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老乔是远蒲那位亲叔叔的私生子。叔叔在念中学时和班上的一个女生生下了他,后来那女学生失踪了,叔叔就把老乔送到远郊的一个农民家里寄养。农民夫妇将老乔看作自己的儿子,老乔一直到上中学还以为自己是那两位菜农的儿子。因为叔叔从来没有露过面。据菜农说,他倒是每年寄少量的生活费来。后来老乔就听到了传言,他回家逼问父母,父母就把一切都告诉他了,但禁止他去找叔叔。他们警告老乔说,如果他硬要那样干的话,便会因此而丧命。十五岁的小伙子血气方刚又不信邪,他按父母提供的地址找到了这位亲爸爸家里。当时远蒲的叔叔还过得十分潦倒,他租住在那种因为资金问题未能完工的房子里,那种房子既没有窗也没有门,预留的那几个缺口长年敞开,一下大雨房里也成了河。老乔去的那天刚好下大雨,叔叔穿着套靴坐在一张桌子上头用塑料带子编蚂蚱,他的戴着一顶浴帽,因为房顶总是有雨滴下来。叔叔一边编手工活口里边哼着一支欢快的儿童歌曲,两条垂下的腿子不住地悠晃着。他明明知道老乔进来了,可就是不抬头,大概他把老乔当作一个过路的了。他房里经常有路人在此驻足。老乔收了雨伞,选择了一个不滴雨的角落站着,他满肚子全是火,恨不得用雨伞猛戳面前这个男子。他一进门就认出了这个人是谁,觉得这种人应该去见阎王。叔叔突然停止了哼曲子,突兀地说:
“你这个小家伙,不要在心里打小算盘了,这里什么都没有,你都看到了。”
“老杂种,我要杀你!”
老乔从牙缝里迸出这句话,眼珠都直了。
“杀我有什么用?你这个小鬼!”叔叔从桌上跳下,反倒嘿嘿地笑了起来。“你说说看,杀我有什么用?你现在就把我杀死,我倒在这水泥地上,你跑掉了,但他们随时会把你抓住,你要偿命。最主要的是,别人会怎么议论?丢脸啊!”
他甚至走过来用巴掌拍了一下老乔的肩头,那手停留在那里。老乔愤怒地吼了一声:“蛆!”他这才赶忙缩回他的手。但是他却激动起来了,背着一双手在老乔面前走来走去,并且开始夸夸其谈。他的言论对于老乔来说是很陌生的,就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人在说话。他的这位爸爸根本不提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却开始说起一个缥缈的计划,老乔因为他那个乱七八糟的计划同他无关,就似听非听的。
就这样,他站在角落里,叔叔头上戴着浴帽踱步,用雄辩的语言讲述他的实施不了的计划。老乔只大略听清了似乎眼前这个人要去搞养殖业之类的,不过不是在此地搞,是去一个人烟稀少的藏族高山区。听着听着,老乔的怒气就消了。他想,他的这个亲爸爸虽不争气,但还是很努力的,他一直在挣扎着要改变处境,说明了他内心还是有责任感的,他要赚大钱,以便改善自己和儿子的生活。看来自己错怪他了。听到后来,老乔甚至有点感动了,他觉得这个人的命真苦,住在这种地方,床上连床褥子都没有,只有一铺草垫。他张了张嘴,想表示点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因为每当他要做出这种表示,叔叔就朝他一瞪眼,似乎是谴责他的不必要的温情,又似乎是不稀罕他的真情表露。于是老乔又变得垂头丧气了。他手里那把雨伞已使地上积起了一湾水,可见他已待了很长时间了。叔叔一点都没感到疲倦,还是大谈他个人的计划,他已经将养殖的地点又移到澳大利亚去了,越说越离谱了,他甚至许诺,如果他成了大财主,他就雇老乔去做他的会计。老乔听到这里终于不耐烦了,他蔑视地白了这个人一眼,撑开他的伞,冲进了外头的雨雾之中。
