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却的熔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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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想象中,那是一座很大的山。监狱在山顶,老金被送上去时,罩着头罩。因为连连下雨,公路坍塌,他们的吉普车停了好几次。

进了囚室,坐到板铺上,老金感到囚室里异常阴冷。那些人忘了给他取下头罩了,而他的手被铐着。莫非让他在这儿等死?老金认为自己罪不至死。凭感觉,他知道房里是开着灯的。忘了就忘了吧,老金也决心忘掉自己。因为有脚镣手铐,他眼下没法动。可是他的思维是可以动的。他开始回忆,幸亏有事可以回忆,要不然时间该有多么难熬?

他的被捕这件事很滑稽。他坐在家门口打草鞋,看见乞丐从村头走过来。乞丐一家挨一家去敲门,但都被轰了出来。到他家了,他回屋里盛了一碗饭端出来,那汉子吃完后将碗还给他,凶狠地盯了他一眼,说:

“这饭冷了,你平时也吃冷饭吗?”

“我?”老金吃了一惊,仔细想了一下,回答说:“有时也吃的。”

“哼。”

乞丐穿的衣服是旧衣服,然而背上绣着一只巨大的彩蝶,那些丝线全褪色了。他走远了之后老金才开始感到有些恐惧。显然,他不是乞丐,乞丐哪有穿那种衣服的。他会不会是一名在逃的罪犯?莫非村里人都认出了他是某个罪犯?

老金将这事忘了,照样吃得香睡得好。然而过了三天他就被抓走了。

在看守所的那一个星期是最难熬的。他们将他关在一个铁笼子里头,那里面酷热,人好像被在火上烤着一样。他汗如雨下,只能喝一个破瓦罐里头的脏水。他居然没有中暑,也没有晕过去。吃的东西是扔进来的生肉,还有一只死鸽子。没有人审讯他,他一个星期没出那铁笼。后来有人将他叫出去,给他戴上了手铐和脚镣,叫他上车。他问是去哪里。“山顶。”那人简短地回答,与此同时就给他套上了头罩。

老金感到就是那同一个人坐在他旁边,那人在抽一种很辛辣的旱烟。公路很陡,老金坐得很不舒服。他想弯一弯腿也不行,脚镣硌得脚踝那里生痛,车子震动时,好几次他差点喊出来了。山里面有种动物一直在叫,有点像小孩哭,他以往从未听到过这种动物叫,但绝对不是山猫。而且肯定不是同一只,因为几种不太一样的声音总是跟着他们的车,忽近忽远。有时好像从车窗那里伸进了它的头,猛地一声叫,老金吓出了一身冷汗。差不多熬了一个多小时,也许还要久,那叫声才听不到了。老金痛苦不堪——比待在铁笼子里苦多了。他想,这山怎么这么高?往常在村子里大家谈起这山,给他的印象是,它是一座大山,但并不特别高。他忍不住了,就问旁边的看守还有多远。

“一眨眼工夫就到了。”那人嘲笑地说。

接着那人就推了他一把,他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他没想到他被看守从吉普车里架出来后还可以稳稳地站立。看守搀着他,一直将他搀进了囚室,然后就锁上了囚室的门。老金的回忆就到这里打止了。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变得很愤怒,他用戴着手铐的手用力插进头罩乱扯,发狂了似的。那头罩居然被他扯下来了。

这是一间六平方米左右的小房间,顶上有一盏小灯。墙壁、天花板和地面都是同一种青色。老金凑近了去看墙壁,发现原来是花岗岩,他又看地面,也是花岗岩。他在房里慢慢地绕了一圈,得出了一个令他汗毛直竖的印象:这间囚室也许是从一整块花岗岩上开凿出来的。天哪,世上竟有这种事!难怪房里这么阴冷。那床窄得不像张床,老金咬着牙忍着痛将自己的双腿挪了上去,然后睁着眼躺下了。他听见走道里有个人在来回走动,可能是那个看守。这个囚室有个很高的小窗子,铁门底下有一条缝,大概是为了透进空气的。老金从他们对他的这种马虎的态度判断,自己还不会被处死。

他屈腿躺着时,突然感到脚镣有所松动,于是起来察看。啊,两个镣铐都已经自动地松开了,他的腿脚被解放了。他再也睡不着,就站起来走动。他走动时,走廊里的那个人也在走,两个人的脚步声合上了节奏,老金兴奋起来,那人会不会是他的熟人?

