝他挥手,他手里握着一本新的笔记本。

“永远都不要做懒汉啊!”那人在他身后喊道。

今天所长找小温谈话。这个派出所很大,所长的权力自然也很大,据说周围的居民和那些单位小领导都很怕这位所长。小温进去时以为自己要被开除了,全身都冒出了冷汗。不料所长对他很和蔼,还为他倒了杯水。

“小伙子,你可要挺住啊!”所长没头没脑地说。

“我要尽力,一定尽力,所长请放心!”小温的声音在颤抖。

“光是尽力还不行,”所长的表情一下子严肃了,“还要拿出智慧来!你想想看,这么大面积的范围闹贼,到底是怎么个内情,啊?你使劲想!”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内鬼?”

“好!你有点上路了。你先去上班吧。要记住,思想不要停留在一个点上,要多方位,像泥鳅一样,明白了吗?”

所长拍了拍小温的头,血立刻涌到小温脸上。

他乘着公交车驶出了好远,还在心神恍惚地回忆和所长的谈话。所长是很少找人谈话的,这会是个什么兆头?小温开始设想自己像泥鳅一样灵活的形态,可这种设想总不应点,他觉得自己天生有点迟钝。看来当初他选择干警察这个行当,是对自己估计过高。幸亏干的是民警,不是刑警。可他没料到这些居民小区会闹贼,闹了贼还要他这个民警来管。管一管,协助一下调查倒也罢了,上级又要他配合破案。他如何去破案?这里的居民怀疑他才是作案的人!他还小心翼翼地将他在两个小区的处境瞒着所里,要是上级真的怀疑起他来,他可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由于在车里胡思乱想,小温坐过站了。他脑袋昏昏地下了车,竟然认不出周围的景物了。这是怎么回事?莫非他到了另一个城市?远处那些碉堡似的建筑是什么?还有这马路,怎么会这么宽?他的城市里可没有这么宽的马路。他想看看路边站上的车牌,可是路边既无公交站也无车牌。可他坐的明明是公交车,车上还有穿制服的售票员,还画着每一个站的图示呢。他站在这陌生的地方,心里烦躁起来。站了好一会,终于有一位行人过来了。

“请问,到龙安小区该怎么走?”小温问行人。

那人抬眼看了他一眼,立刻笑弯了腰,笑得用双手拍打自己的屁股。

“这不是温警察吗?天哪,天哪,笑死我了!你在这里,可是全小区的人都在城里找你!是居委会发动的。我看你怎么向他们解释?”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他不知道!天哪,天哪,你不要逗我笑了好不好?请你向我保证,不要再逗我笑了。”

“好,我保证。”

他俩一块向前走,仿佛没有目标似的。后来,忽然有一辆公交车停在他们旁边,那人一把拉着小温上车了。车上人很多,小温同那人并排站着,乖乖地一言不发,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顺利到达龙安小区。

他没有到达龙安小区,却到达了好运小区。他一下车就有几位居委会的老干部来迎接他,而同他一起来的那人却不见了。一位白头发大妈说:

“小温警察。你总算来了,我们都在担心龙安小区的人要谋害你呢。这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小区里议论纷纷的。你也知道,我们居委会对于你的人身安全也是负有责任的——谁在扎我?”

她像被跳蚤咬了一样在身上乱抓起来,也不管小温了,坐在路边骂起来。

那几个老干部都捂着嘴在笑。小温问那位老汉是怎么回事,老汉说路上说话不方便,怕人偷听,要小温去他家里谈。

老汉住在二十三栋一单元九楼,是那种没有电梯的老房子的顶层。老汉的腿脚很灵便,爬楼比小温还快。他一路上一言不发,到家才打开了话匣子。

“一言难尽啊,小温!来,你同我到窗口这里来,你朝外看,是不是小区风景尽收眼底?我告诉你,我家是最有利的观察台,我坐在家里时,小区居民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夜里活动吗?我照样看得清。钻地下室吗?枉费心机。我要向你揭发物业管理处的经理,他啊,一直在出卖小区的利益。”

“是他把贼引进了小区吗?”小温谨慎地问。

“什么贼?不要谈贼的事,贼的事是我们好运小区内部的事。我要揭发的是小区绿化工作承包的事,他把这项工作交给了他内弟。”