那次见面之后老乔很久没有去找这位亲爸爸。学校放假后他就在家中无精打采地发呆,要么就上床昏睡,他觉得对生活失去了兴趣。他的菜农父母见他这个样就特别生气,因为家里穷,又有很多农活要干,既然他这个样,就不必上学了,在家干农活算了。老乔也没提出反对,所以他就成了一名十五岁的农民。然而种菜是多么辛苦啊,简直是暗无天日的工作。没完没了的锄地、挑水、施化肥、喷杀虫药,他的脑子渐渐成了一片空白。偶尔在一个劳动的间隙里,他还会回忆起同那位影子似的父亲的那次谈话,不过已经不动感情了。他的手掌心磨起了硬茧,肩膀上压出了一大块死肉。他白天像机器一样劳作,夜里睡得如同死过去了一样。他的愁眉苦脸的父母看见他这样勤劳,眉头就舒展了,老两口时常躲着他悄悄地议论他。老乔对他们的议论不感兴趣,他之所以这样努力工作,只是为了忘记不愉快的事。不知怎么,他认定自己这一生已经完蛋了。有时收工回来坐在门槛上抽烟,看见菜土里走过来一个长得像他生父的人,他的全身就紧张起来,做好了逃跑的姿态。当然那个人并不是他的生父,只不过是一个过路的老汉。
这样的日子过了大约有一年,一年里头,他的个头长大了很多,连脚板也长长了不少。他的脸被晒得墨黑,一双眼睛死气沉沉。最大的变化是,现在他随随便便就可以挑起两百斤的担子了,还走得风快。他的老父亲不知觉察到了什么,现在经常在他面前犹犹豫豫的,欲说又止。母亲却变得非常沉默,每天干家务,几乎一言不发。她也不再关心老乔,她在家里像个外人似的,天一黑她就到邻居家去了。现在轮到老乔生气了,他想到自己过早地承担了生活的重担,为这个家付出了这么多,父母反而同他疏远了,到底怎么回事?莫非他不管这个家他们反倒要好过一些?他们的神气就正是这个意思。父亲有次居然吞吞吐吐地劝他“多为自己想一想”,又说一个人,绝对不要为另外一个人牺牲什么,那样做的话到头来对谁也没半点好处。老乔气愤地反驳老父亲说,要是他出走了,他和母亲是不是会觉得甩掉了他这个包袱呢?父亲沉默了半晌,后来含糊地说,这事需要好好讨论一下。老乔心里又痛苦又沮丧,看着年老的父母躲躲闪闪的样子,他觉得这个家是待不下去了。但他一个农家子弟,什么手艺都不会,他能上哪里去呢?乡下有的人长年在外流浪,帮人干点粗活赚一口饭吃,他可不想沦为那种人。由于父母的教养,他骨子里是很古板的。
就在老乔觉得前途灰暗之际,叔叔又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一天老乔刚从外面运化肥回来,走到菜地那里就看见了叔叔,叔叔穿着一身整齐的制服,看上去有点像税务局的官员。他双手叉腰站在老乔家门口。在一年多之后猛然见到这个生身父亲,老乔心里涌出说不出的情绪,不知为什么,他竟然将装化肥的三轮车往路边一放,撒腿就跑。他的那位生身父亲见他跑就来追他。他一点不比儿子跑得慢,一边追口里一边诅咒:“见了鬼了!”老乔本来就有点犹豫,加上刚拖了化肥累得不行,跑到小桥那边就自动停了下来,往地下一坐,用双手抱紧自己的脑袋。这位父亲立刻过来了。
“小家伙,你要转运了!”叔叔居高临下地对老乔大声说。
老乔横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过几天我就要去R国开展我的事业,我也帮你办好了手续,你同我一起走。”
老乔的心里活动起来,但还装得无动于衷的样子,他要等他说得更多自己才表态,他是个稳重的青年。但是叔叔不再透露什么了,只是将那两条从石栏杆上垂下的长腿晃来晃去的,眼睛怕光似的眯缝着。
“明天下午三点钟,带上你的东西到火车站来,我在问讯处等你。”
他说完这句话就从栏杆上跳下来,急匆匆地走了。
老乔回到他们那两间阴暗的平房里,百感交集地坐在桌前,闷着头一杯接一杯地喝水。他本想和父母好好聊一聊,但父母两人都躲在灶屋里,把灶屋的门闩上了,他听到他们在小声说话。老乔忽然觉得这一切都非常无聊,完全没有意义,一瞬间他改变了念头。他的父母过了好久才打开灶屋门,母亲抱着头冲出去了,似乎在哭。老父亲心情沉重地在老乔身边坐下来。他用指头蘸着茶水,在桌上画了一只飞鸟,画完后他探究地问老乔:
“远走高飞?”