他在铁门那里停下,那个人就也在铁门那里停下了。也许他俩是面对面站在门的两边。

“请问这里有几间囚室?”老金高声发问。

“一共五间。如果你想跑出去,那可是白费心思!”

那声音十分熟悉,是谁呢?老金的脑海里出现了巨型花岗岩体,岩体内被开凿出来的囚室和通道。他知道那人说的是实话。

“我不会跑。会不会处死我呢?”老金又问。

“干吗处死你?这里从来不处死人。你对你的待遇不满意吗?”

“我很满意……”

他刚说了半句话,他的手铐就掉到了地上。他弯下身去捡手铐时,听见铁门响了一声。抬起头来一看,关上的门边放了一只竹篮。

里面是米饭和蔬菜,还热乎。老金吃得全身冒出臭汗。他没料到自己能享受这么高的待遇。吃完饭,舒舒坦坦地坐在床边,又回忆起了关于这座山的一件事。那时村里忽然有大队的运花岗岩的平板车经过,有消息说那些穿黑衣的车夫们都是死囚。老金注意到有一名中年车夫的表情特别悲哀,那人将车停在他门口歇息。

“拖到哪里去呢?”老金问他。

“河里。”

“要上船过河去吧?”

“要上船,不过不过河。就在船上将石头扔到河里。”

他说了话之后,脸上的表情就平静了,甚至显出嘲弄的样子。

老金还想问他一点什么,可是他起身了,一会儿就走得看不见了。

都说石头是从他现在所在的这座山里开采出来的。

铁门哗啦一响,一只骨骼巨大的多毛的手伸进来,将那饭篮拿走了。然后门又被关上,还上了锁。走廊里一阵跑步声,不是一个人。老金的思绪又被拉回了这座花岗岩监狱。也不知根据什么,他越来越断定监狱是由一整块花岗岩开凿出来的。当年那位同他年龄相仿的中年汉子会不会也关在这里?世界上什么巧遇都有可能的。都好些年了,关于船上的石头为什么都要扔到河里这件事,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性,头都想痛了。

尽管腿有点痛,他还是忍不住又下了床。他让自己的身体贴着阴冷的花岗岩墙壁立在那里。他心里有很多小鬼在吵吵嚷嚷的,那些鬼的头上都戴着一盏矿灯。当初这股熔岩从地底冒出来时,周围的草木应该全被烧得精光了吧。“老金啊老金,”他对自己解嘲似的说,“怎么会是你?”

有一天,老金在天快亮时被惊醒了。顶上的那盏灯不知怎么黑了。他听到走道里有人呐喊。他想下床,反而跌倒了,因为房间摇晃得厉害。他趴在花岗岩的地上不敢动了。黑暗中有人在靠近他。

“不要把那种事放在眼里。”那人对老金说,他也趴在地上。

“这块岩石是涌出来的岩浆吧?”老金问他。

“就算是,也不要把这事放在眼里。熔岩三万年涌出来一次。你没来之前,有个女人被关在这里,反正总得关些人,你说对吗?”

“我有点懂了。三万年都难逢的机会啊。”老金说。

后来天就亮了,那个人也不在房里了。房门还是锁住的。如果这岩石一直通到地心,那该有多么大?刚才他是吹牛,他什么也没弄懂。那人大约也是看守,要不然怎么能开门。他饿了,饭还没送来,因为地震都乱套了?

老金躺在铁门那里,让耳朵贴着那条缝隙。然而走道里静悄悄的。

好久好久,老金感到了寒冷,而且越来越冷。他站了起来,躺到床上,用毯子裹紧身子。他们完全有可能以地震为借口弃他而去。刚才那人不是说总得关些人吗?只关一个人又如何呢?有可能他无意中说出了真理,这就是三万年一次的机会轮到他了。老金想,自己大概是幸运的吧,可感到的只是紧张。那些死囚修了这座监狱后,大概没有人留在这里吧。因为总得关人,就把他关起来了。想想也是有点道理的,平时在村里,人们不是说他谈吐怪异吗?可为了什么这里总得关人?