小温变得懒洋洋的,他感到这套顶层的一居室亮得刺眼。老汉房里那些油腻腻的家具仿佛都在瞪眼看他,厨房里居然养着两只大肉鸡,一股鸡屎味。

“您为什么不向业主委员会揭发呢?我不管这种事。”

“你不管?你怎么可以随便说出这样的话?这是很忌讳的事。”

“啊,对不起,我不知道。”

“你既然来了这里,就什么事都得管。我看你一点都不明白呢。你不是要努力破案吗?”他气愤地瞪了小温一眼。

“是啊,我要努力破掉小区的盗窃案。”小温毕恭毕敬地说。

“那就得什么都管!这是我们这里的规矩。我刚才说的绿化工作承包的事,已经闹到很严重的地步了。你听,那就是那小子,物业经理的内弟。”

小温听到门外有人在吹那种老式的哨子,轻轻地吹,隔一会儿吹一下,很有耐心的派头。

“他总来我家门口等我,他想要我放他一马。”老汉沉思地说。

“您不怕他报复您吗?”小温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很蠢。

“嘿嘿!”老汉立刻活跃起来,“你说得不对,这种事,你卷入得越深,反倒越安全。你还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吧?很快你就会有了。其实这家伙啊,也差不多是一名盗窃犯。我是不是说漏了嘴?”

门不知为什么自动地开了,两人一齐走到门口去看,可是外面并没有人。老汉关好门,告诉小温说,这物业经理的内弟大概发现屋里有生人在,就躲起来了。“他是很害羞的人。”

又坐了一会儿,小温不自在起来,就问老汉到底找他有什么事。

“就是物业经理内弟违法承包绿化的事嘛,你还没听出来啊?”

“您说他还盗窃?”

“那不算什么,我们这里每个人都盗窃,因为很无聊嘛。可是违法承包,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关系到经济的环境。”

小温站起来,一边向门走去一边说:

“您给我上了很好的一课。”

老汉抢上前去替他开门。

“我姓杨,欢迎你常来拜访!”

小温小心翼翼地下楼,他很怕那内弟从什么角落里窜出来撞倒自己。可是没有,他独自下到了一楼,走出了二十三栋。

他今天并没有打算来好运小区,他是打算去龙安小区的,所以一时他竟想不起应该干些什么。

好运小区还是原来的样子,闲人们站在人行道上,三个一堆,五个一群。有人在人堆里叫他的小名,竟然是他妈妈!他妈妈红着脸从人堆里挤出来,很激动地看着他。

“妈妈,您怎么到这里来了?”他责备地说。

“我在家里都快急疯了,那么多对你不利的谣言。还算好,我今天弄清楚了很多事,慢慢放心了。现在我要回去了,你答应我:决不自暴自弃。”

“我决不会自暴自弃。”小温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她严肃地点了点头,往小区大门走去。

小温凝视着妈妈的背影,心里一点都不明白她说的话。可他为什么答应她?不为什么,只是为妈妈的表情所打动。真是莫名其妙。

小温不愿去居委会,可他不去居委会就只能去花园。花园虽不好,里面的人相对来说少一些。他刚刚在玉兰树下的木椅上落座,就有个人坐在他旁边了。那人向他转过脸来,是名叫瘪三的少年。小温皱了皱眉头。

“温警察,不要不高兴,我会对你有帮助呢。上次不是发现了项链吗?这一次是元代的青瓷,价值连城呢。在二十一栋楼顶层的水箱里。你跟不跟我去?这回你可要想好。”

瘪三口里喷出难闻的酸气,但他却生着洁白的牙齿。

“我不去。”小温淡然地说。

“好啊!”

瘪三吼了一声,突然扯住了小温的袖子死命地拖。他的手就像铁钳,小温被他拖得几乎摔倒。有几个人奔过来了,将少年和小温分开。

“什么原因起了冲突?”戴眼镜的教师模样的人问。

“他玩忽职守!”瘪三愤怒地说。

“有这种事?”那三个人异口同声地问。

“他很长时间都不来,来了又不工作。我怀疑他已经被收买了。你们说,我该不该去派出所反映?”