老乔缓缓地摇了摇头,显出厌烦的神情,只希望父亲走开。
父亲意想不到地脸色大变,霍地站了起来,一掌打翻了茶杯,吼道:
“现在已经由不得你了!”
老乔迷惑不解地看着脸涨得通红的老父亲,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他斩钉截铁地说了这句话,就气呼呼地到他自己房里去了,把门关得像打雷一样。
老乔脑子空了,一切发生得这么突然。他强迫自己想对策,可什么也想不出来。他起身走到屋外,像困兽一样在院子里兜圈子。这时房门打开了,“啪”的一声扔出来两个帆布旅行包,原来他们早就替他将行李收拾好了。看到这两个破包,老乔反而平静下来了。他在石礅上坐下来,点燃了一支烟,扫视着自己在这里生活了十六年的这个地方,那目光就像死囚告别人世一样,只不过这个人世他一点都不熟悉罢了,就像白活了十六年。这时他听到了母亲在邻家发出爽朗的笑声。他心里想:母亲身体真好啊,六十多岁了声音还同少女差不多,她为什么事这么高兴呢?
老乔枕着他的破行李包在火车站的长椅上熬了一夜。夜里有一名乞儿反反复复地来骚扰他,他向他哭诉说自己得了绝症,要老乔帮助他。老乔就对他说自己也得了绝症,比他得的还重,说不定自己快进坟墓了。白天在车站周围胡乱买了些东西吃,呆呆地看着一班又一班的人进站,好不容易到了约定的时候。他开始伸长了脖子朝入口处张望。叔叔一次又一次地让他失望,一直到夜幕降临也没有出现。
十六岁的小伙子开始来认真思考自己面临的难题了。首先是,到哪里去找个住处?他口袋里已没有多少钱,最多还能维持四五天的伙食,租房子住肯定是谈不上了。现在首要的事是赚钱,可是到哪里去赚呢?他同这个小城一贯没有来往,也不懂得城里的规矩,谁会要他干活?还没容老乔想清,就有一个戴红袖章的人出现了,他朝老乔一努嘴,示意老乔跟他走。他们进了检票口,又拐了几个弯,那人将他带进一间小房。他朝四周扫了一眼,看见靠墙的架子上堆满了文件,墙上还挂着两根警棍。
“你身上有多少钱?”红袖章问。
“十几块吧。”
“给我看看。”
老乔慢慢从裤袋里掏出那点钱。红袖章先是鼓圆了眼,然后一把从他手上抢走那些钱,随之往后退了几步,手持警棍大喝:
“不许动!动就打死你!”
他命令老乔出去,他手里拿了警棍像押俘虏一样将他押出了车站。老乔听到他在身后阴险地说,他已经盯了他一天一夜了,他最感兴趣的就是像他这种年纪轻轻的流浪汉。
老乔后来在一座快要倒塌的危房里找到了他的住处,从此开始了长达五年的拾破烂的生涯。开始时他常被别人欺生,身上的伤痕累累,吃饭也是有一餐没一餐。后来情况才渐渐好转。直到第五个年头,他才遇见了模样像个逃犯的刘日。刘日只有一只耳朵,额发差不多长到了眉心。刘日终生的事业就是偷越国境,他说他的另一只耳朵就是被子弹射掉的。老乔问他出国去干什么,他说去寻找他的仇人,说得老乔直冒冷汗。虽然极其害怕,老乔竟也被这个人鼓动着一块去偷越国境了。那是怎样一种不堪回首的经历啊!海岸巡逻队的警犬,警棍的猛击,木船甲板底下间隔内的窒息,发了疯的大海的折腾,没完没了的呕吐……一次他亲眼看到两条警犬在他前方不远将一个人撕裂了,肠子流了出来,那些围观的全在旁边狂笑。偷越国境的事就如吸毒上瘾一样,一旦开头,就再也收不住了。老乔跟着刘日子这件事干了十年,但一次都没有成功,他们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其中有两次巡逻队员扔下了他们,以为他们已被暴打致死,但涨潮的海水后来又使他们活过来,奋力游回了岸上。还有一次是在一条大船的密封舱里,仅有的两个出气孔被船主堵死,他和刘日都晕过去了,幸亏船被部队发现,那些大兵反倒解救了他们,只不过又让他们吃了些皮肉之苦。老乔想,也许这个刘日根本没有什么仇人在国外,他就是喜欢这种亡命生涯,倒是他老乔,还真有个仇人在国外;他已经从报纸上看到了在国外发迹的那人的照片。但是自己的报仇大业会不会被这个人耽误了呢?像这种跑一次又被抓回来一次的操练,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去呢?老乔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有时候,仇恨的火焰在心底烧得那么旺,他只好用头去撞墙,撞出血来。