傍晚时分,老金发起了高烧。

有一个黑影溜进来,坐在他腿边了。老金看着这张瘦削模糊的脸,在心里断定以前没见过他。他就是清晨同他一场趴在地上的汉子,他似乎是个熟悉内幕的人。

“出路总是有的,对吗?”老金说这话时,其实是想开个玩笑。“要等裂缝张开。那种时候,你想往哪里跑就往哪里跑。不过不能跑错路,跑错路就进去了。”

“嗯。”

老金“嗯”这一声时没打算追问“进去了”是进到哪里,他想,进到哪里大概都是一样吧。他的嘴唇因为发烧而开了裂。他觉得同这人的这种谈话很舒服,早上就如此,这人一开口就直奔主题,简直就像同另外一个自己谈话。他到底是不是看守?

“您是这里的看守吗?”老金问。

“对。你也是看守,你还不知道啊?”

“您在开玩笑吧?我是被他们抓来的。”

“原先可能是那样,可是现在,这里只有我和你了。”

昏灯下,那人的侧影看上去很镇定。

“您的意思是说我俩都出不去了吗?”

“我们要等一个机会。这里也不错,你不觉得吗?”

那人将手伸到床下捞了一个东西上来,是那饭篮。

“这里有热汤,喝了可以退烧。”

老金将沙罐里的汤都喝完了,还吃了一碗饭。他不知道这些食物是从哪里来的,他想,他的生活不是正在变成魔术吗?是不是从今以后,他就再不必考虑任何琐事了?如果他自己也成了看守,他和这人一块看守的这块巨石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

“我走了,你有事敲门。”那人在门边说。

他居然又将铁门锁上了。老金的心一沉。

烧并没有退,但老金的心里已经平静多了。他将脚上穿的胶鞋脱下来,仔细检查了一番。还好,鞋底还结实,鞋带也没断,穿上它们奔跑起来应该没问题。可是如果在熔岩边上就难说了。不过如果是那种情况的话,命都没有了,哪里还顾得上鞋好鞋坏。想到这里他发出了一声笑。

他戴过的脚镣手铐放在房间当中,这两样东西像有生命一样,有时会闪出几点细碎的蓝光,令老金十分感慨——当初上山来时,它们给了他的身体多大的折磨啊!可现在,怎么看也觉得它们是无辜的。却原来是它们将他引进了这个花岗岩的世界,虽然是凶是吉他还说不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整座山全部由熔岩构成,他们的监狱在这熔岩的顶部。这个令人神往的念头一冒出来,老金的双眼就发了直。他嘴里轻轻地念出了一个数字:“三十五”。三十五表示着什么?

下了床,扶墙站稳,他大声地数数,一直数到三十五。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希望发生什么呢?他试探性地踩了一下那只手铐,手铐猛地一弹,他摔倒在地。这一摔摔出了一身汗,他体内的热度倒是降下去了。

“谁?”铁门那里有人问,并不是刚才进来的看守。

“是我,前几天关进来的。”老金回答。

“不要捣乱,捣乱也没用。”

老金想,那看守对他撒了谎,这里面不止两个人嘛。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对他说呢?为了挫败他的信心?还是为了别的?他是被人看守着的,最好还是老实一点。老金上床躺下了。可那人又在门外说:

“不要装老实,在这种没有缝的岩石里头,装老实根本没用。”

老金苦笑了一下,闭上眼,过了一会儿又张开。他发现地上那对手铐在移动,好像生了脚一样,它们移到铁门那里去了。

“你是金家村的吧?”门外那人大声说,“你运气好。本来也可以不关你,关黄村的那小子。”

他说完就走开了。老金听见他的脚步渐渐消失。折腾了这一通,他很累,就睡着了。梦里头有些人在斗殴,他也参加了。他一会儿是这一派,一会儿是那一派,被两派的暴徒揍得鼻青脸肿的。后来有一个人用不锈钢的手铐砸他,他的头颅被砸开了。睁眼望去,那对手铐在地上蹦了两蹦。难道刚才它们真的砸在他的头上了吗?他又望向铁门,铁门居然半开着!老金的心通通地狂跳起来。他起身走向铁门。

外面是一条狭窄的走道,并不太长,走道两边一共有六间房间。走道里也亮着灯,向着两头看去,竟然都是花岗岩墙壁。出口在哪里?老金紧张得双腿发起抖来。他走向一头,触到了墙,又走向另一头,又触到了墙。那些铁门都关得紧紧的。那么,是谁打开了他的囚室的铁门?是想引诱他吗?还是告诉他,即使出了囚室,也逃不出这花岗岩监狱?