“算了,瘪三,为什么要去派出所反映?这是我们小区可以解决的问题嘛。”戴眼镜的教师模样的男子说。

小温看见瘪三崇敬地望着这位男子,心里就认定了他是一个有威信的人。

“我姓卢。”教师严肃地对小温说,“我们这里常常失窃,这并不代表我们小区道德水准低下。你愿意去参观我们的市民教育公开大课堂吗?”

小温有点犹豫,但旁边的那些人全都怂恿小温跟卢先生走,都劝他去开开眼界,说对他破案也有作用。

于是这位卢先生就将小温带到了五号楼三楼一间布置成教室的大房间里。卢先生一进教室就变得很兴奋,他让小温坐在后排课桌中间,自己则靠墙站着。

黑板上有小温熟悉的图案,是五颗心,中间一颗,四个角上各一颗。

卢先生的声音响了起来,语速很快。

“这是我画的,你有什么感想吗?”

“我在别的地方见过这个图形,很熟悉啊。”小温说。

“那当然,这个图形到处都可以见到。就连公园的石凳旁边,楼道里的墙壁上也有。你只要盯着一个地方多看两眼,那五颗心就出来了。”卢先生喜气洋洋地说,仿佛他的一个思想被证实了一样。“发生在好运小区的这种现象说明了什么呢?一个经常失窃的小区,居民却有一种境界——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为了免得他失望,小温就含糊地点了点头。

有一个人在楼道里喊卢先生的名字,卢先生就冲出去了。

小温一个人留在教室里,他有点神情恍惚。不知为什么外面天黑了。还才中午,为什么天就黑了?他从课桌的走道间小心地走过去,来到了讲台上。这时他发现玻璃黑板上的那五颗心在隐约地发出荧光。小温伸手去摸中间的那颗心,他摸到了软乎乎的肉类,他还轻轻地捏了它几下,以证实自己的判断。

有人在课桌的后排尖叫起来,小温吓了一跳。

“你太残忍了啊!你以为那是什么?那是龙安小区的人送来的东西!我们同他们是一窑货,现在你明白了吗?”

小温感到这个人的声音很熟悉,但又并不像龙安小区的那位在笔记本上画心形图案的老鱼。他是谁呢?教室里的光线太暗,看不清他是谁。他在那里笑。

“你走到哪里,哪里就出现相似的东西!”他又说。

小温很生气,就往教室外面走。他下了楼,站在人行道的路灯下面,心里很是诧异:他今天还没吃中饭,怎么一下子就到了晚上?他注意到教室里的那个人没有同他一块出来,他大概待在那黑蒙蒙的大房间里同那几颗心脏调情吧。想到这种情形小温身上就起了鸡皮疙瘩。现在他必须马上回家了,他要告诉妈妈,他没有自暴自弃。是的,他是个坚强的男人了。

好运小区里今天似乎到处鬼影憧憧,冷风飕飕地吹。小温的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单调的声音。他经过那些人群时,听到了只言片语。

“明天,没有明天了……”

“坚守总是好的,当然也可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苗头不对就离开……哪里没有爱?”

小温差点笑出了声,这帮人,成天干些鸡鸣狗盗的事,居然说到爱!

出大门时又听到一个人冲他的背影喊道:

“最好是走了就不要再来!”

小温上了公交车,那车上很多好运小区的居民,都在交头接耳,没有人注意他。他在角上找了个座位坐下,松了一口气。坐了五站路,到了家门口。

妈妈已经摆好了餐桌,就等他吃饭了。他去厨房洗手,妈妈跟了过来,在他身后问他:

“今天大概收获不小吧?”

“您怎么知道的,妈妈?”

“我消息灵通得很啊!”

他俩喝了点红酒。妈妈眼泪汪汪地回忆起小温当初选择职业的情形。老温是刑警,那一年外出执行任务,突然失踪了。小温的妈妈却并不怎么悲伤,她认为丈夫老谋深算,不可能意外失踪,必定有自己的打算。失踪前的几天,老温好几次说起希望儿子子承父业。“这个职业可以训练人的性格,我们的儿子太优柔寡断了。”

妈妈回忆完了就高兴起来了,说:

“你爹真是神机妙算啊!”