刘日是在那艘大船上染上怪病的,当时他们已经快要到达R国。他躺在那个很窄的舱里,眼里、鼻孔里和口里都在流血,整个脸上全是血。他看起来倒不怎么痛苦,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舱顶,好像在想心事。他看见老乔进去了,就恳求老乔将他扔到海里去。“要戴上手套,免得传染。我们俩中间总得有个人到这个国家去,这样就可以完成报仇大业。老乔连忙问他他的仇人是谁,住在什么地方。”刘日说:“他就是你的仇人嘛,要不我们俩怎么会绑在一块这么多年?”老乔不敢动手扔他,刘日就很伤心,发毒誓诅咒他。血就如开了闸似的同时从脸上那几个孔里向外涌,使他的模样越来越恐怖。后来老乔实在坐不住了,就一狠心打开舱门,抱起他冲到外面,然后将他举起来,从栏杆之上猛地扔下。他没有听到身体同水的撞击声,在他回忆中那身体似乎轻得像棉花。
他几乎是大摇大摆地走进了这个国家。当时是早上四点,船靠码头后,他跟着一大群旅客上了岸,没有任何人来对他进行盘查,他穿过海关就到了外面。他站在那条大马路边上,面对这个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接连做了好几次深呼吸,仿佛要将腹腔里的秽气全都吐出去。
老乔在这个国家里又一次沦为了乞丐。他不懂这里的语言,所以唯一可做的工作就是当乞丐。他被抓过两次,每次面对警察的审问,他就在纸上用他自己的文字写下叔叔的姓名和职业,然后画一箭头,再写下“儿子”两个字。警察把他的文字拿到里头去辨认,然后不知怎么就放了他,也许是叔叔太有名了吧。两次被抓的情况都差不多,后来就没人抓他了。因为不懂语言,他也没法找到他的生身父亲,报仇更谈不上了,他只能在乞丐群里头泡着,吃残羹剩饭,过了一年又一年。好多年以后他才渐渐听得懂几句日常用语了,他试着同其他人交流,这才弄清了那个人原来住在平原上的一座森严的堡垒里头,平时深居简出,左右总是有很多人保护他。他们乞丐群里头还没有任何人进得了那个地方,那里可以称得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一次老乔在商店门口乞讨,他偶尔从门口的一面镜子里看见自己,他发现他头上已是白发苍苍。原来不知不觉,他已经步入了老年。他有点焦虑起来,从此以后便更积极地打听叔叔的消息。他甚至买了一本字典来自学这个国家的语言。坚持了几年,就勉强可以看报纸了。
他努力的第一步就是离开这个港口小城,往西北方向流浪。他有时步行,有时溜票坐火车。其间又被抓过两次。当他写下叔叔的名字后,那些乘警又奇迹般的放走了他。十几天之后他到达了那个一眼望不到边的地方,他一到那地方心就完全乱了。他向一名老农打听,那名老农就告诉他,他想去的地方没人敢去,他劝他不要去,因为去了没什么好结果。老乔想另外找个人打听,四周一看,无边无际的玉米地边上只有这一栋农舍,天又渐渐要黑了。
“你可以在我家待一夜,明天再去送死。”
农夫将老乔引进他家宽阔的厨房,自己随即走开了。厨房里灯光明亮,有很多吃的,饿昏了的老乔不管不顾地吃了起来。他一样吃一点点,心想主人这样就看不出来。吃饱了之后,他看见角落里有堆玉米秆,就往那上头一坐,靠着墙打起瞌睡来。朦胧中听见有人进来,熄掉了厨房里的灯。那灯一熄,主人的房间那边就传出女人划破长空的凄厉的哭声,接着房里一阵乱响,几条黑影窜到厨房来。老乔还没来得及动一动,头上就挨了一棒子,他立刻昏过去了。