老金突然感到了寒冷,冷彻骨髓,脚都要冻木了。他立刻返回他的囚室,上了床,用毯子裹紧身体。刚才在走道里,难道是岩缝深处冲上来的寒气?那下面是冰川吗?他的牙齿咯咯打架,他想不通这类事。

接下去什么动静也没有,那对手铐还是在门边,脚镣还在原地。老金平静下来后,又进入了昏沉的睡眠。这一次,没有人打架,就只是空旷的平原,空得让他发怵,他想喊。

他终于见到了陪他上山来的那名看守。那人一开口他就听出来了。他是进来帮他换灯泡的,可是他取下了旧灯泡,却没有装上新的。他走的时候,老金问他现在监狱里一共有多少人待在里面,他回答说不能确定人数。

“人数一贯不能确定。这种性质的监狱嘛,你想想看,有什么事是能确定的呢?地下涌出的熔岩,嘿嘿……”

他出去了,门也被他锁上了。

夜里并不那么黑,地上有一小块月光,是从上面的窗口射进来的。这之前他从未看到过这一小块月光,因为顶上射下的灯光同它混合了。的确像那看守说的,这里的一切都捉摸不定。老金决心不再揣摩监狱一方的意图了,他打算顺其自然。尽管有人说他也是看守,他还是把自己看作囚犯。难道他天性下流?难道他对自己获得的待遇不满?老金不知道。在黑暗里,他想起了关于岩缝的事。要是根本就没有岩缝呢?要是整座山都是同一种密密实实的花岗岩呢?回想起当初被捕的事,实在是太可笑了,他想要大笑一场就好。

他身体上的伤痕都已经痊愈了,监狱里的伙食不错。他的力气也在一天天恢复。这预示着会有一个转折吗?前两天夜里铁门大开,他又一次到了走道里。这一次,有一个房间的铁门开了,他欣喜若狂,立刻走上前去推门想进去,却碰了壁——那张门是假门,门后面就是花岗岩墙壁。天哪,为什么要弄这种可耻的伪装?但是还有几张门,至少有一张门背后是有通到外界的通道的,当初他就是从那里进来的。可惜那时他被头罩罩住,什么都没看到。但他记得自己并没有七弯八拐,而是很快就进到了他的囚室里。他将其他四张铁门挨个推了一遍,它们全都纹丝不动。他感到这里的人们在将监狱设成一个迷局,也许不是他们设的,而是本来就如此。

这名陪他上山来的看守对他行使权力,他将门锁上了。还有两名看守也来过,也锁门。他似乎被严密看管,但有时又马马虎虎。什么时候该严什么时候该马虎也没有什么规律。看来要从花岗岩里头找出规律来是不那么容易的。但老金觉得自己在这些日子里变得比以前灵活了,当他应对看守们时,他的谈吐还是比较得体的,没说过多的蠢话。

他已经去过走道四次,可惜除了那次以外,再没打开过其他的铁门。他仔细研究过走道里的墙壁,的确发现了两道裂缝。但也就两道裂缝而已,仅仅只能插进一个手指。当他将手指插进缝里去时,一张铁门就开了,看守走了出来。他连忙将手指缩回,但却缩不回了。那人走过来打量他,在他肩上用力拍了一下,他尴尬极了。

“慢慢来,不要用体力,要用意念。”他说。

老金照着他说的去做,大约用了一刻钟才将自己的手指弄出来。他低着头,灰溜溜地回到囚室,他知道那人在目送他。

现在回想起来,当看守说出“意念”这个阴森的词时,他几乎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整座监狱都是某个意念的产物吗?当初那些拖石头的死囚路过他的村子时,村里至少有两个人向他诉说,说不愿这样活下去了。他当时没问他们愿意如何活下去,因为这种问题太深奥了。

老金的目光一直在房里扫来扫去的,他很希望在囚室里发现一条细细的裂缝,可就是没有。这些岩石是如此的致密,看久了就会产生窒息感。

他想象着当初石匠将他如今置身的空间开凿出来的情形,怀疑他们是不是动用了炸药。将监狱修在这种地方是为了同地心沟通吗?什么样的狂人想出的这个主意呢?这些墙都没怎么打磨,疙疙瘩瘩的像是原始物,地面倒是打磨了,但有一定的斜度,里边高,外边稍低,不知是出于什么用意。顶上天花板也没打磨。这个房间颇有洞穴的风味。有些瞬间,当监狱变得异常寂静之时,老金的脑子里会出现一种幻觉,那时他确信自己已经成了熔岩山寨的寨主,他的一举一动都来自地心的指令,所有的犹疑都远离了他,他正在做出某种重大的决策。

但是并没有什么指令!日复一日,只有这些越来越熟悉的墙,小块月光,送进来的米饭,看守一般是两名,但有时竟增加到五名,没什么规律可言。他终于弄清了,这些人都住在对面那间房里。啊,那间房!他不愿再回想那间房了。那一次,他拉开那张沉重的铁门,出现在他面前的景象使他倒地失去了知觉。直到现在,他也说不清那是什么景象。他醒来时已躺在自己囚室的地上。

今天来送饭的,也就是陪他上山来的看守对他说:

“你有什么计划吗?比如说越狱一类的?”