小温见妈妈高兴,自己也高兴起来,觉得当民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虽很难评价自己的工作做得如何,但说不定领导认为他干得不算太坏?

第二天,小温骑摩托车准时到了龙安小区。他一进小区大门就碰见了南大伯。南大伯红光满面,气喘病也完全好了。

“小温警察啊,问题已经解决了呢。我错怪你了!”

“什么问、问题?”小温因为激动而结巴起来。

“就是失窃的问题嘛。昨天晚上好运小区来了几个人,谈起你在他们小区所做的工作,大家都为你的敬业精神叫好!你这家伙,真沉得住气,不知不觉就把工作做了!”

“嘿嘿,那不算什么。”

“你真谦虚。好多年了,我一直认为交流是生活中最大的事。他们说老鱼的笔记本是你带到那边去的,这事在好运小区已经轰动了。交流渠道一畅通啊,失窃的问题也没有了!你瞧,你瞧,他们的精神面貌大改观了!”他指着居委会门口的那些人说。

小温同南大伯一块走进居委会。

那几间办公室看来已经很久都没人进来过了,桌面上,椅子上,柜子上到处都是灰尘。为什么没人来打扫?

“他们已经把清洁工辞退了。现在没有人会在办公室待。这个星期居委会发起了一个运动,叫作‘融入人民’。你刚才不是看见他们了吗?他们在办公室门口集合,然后分头去居民家中。”南大伯站在过道里说话。

“去居民家中干什么?”

“什么都干,挑拨离间,煽风点火。说白了就是居民之间的聊天。你想,我们这些人到了一块还能说些什么?”

谈话的时候小温极力想集中注意力,但总是走神。他老觉得有件事要问南大伯,却又想不起是件什么事。

“这个运动很见效,一下就抓住了每位居民的注意力!这种近距离的接触更能唤起每个人来参与。你怎么看待这事?”

“我?我要想一想。”小温一说完头就有点昏。

他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将桌椅上的灰扫掉坐下来。南大伯看着他,也不说要他坐下还是要他跟他出去。外面吹进一股风,屋里扬起的灰尘使得小温连打了几个喷嚏。打完喷嚏,小温感到不太舒服,就往外走去。南大伯也跟着他走。小温想,这老头今天有点怪异。

站在院子里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后,小温忍不住问南大伯:

“您今天有什么事要和我谈吗?”

“为什么非要出什么事才来和您谈话?那可就晚了。我们之间以后要做到时时刻刻沟通。我代表人民,你和居委会代表官方,我们要一体化。”

“我太高兴了,南大伯!我看到了转机。”

“我们小区里每天都有转机。你没注意到我的气喘病已经好了吗?”

小温仔细打量南大伯,发现老头真是精神抖擞,显得年轻了许多。

南大伯笑眯眯地问小温想好了没有?

“什么事啊?”小温茫然地问。

“就是要不要加入‘融入人民’的运动嘛。”

“让我去离间小区的居民?去攻讦人,拨弄是非吗?”

“不要说得这么难听。”

“可我不认识很多人!”

“那没关系,慢慢就会熟悉的。你看谁来了?”

居然是他所里的所长来了。所长没穿警服,就穿的便服。小温暗想,所长也要“融入人民”了吗?

“小伙子的灵活性是不是好了些?是不是像泥鳅一样了?”所长问南大伯。

“有希望,有希望!”南大伯说,“这位后起之秀看着就成长起来了。”

“我没预见错吧?当初你还说要把他赶走呢。去你家喝一杯如何?”

他俩说说笑笑地离开了居委会。小温站在门口看着那两人的背影,既震惊,又松了一口气。他仍然不是很明白发生在他身上的这些事,可是他有种感觉,就好像迷雾中有人向他伸出了一只手,拉着他向左边的一个方向走,他机械地迈动着脚步,忽然就听到了熟悉的谈话声。

龙安小区变得很安静。那灰不灰蓝不蓝的天像一个垂着眼睑的男人,有种讥诮的表情挂在脸上。

原载于《花城》2014年第2期


酒与火修鞋匠老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