老乔醒过来时已是第十天。第一眼看到的是那张农夫的脸,他一看到那张脸就又昏过去了。到再次醒来,看见的还是那张脸,并且看见脸上的大嘴在一张一合地动。这一次他清醒了。农夫对他说,他是颅内出血,他不省人事的这些天,医生已为他做了开颅手术,所以现在头上缠着绷带。老乔虚弱地想,这间普通的农舍里面,居然可以做开颅手术。他呆滞的目光固定在天花板的一点,那里悬着一根巨大的玉米棒,玉米的甜香溢满了房间。农夫接着问他,看没看清对他行凶的那个家伙的模样。老乔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农夫的妻子也进来了,那是一个胖大的、健壮的老女人,脚步却很轻,老乔立刻对他产生了好感。农夫的妻子笑盈盈地端来一碗浓汤,开始用调羹喂他。那汤不知是什么东西熬的,很重的奶油味,又特别烫,老乔觉得自己的喉咙都快被烫伤了,他想用手挡开,这才发现手被绑在床边不能动了。老女人还是笑盈盈的,示意他张开嘴,老乔不知不觉又张开了嘴,满满一调羹浓汤灌下去,烫得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把头一歪,咬紧牙关不理他们了。他听见两夫妇在小声谈论他。
“十天了,能恢复到这个样子很不错。”
“是啊,很不错。我倒希望他不再受打击。”
由于身上的感觉渐渐苏醒过来,手又被绑住,老乔难受得低声吼了起来。他一吼,两夫妇立刻离开了房间。老乔想用脚去踢被子,又发现脚也被绑住了。他正要疯狂地发作,那边房间又传出了女人的号叫,同前次一模一样,这一次他倒怔住了。他想,莫非那女人也同自己一样被绑在什么地方被开了颅?如果自己真的做了开颅手术,怎么头部一点痛的感觉都没有?他难受的是身体其他部位,每个部位都像有数不清的蚂蚁在咬啮。由于别无出路,老乔就想象自己已经死了,脸朝下被埋在泥土下面,隔一阵发出一声咆哮。在疼痛的间歇里,他竭力回忆自己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想弄清有没有做过什么值得后悔的事,他觉得他现在凶多吉少。他还记起他的回忆里有一段空白,那就是他从火车站走到这个巨大的农场的这一段。从地图上看,这段距离有一百多英里,他是搭某个人的车过来的,还是独自走来的?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量径自就走到这荒无人烟的处所来了?老乔从小到大都不是一个很有胆量的人,他需要别人怂恿,就像从前刘日怂恿他一样。想起刘日哀求他将他扔到海里去的样子,老乔突然觉得自己不能死。他狂叫起来。
那两个人像一阵风一样跑进来了。
“要大便!”他恶狠狠地说。
“拉就是,床板上有个洞。”农夫看着他说道,他的目光中有种期待。
“拉不出!你这猪!啊!啊!”
农夫微微笑了起来,朝妻子努了努嘴,两人一道为他松绑。
松了绑之后,老乔虚弱得坐都坐不住,老女人将被子堆在他背后让他靠着。然后她从那边房里拿了两面镜子过来,一面大的,一面小的,小的交给老乔,她自己手执那面大镜,斜着肥胖的身子,将镜子对着他的后脑勺。这时农夫开始帮老乔解绷带,于是老乔就从手上的小镜子里看见了吓人的景象。他的头发被剃光了,在头顶偏后的地方,有一道血糊糊的三寸多长的裂口,现在已被粗大的针脚缝上了,被强行缝拢的裂口两边的皮肤很脆弱,像随时要绷开似的。老乔看得恶心起来,眼前一黑又不省人事了。
老乔伤好之后才离开农夫家。他的颅骨并没长拢,用手摸上去软塌塌的,令他心惊肉跳。后来摸多了才习惯了。他按照农夫的指点找到了五英里外的一个小镇,就在一个垃圾场边住了下来。垃圾场边上有一辆旅行车,是被别人扔掉的。他就住进了车内,白天照旧乞讨。住在这个小镇有个最大的好处,那就是可以同他的仇人的堡垒遥遥相对。当天气好的时候,蓝天白云之下就可以看见那座高耸的古堡似的建筑,建筑周围还有一些同样高耸入云的老树。关于叔叔的流言也不断袭击这个小镇,造成一些令它吃惊的混乱。一会儿听说那位大人物要修条铁路,从小镇最大的酒店所在地穿过去;一会儿又听说他要带着大批人马到这里来度假;还有一次人们传说他已病危,正在寻找他唯一的继承人,那人当年在他身无分文到达R国时搭救过他。后面这个流言传到老乔耳朵里时,一个决心在他心中成熟了。传话的少年乞丐将叔叔的故事告诉老乔,是为了讨得他的好感,在他那间汽车屋里住一夜。