“他们说我也是看守,没必要越狱吧。”老金想了想回答。

“你说的有道理。不过演习一下也好,增加灵活性。”

看守说完话之后身体就变得很僵硬了。他费力地弯腰,拿起饭篮,像木偶一样走出去。老金听见地底有隆隆的声音响起,他吓坏了。

大白天的,看守居然没锁门。

老金走出去,立刻看见了走道一头的那张小门。它就像变戏法变出来的一样。老金对自己说:“我可不想越狱。”然后他就从那张门走出去了。

不过他并没有出去,他下到了一个真正的洞穴。

有水滴从上面掉下来,掉到他的颈窝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是在远处有白色的光亮,光亮那里传来隆隆的响声,像他先前在囚室里听到的那种。这应该是一个很大的洞穴。他朝那光亮走,边走边想,如果被炸死了,也只好自认倒霉,谁知道大爆炸哪一刻发生啊。他感到这地方蕴藏了巨大的能量。很快他就觉察到有人在同他并排朝那里走。他有意站住不动,那人也站住了。老金大声说:

“我是看守,你是谁?”

“我也是。既然被捉了进来,就人人都成了看守。”那人回答得爽快。

“你的思路很奇怪。”老金嘲笑他。

“你不喜欢吗?那我换一种:我是闯进来的,我不是看守,是个外人。”

“我还是更喜欢你先前说的那种:被捉进来后成了看守。很有意思的人生嘛。我要是早些明白就更有意思了。”

那人沉默了,老金也沉默了,他们已经走到了光亮的边缘。两人都在冒汗,多么热!是熔岩在发出隆隆响声?那白色的光亮是从顶上射下来的,上面好像是洞口,可惜看不清,太耀眼了。

“你就守着吧。”

那人说了这句话就隐没了。老金热得有点受不了,将上身的衣服全脱了。

他问自己,守着什么?守着这隆隆的闷响,还有这热辐射吗?不,他不喜欢这里,还是上面好,人没必要同地心冒出的东西挨得这么近,再说他在这里也坚持不了多久。这样一想,他就掉转身往回走了。

可是他失去了方向感,只能摸黑瞎走。走着走着就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倒在地上动弹不得。还好,有人在同他讲话,是监狱里的那些看守。

“那里守不住了吧?人总是这样,要图新鲜。给他新鲜,他又吃不消,觉得还是老一套好……”

“他是从金家村被捉来的吧?那边的人都是这种德行。”

“喂喂,你打定主意了吗?这里不能久留,要是……”

他一动不动,他的右脸挨着粗糙的大理石。忽然,他感觉到了大理石的纹路。那纹路是麦子形状的,从他的右脸那里一直往下延伸,延伸到深而又深的处所,这些全被他的右脸感觉到了。这是怎么回事?他心里害怕,又不敢动,怕那些人嘲弄他。还好,看守们见他不动,就走开了。

他将右脸翻过去,用左脸贴着大理石。纹路消失了,他等了又等,什么感觉也没有。看来这岩石是有脾气的。他坐起来,看见他刚才贴脸的那地方闪出几点微弱的火星,用手去摸,有点热度。他回想起别人说他是看守的事,在心里对自己说:“果然如此啊。”他有点满足,又有点失落,毕竟,并没有什么明确的证实或许诺。如果此刻他从这里越狱,还能看见东方的朝阳吗?这个问题有点蠢,因为谁也没有拦着他,谈得上什么越狱?他对自己估计得太高了。

他开始走动了。在他的心里,他觉得自己是朝着监狱走,而不是朝着出口走。出口从未出现过,当然也没法预见。走了没多久就看见了那张小门,穿过小门,回到了走道里。陪他上山的那位看守站在他的囚室的铁门那里亲切地对他笑着,说:

“老金啊,你辛苦了。今天它的脾气怎么样?”