那天夜里起了大风暴,幸亏老乔早有准备,将车门和窗玻璃都修得好好的,这才将雨挡在外面。他和黄毛少年共盖一床毯子,少年身上的虱子传到他身上,咬得他无法入睡。黄毛少年莫名其妙地很兴奋,他也睡不着,就给老乔讲他在古堡里的奇遇。老乔听得聚精会神。他说他是意外地被一辆空马车拉进那个地方的。当时他钻进马车里去打瞌睡,没想到他做梦的时候这辆马车把他载到了古堡里头。他从车上溜下来时,正好撞上了在草地上散步的大人物,那人盯了他一眼就愣住了。后来他命令车夫将他带到那幢建筑里头去,他亲自盘问他,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比如他是哪一年来R国的,在什么港口下的船,他是否搭救过一个像他这种样子的乞丐等等。黄毛少年觉得纳闷,就照实回答了他,他似乎很失望。黄毛少年被留在古堡有好几个月,但主人再也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那牢狱似的生活使他感到无聊,他终于找了个空子逃出来了。
“搭救他的人应该是个老头,那是几十年前的老故事了。莫非他把我看作了一个老头?我才十六岁呢!”黄毛不解地说。
“你现在还记得去那里的路吗?”老乔问。
“当然记得。”
“明天你带我去。”
“没问题。”
黄毛少年答应了老乔后就睡着了。本来老乔还想问问他那人是什么样子,是否有点像老年痴呆症患者,可惜黄毛睡得像死猪一样了。老乔就独自想象事隔这么多年之后他的生身父亲的样子。接着他又想着明天自己坐在封闭的马车里头穿过玉米田驶向父亲兼仇人的所在地的情形。
后来的事同老乔想象的大相径庭。黄毛少年根本没有带他坐马车,他带他钻进了一条地道。他们在那条没有尽头的地道里走了很久很久。那地道七弯八拐,每个转弯处都有个小圆洞通到地面,起着照亮的作用。后来他们就拉开了距离,黄毛少年越跑越快,老乔喊他都喊不应,一会儿少年就消失了。少年消失之际,老乔发现自己立足的地方再也没有用来照亮的小圆洞了。他想退回去,就往回走了好久,还是黑洞洞的。他走呀,走呀,走到后来就发疯了,口里发出怪叫,在洞壁上撞过来撞过去,直撞得昏死过去,然后醒来,又怪叫,又乱撞。这样不知搞了几个回合,他突然看见了一点亮。一看见那点亮他的发疯就停止了。那是一个封闭的土室,他看见的亮光处同他先前看见的小圆洞一样,既可照亮又可出气,而且这个洞比那些洞要大得多,有篮球那么大。老乔踮脚凑到洞边看了看,根本看不到天,可见上面的土层相当厚。老乔在洞里摸索了一阵,居然摸到一些杧果,又渴又饿的他贪婪地吃了起来,一边吃心里一边打主意。他想,如果能将这个洞扩大一下,自己不就可以出去了吗?而洞的位置在顶上,只要一挖,泥土自动落下来,这个土室又足够大,挖起来一定很便当。现在缺的就是挖土的工具了。他又起身在室内细细摸了一遍,居然摸到一根骨头,前面还是尖的,他一下子就激动起来。这时他听到传来一种声音,然后“啪!啪!”两声,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他弯腰拾起来,凑到微弱的光线里一看,又是两个杧果。