“谁?你问的是谁?”

“当然是问你自己的心情,它就是你,你说是吗?”

“嗯,不错……”老金含糊地说。

他从看守身边擦过去,回到囚室,在床上躺下了。躺了一会儿,觉得很无聊,又起来,躺到地上,将右边脸贴着打磨过的地面。那地面在微微抖动,但并没有让他感觉到先前那种麦子形状的纹路,只让他感觉到下面是黑乎乎的。老金直到这时才真正明白了刚才看守所说的“它”是谁。看来他们都是明白人啊。虽然黑乎乎的,却又日夜不停地微微抖动着,这里面包藏着什么样的意图呢?老金灵机一动,站了起来。

他冲出去的时候,有三名看守来拦他,他将这三个人一一都打倒了,他的武器是那副脚镣。他看见有一名看守倒下去时满嘴流血。老金不知道自己到底冲没冲出去,到底是在外面还是在里面,因为看不到监狱的围墙,到处都是这一模一样的,有点粗糙的岩石,这座山的平顶如此宽阔,一眼望不到尽头。他跑啊跑啊,几乎都绝望了。难道再也没有人来捉拿他了吗?难道此地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吗?忽然他就看见了那根粗大的柱子,他想都没想就一头往那柱子上撞去,后来就不省人事了。

他醒来时仍然躺在囚室的床上,脑袋上被缠上了纱布。

有个人在门口探头探脑的,老金叫他进来。居然是他的邻居,又瘦又黑,几乎都认不出来了。老金忘了羞愧,吃惊看着他。

“他们说你快出狱了,就把我捉了来。”他不好意思地说,“你将来有机会回到金家村的话,可别忘了去我家照顾他们一下。”

“你的意思是说我出狱后不会回家?”

“那当然。这种事一上瘾就摆不脱。你也见过那些抬石头的人了,他们谁不是自愿的?我看没人走得出这魔圈。”

“原来是这样。”

邻居告诉老金说他住在对面房里,老金听了心里又一惊。

“你等一等,他们说了我哪天出狱吗?”

“当然没有。这种事怎么能够确定呢?”

邻居边说边往外走,看样子好像是有人在走道里叫他去有什么事。

老金虽然头上缠了纱布,但一点痛感都没有。他将纱布解了下来,摸摸脑袋,发现根本没有受伤。回想邻居的话,觉得很可疑。出狱?他不是已经出过一次狱了吗?除非找到另外一个出口,走出这里大概是不可能的。虽然是这样想,他还是打算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里试一试。那时在村里,遇见那拖花岗岩的中年车夫,车夫脸上的表情哪里像出狱的罪犯?他记得很真切,那人的样子就是死囚的样子。今后出狱也好,待在这里也好,不会有什么大的不同了。然而还有一件事要办。他被捉之前借了老邹一百元钱,他很想回到家里将自己那双崭新的长筒胶鞋送给老邹。他想,送了以后就回来,免得违反监狱的规定,他不是快出狱了吗?

好不容易挨到夜里,却有月亮,地上那一小块月光亮晃晃的。老金想,为什么非要等到没有月亮了才行动?既然门开着,很可能意味着他随时可以出去嘛。这回他空着手什么也不带。如果遇上人阻拦他就可以辩称只是散散步罢了。想好了之后就开始行动。

这一回,他是从走道另一头的小门走出去的。一出门就看见了那条公路。他应该就是从这条公路坐车上山来的。事情变得多么简单!

他沿着公路下了山,又凭记忆走了好久好久,终于回到了金家村。

他家里没锁门,他一推就进去了。

老邹坐在油灯下打草鞋。

“我想送你一件礼物。”老金对他说。

“你是说那双长筒胶鞋吧?我穿了些日子了。”老邹站起来笑着说,“你这一回去得真久啊,我们大家都在惦念你。你什么时候再回来?”

“你怎么知道我马上要回监狱?”

“不,我不知道。我只是按常理推测罢了。你一定累坏了,快上床休息。”

老邹说着就到房子外面忙什么事去了。

老金心满意足地在自家的床上躺下。开始还心猿意马地想些村里的事,但很快念头又转到了监狱。那座山顶监狱在他的脑海里出现了,内部的结构分外清晰。他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是邻居家的大白鹅将他吵醒的。

“我还是要回去的。”他对老邹说。

“当然啦,当然啦。”

原载于《大家》2014年第4期


底层风景锯末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