老乔在那个土室里待了十多天,起先他还用那根骨头去挖那个洞,一天挖一点,后来他就完全放弃了。每天有一个固定的时候,大约是黄昏吧,从洞里滚下来一堆杧果。这种热带水果甜得发腻,吃得他只想呕吐。最后那一天发生了一件事。当时他正在万念俱灰地回忆自己潦倒的一生,忽然就听见哗哗的水响,抬头一看,很大的一股水从那个洞口泻下。他的脑子里“轰”的一响,口里说“完了”。他之所以留在这个宽敞的土室里,是因为这里有吃的东西,如果在那些地道里乱走,他早就饿死了,现在这里成了水牢,还怎么待下去呢?一会儿他就浑身湿透了。这时他想,反正是一死,还不如到坑道里去乱闯一下,说不定闯出条路来。于是他像瞎子一样进入地道摸索着往前走,他打算走到没有路时再退回来。地下又湿又滑,他摔倒了好几次,心里想着这下非完蛋不可了。有个什么东西猛地在他腿上咬了一口,他一屁股撞在洞壁上。在他感到洞壁往后移的同时,他的整个脸都被泥沙蒙住了,他的身体“哗啦”一声倒在外面的草地上。这时,他用手擦去脸上的泥沙,眼微睁了一下又赶紧闭上,外面的阳光像要将他的眼刺瞎似的。他就这样伏在毛茸茸的草地上,将一张脸在草上面擦来擦去的,直到确信擦干净了,又开始擦手。最后他才用手挡住光线,慢慢地,分很多次渐渐地睁开眼。
他看清了这个美丽如画的地方,这种地方,他只在故事里听到过,但这却是他生身父亲的领地。但为什么四周一个人都没有呢?他记起“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说法。他虚弱地站起来,慢慢地往面前那座古堡式的建筑移动脚步,他走了很久很久,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他。他越挨近那幢房子,心里的疑惑越重,他觉得自己就像到了外星球一样。当他踏上大理石的台阶,走进空荡荡的大厅时,他被自己的脚步声吓着了,脚一软就坐在了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他看见大厅两边都有上楼的楼梯,正中的墙上则挂着巨幅的肖像,那人是一个老头,样子虽然威严,目光却有些空洞。老乔认出了这个人,他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自己家中挂这么大的肖像,好像对自己没有把握似的。但是人都到哪里去了呢?老乔注意到大厅里不但没有家具,连张椅子都找不到。也许他们都在楼上?楼梯又高又陡,他拼尽全力爬到二楼时全身都出汗了,他真想找个地方换掉这一身湿淋淋、臭烘烘的衣服。三楼的房间门都敞开着,光线微弱,因为窗子又高又小。老乔走进一间卧室,看见里头全是男人的衣服。他立刻脱下湿衣服,换上了一套猎装。那衣服就像为他定做的一样,他心里想,自己的身体同那人一模一样。然后他就一头倒在那张床上睡了一大觉。
老乔是被夜莺的歌声叫醒的。当时他饿得不行,就去找厨房。厨房在一楼,但是里头空空荡荡的,像是很久没有使用过了。他找了好一会,才从橱柜里找出一块变质的黄油。他也顾不得气味难闻,就把它夹在那块硬邦邦的面包里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一边吃还一边倾听那夜莺悲伤的叫声。他从未听到过夜莺发出这种奇怪的叫声。他记得自己刚才找厨房时把二楼整个房间都找遍了,一个人都没碰到。他们会不会都在顶楼呢?如果人都走光了,又为什么到处开着灯呢?厨房的墙上有一面钟,老乔看见指针指着三点半。面包一吃完,主意也拿定了,他决心同他的仇人会面。他坚定地上到了顶楼,一边走一边在脑子里将同生身父亲的对话演习了好几遍。这时夜莺的叫声越来越哀苦了。然而找遍了顶楼的每个角落,还是没有发现一个人。顶楼的房间很怪,每一间都像是儿童游戏室,里面空空的,地上散乱着各种玩具。老乔竭力想象年老的父亲在宽敞的房里骑着儿童三轮车的样子,他那空空落落的心里突然涌出一股至深的悲伤,现在他听懂了夜莺的歌声了,就如同茅塞顿开似的,他脑子里浮出“人去楼空”四个字。“父亲!”他哽咽着叫了一声,全身心地沉浸在夜莺的歌唱里头。
他在那古堡里头又待了两天才离开。是一名司机用出租车把他接走的。当他穿行在无边的玉米田中间时,他耳边一直回响着夜莺的哀歌。